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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岁福建老人进京:我只剩一个愿望,把多年的发明交给国家

杨宝璐/“深一度”微信公号
2017-06-16 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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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京归来的吴翊瑄在平潭乡下的老屋。  本文为图片均为微信公众号“深一度” 图

“深一度”微信公号6月15日消息,如果不是命运翻覆,或许吴翊瑄会如同他不少同事、朋友一样,成为一名专家。作为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大学生,手握国家级和省级发明奖项,他的分量足够。

但命运残酷,用时下流行的网络语言总结,他的人生可谓是:起——落落落落落。他挨过了动荡不断的岁月,熬出了广受认可的科技成果,却最终却带着一叠草稿,埋没乡野。

往事压在他越来越佝偻的背上,他只有最后一个愿望:到北京去,将自己毕生的发明献给国家。

去北京的火车吴翊瑄买的是Z字头的硬座票。

“到北京去”

82岁的吴翊瑄要到北京去,电话里他告诉老友,这是他这辈子想干的最后一件大事——把自己多年的一项发明专利献给国家。

从他居住的平潭乡下去福州,要半天时间,先坐摩托车来到最近的平原镇上,再坐车到平潭,然后乘两个小时的长途客运车。再从福州到北京,坐高铁都得十来个小时。

此次出行,老友和社区领导都不同意。他年岁已高,这漫长的旅途中,万一发生什么意外,身边连个应声的都没有。

但他打定了主意,谁都劝不住。为此还专门花了266元买了部手机,老人机,只能打电话,准备了两纺织袋换洗衣物就出了门。

预算只有三千块,这笔钱吴翊瑄攒了很久,他没舍得坐高铁,买了Z字头的车票,硬座,20个小时才能到北京。5月21日,他踏上火车,一路向北驶去。

这是他熟悉的方向,60多年前,他也是循着这个方向,走出渔村,走进大学。

1936年,吴翊瑄出生在福州市岚岛苏澳镇的一个小村子里,少时的吴翊瑄脑袋聪明,是整个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1956年考进浙江大学电机系电气制造专业。1960年1月,还没毕业就被学校看中,定下来留校,职位是光学仪器自动远动专业的见习助教。

光明的前途徐徐展开,却难料命运颠覆近在眼前。2月6日,吴翊瑄去杭州市科技书店买书。被书店店员误认为是偷书贼。于是他掏出证件,证明自己是浙大的。店员便给学校打电话求证,过了一会儿,保卫处就派了一个工作人员将他带回了学校。

吴翊瑄以为,误会就此打住,没想到更大的风波还在后面。12月的一天晚上,系里突然通知开大会,等他去了会场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大会的主角之一,大会的主题是斗争会。

他懵了,稀里糊涂地听着自己的“罪状”,“窃书疑案”被翻了出来,他成了盗窃分子,“他们甚至还说我同情右派,理由是我当班干部期间,在全国反右运动中,我们班上一个右派都没有。”吴翊瑄说。

当天晚上,被批斗的学生没有回宿舍,第二天一早,拉到食堂吃了顿油炒饭,就坐车来到浙江省江山煤铁指挥部,开始了筑路生涯。

他对那场景念念不忘,学生们坐上那种运牲口的货车,在汽笛声中被抛向未名的方向。“他们说,这是让你去劳动锻炼,等你应届毕业分配时就让你回来参加毕业分配了。”吴翊瑄说。他信了,踏踏实实地施渣,等着毕业那一天。

毕业时,他没等来那一纸调回的通知,直到1962年4月,指挥部解散,一纸说明将他遣送回福建老家。

命运一下子翻转,令一家人都无所适从。吴翊瑄的父亲因此饱受打击,每天在公社前的操场上傻坐,一坐一天。不到三年就去世了,两年之后,母亲也跟着离世。弟弟也被迫辍学。

“他到后来还怨我,当时要不是我回来,父母也不会死,他也不会失学。”他激动起来,嘴唇哆嗦,“我家破人亡。”

黄金十二年

倔强。这是他身上最明显的印记。没有单位愿意要他,他就靠给渔民修理收音机为生。公社看他可怜,给了不少照顾,他一边申诉,一边积极表现,当时,苏澳公社没有电厂,只有一台柴油机。作为唯一一个懂技术的人,吴翊瑄靠这一台柴油机,硬是帮公社通上了电。

此来北京,第一个目的地是冶金部,他不记得具体的位置,在火车上找人打听,用笔记下来。周围的人都觉得好奇,问他“你这么大年纪,来北京做什么?”他也不明说,只答办事情。

1983年他曾来过一次冶金部,带着国家科技成果二等奖的荣耀,请冶金部出面,介绍矿山来试验他的产品。

那是他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1967年10月,吴翊瑄等来了平反的证明:坚决予以彻底平反,恢复其助教工作。此时,距离那个青年怀揣着新发的工作证准备迎接新生活,已经过去12年。

“他这个人说话很直,脾气也不好。”时任研究室副主任的陈希矛告诉记者,“可能说了一些牢骚的话,当然现在看来都够不上定罪,所以后来也就平反了。”

他特意去照相馆里拍了一张照片,“而今迈步从头越”,照片上有行小字,像一句宣言挂在边框上。

1972年,吴翊瑄复职,在浙大电机系工业自动控制教研室担任讲师。时任工业自动控制教研室主任的蒋静坪器重他,让他代课,还交与他一项调试起爆器的工作。

“以前的爆破,是利用延期药来达到控制爆炸序列或传火序列延期时间。”北京一位民爆行业专家向记者解释道。

矿山爆破需要炸药,但通常是钝感炸药,不易爆炸,需要雷管引爆。因此,雷管的安全性和可靠性,以及延时精度非常重要。早期雷管依靠延期药控制起爆时间,好比鞭炮的引信,引信长短决定着鞭炮的起爆时间,而延期药则决定着雷管爆炸的次序。

吴翊瑄重新设计了电路,发明了“BJC型晶体管微差起爆器”,这种起爆器有自动闭锁装置,只要一组雷管没有爆炸,其它的连带电路一律都停止工作,这样大大减少了事故发生的机率。

“当时,毫秒延期雷管技术还不够成熟,吴老的发明则提高了精度。”专家说。

1981年,系里为他的发明召开成果鉴定会,邀请了国内知名的爆破专家来做鉴定,次年,这项发明获得了中国科学院颁发的科技成果奖的二等奖。

吴翊瑄没有停止改进,当时的起爆器多为长线,他又在这个发明的基础上,制造出了“WD型短线电子微差起爆器”,获得1984年的浙江省优秀科学技术成果的四等奖。

年轻的吴翊瑄和他的毕业证、获奖证书。

劳教风波

北上并不一帆风顺,如同他的命运一样意外迭出。火车开动不久,他就觉得不舒服,空调太凉,虽然带了好几件衣服,但他还是闹起了肚子。

这几乎算得上是孤注一掷的搏命之旅。“他说自己年纪大了,再不去永远就埋没了。这次要是能挺过来,没准还能知道点情况,发明有用,献给国家也算做了件好事,要是回不来,就不考虑这个事,死在路上就算了。”他的朋友陈道福说。

冶金部多年之前已撤销,好心人指点他去问问钢铁行业协会,没想到钢铁行业协会也跟他不对口。

偌大的北京,他跑了一整天,连对口单位都找不到,他懵了。实际上,他记忆中的冶金部还停留在1983年,一年之后,他的人生又卷进了诡异的漩涡中,这一次,直接断送了他的科研之路。

由于早先受到政治风波的牵连,他结婚很晚,后来又离了婚。复职之后,班上一位阮姓女生出现在他生活中。吴翊瑄称,是女学生追他,还将他称作高尔基笔下的海燕。

年届五十,还离婚带着孩子,他曾一度他退缩过,但又暗暗地存着一份感激和希望,最终接受了女学生。

“那女生我知道,就住进他家里去了。” 陈希矛对记者回忆。

没想到女学生毕业前夕,浙江大学保卫处敲开了他的宿舍门,带走了他,罪名是“强奸女学生”。

时过境迁,这桩罪错成为了一桩罗生门事件。吴翊瑄坚称,他向系里报备过这件事,他们是正当情侣关系。

由于年代久远,记者未能联系到涉事的女学生与保卫处当事人。吴翊瑄被带走之后,“系里没有人出面管这件事,因为到了保卫处,这事也轮不着系里管。”陈希矛告诉记者。

他被判三年劳教,地点是浙江大学电工厂。

在劳教期间,除了负责打扫卫生,他还有另外一个任务:生产20台短线微差起爆器。1985年,他的短线微差起爆器获得了国家专利证书。

一再受挫

1987年,结束劳教的吴翊瑄丢了教师的饭碗,他决定回福建。

回家后的吴翊瑄和家族晚辈一起办一个生产起爆器的工厂,他生产短线微差起爆器,一万一台,三年卖出去两台。1990年,他又带着女儿来到福州,借钱买了房子,还注册了一家工厂,想要把这项技术规模生产出来。

90年代,科学技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化着,他年轻时 “见都没见过”的计算机技术发展迅猛。而在爆破行业,1988年,第一代电子雷管就已经研制出来了。

吴翊瑄不会用电脑,他执着埋首于自己发明的改进,他甚至规划好了产品大卖之后的光景:“我们老家苏澳到县里没有桥,我老想着,等我挣了钱,这桥我来修。”

他对1985年的专利技术进行了改进,这一次,他采用了集成电路技术,改进之后的起爆器体积更小,只有一尺见方,7斤左右。他生产了两台,其中一台卖给了一家相熟的企业。

“我总是想,我要把发明推广出去,让国家和全世界都用上我这个新技术。” 吴翊瑄说。

实际上,90年代后期,导爆管雷管技术的生产成本降了下来,渐渐地,没人再买他的产品了。在一次胆囊炎发作时,女儿说去给他买药,推门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唯一的亲人也离家出走了。

2000年,他又从福州回到平潭,靠低保过日子。最窘迫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辕门社区原党委书记薛玉凤记忆深刻,“他当时穿了一个马甲,背上印着几个字,还是1965年的。”

他六十多岁了,可还想干点事情,他琢磨着在自己屋顶上安装一个风力发电机。就差叶片没装了,2008年一场台风又将房顶的发电机尽数摧毁。

同时被摧残的,还有他继续科研的信心。日子还得过,还得找点事做,他干脆专注整理自己的申诉材料。

心里那口气一直散不掉。 夜里最难熬,他时常失眠,想起大半生沉浮,恨得睡不着觉。年岁老去,他对新近发生的事情记得不太清楚,而对久远的事情记忆犹新,他一生恩怨分明,屈辱与光荣的事情、对他好的人和亏欠过他的人,他一样都没忘记。只有夜里起来翻材料,熬到心中块垒略略消下去,才能合眼睡上一会儿。

他将当年女学生送的笔筒和台历拍成照片,甚至当年女学生住在他家里时,没用完的洗头膏他都没扔,摆在书柜上。“这都是证据,这些东西不能扔,将来是要证明我的清白的。”

材料寄出去,回执收回来,全是维持当年的劳教决定。又这么过了几年,他决定放弃了。还剩最后的愿望,他想去实现。

一人生活的吴翊瑄三餐简单。

过时的发明

钢铁行业协会帮他联系了爆破行业协会。2017年5月23日一大早,吴翊瑄来到了丰台区的爆破行业协会楼下。

他想速战速决,北京住一晚上店,便宜的也要上百块,他不敢多耽搁。

爆破行业协会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有点吃惊,听完他的叙述,赶紧给他拿水买饭,当天专家不在,协会还专门为他安排了第二天的专家面谈。

还得再在住一天。协会工作人员送他去住宿的时候,他特意嘱咐人家,帮他订一个便宜的旅店。

“是个挺好的老人,当时我们给他买了饭,他还要把饭钱给我们。我们给他订了一个50块的床位,他开心得不得了,觉得很便宜。”工作人员说。

5月24日上午,爆破行业协会两位专家接待了他。“我一讲他们就知道我说的是啥。”吴翊瑄告诉记者,两位专家跟他说,你这个发明,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确很先进,但是现在已经落后了。

“吴老的这个发明,其实跟我们现在所用都不是一个体系的了。”民爆行业的专家告诉记者,“他的发明基于电雷管,而我们现在主要是导爆管雷管,是非电的。”

如今,经过火雷管、电雷管、导爆雷管,现在的雷管技术已经到了第四代——电子雷管,“火雷管在2008年正式退出了应用,现在电雷管的应用范围也越来越小。”专家告诉记者,相较于前几代产品,电子雷管更加先进安全,精度更高。国内几家知名民爆器材生产企业也在此方面研究有了较大突破。

吴翊瑄先是沉默,心里的难受让他说不出话,下一秒,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揣着爆破协会给他的最新的技术资料,当天下午,他坐上了回福州的火车。

时间比以往任何一天都难熬。回到老家,劳累加上精神打击,吴翊瑄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材料一张张摊在床上,他无心收拾,反正,一天的时间很长。

他更愿意让思绪停留在自己年轻的时光里。

(原题为《82岁再上京:我只剩一个愿望,把发明交给国家》)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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