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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张充和辞世两周年|桃花鱼——想起张充和先生

孙净
2017-06-17 08:59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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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6月18日,以诗词书法与昆曲驰名的张充和先生以102岁高龄在美国辞世。性情恬淡的张充和受古典传统影响至深,无论诗词绘事书法皆上溯高古风格,喜爱的昆曲亦是遵循经典,唱念做表,吹笛,抄谱,身段无一不从体例。值张充和先生辞世两年之际,“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特刊发相关纪念文章。

张充和先生

2008年我在麻省研读硕士,投白谦慎门下。白师赴美数十年,治学、谋职、建业均已遵循西方严谨逻辑的专业态度,凡事一丝不苟。入学首日,先生特别训示,美国学院所有规则制度你必须严格遵循,来不得半点含糊或蒙混。我虽已在范师门下修习艺术史略有时日,但最是顽皮放任,英文也坏到无可救药,白师的忧虑也是情理之中。开始的半学期,白人同学激扬文字指点历史的时候,我通常在发呆梦游;他们闲坐一隅抿着咖啡优雅完成课外阅读,到我这儿,就变成乱翻朗文的抓狂场景。凡事唯有经过不断磨砺或有所成的可能,这也是我人生收获最多的三年。白师十分严苛,却是蕴含着慈爱的严格,骨子里仍是老派读书人的风范。最喜欢他特别设立的workshop课程,因为传统艺术史关于书画鉴定的“私塾”特性,白师提供给学生接触艺术家收藏家的难得机会。其中,印象最为深刻两位翁万戈和张充和。两位都是家学渊源,自成方家的人瑞,而张先生又以女性卓越才情格外引人注目,相关回忆记述资料详实不再赘述。因为我的兴趣研究集中在花卉母题,硕士论文主题兼顾兰谱兰艺,所以对此类主题留意。张先生作品并不算多,念及先生那枚小章“一生爱好是天然”,落笔细数张先生作品中平淡天真的自然蕴意。

2009年初冬某日,个头娇小的张先生灰白发挽成松散小髻,笑吟吟地坐在客厅里和我们聊天,从幼时吴中九如巷聊到抗战时云龙庵,从北大三姐夫客厅聊到新港小筑竹林,仿佛聊够一个世纪。张先生慷慨地取出私人物件与我们分享,从赵穆的“作个闲人”到杨澥的“梅花似我”,从工尺《思凡芦林咏花》到集册《曲人鸿爪》,其中谈及的文化名人几乎概括了五四之后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化史。虽临近期颐,张先生那天精神矍铄,只午休三刻钟,居然兴致盎然地陪伴我们说话一整天。临走时,特别拿出册页《去往彼此迹》让我们一一记下名字,并解释说,访客络绎,年事已高,无法清晰记住每人,烦请一一登记入册,以备查阅。当下心里温暖,难为先生的一片细腻冰雪之心。张先生站在夕阳余晖里的朴素小筑前挥手拜别,院内黄水仙微微绽蕾。

张充和与傅汉思

桃花鱼和玉骨冰魂

张先生性情恬淡,凡事不喧不闹,写字画画唱曲都是随兴为之。1949年远嫁美国之后深居简出,过着岁月静美的安稳生活。傅汉思研治汉魏诗歌,囿于其广通欧洲语言,令中国传记类经典扩展至西方读者视野,成为西方汉学研究的重要工具书。两人共同参与完成的琴瑟之作包括《书谱》《桃花鱼》《玉骨冰魂》。后两册因花题名,且均为精致唯美的重要出版物,极具收藏价值。先生幼年受祖母诗歌启蒙影响,后拜朱谟钦为师夯实其诗词方面的童子功。《桃花鱼》收集先生所做诗词小令十余首,其中有与老师沈尹默唱和的数首,字字珠玑,新泉出山。中英对开,右为充和小楷风致,左为汉思译文流畅,绝对意义上的匠心细作。制书人薄英Ian Boyden特别遴选安格尔米白毛边纸,印度紫檀,阿拉斯加雪杉,非洲沙比利木为封套,手工曲摇活字印刷,精印一百四十册,耗时三年。英文book词源于日耳曼语beech,为榉木的一种。西方古书的雏形是将文字刻写树皮以供记录阅读,使用木材为书册的封面也是一项延续悠久的传统。现代印刷所用纸张亦是源于花树草木制浆而成,植物和书籍之间存在古老紧密的关系。《桃花鱼》从孕育,构思,誊抄,翻译,选材,刊印,整个过程是一部自然主义的行为艺术实践。摩挲《桃花鱼》闻着百年阿拉斯加雪杉的清香,先生诗词的月白风清,皆从天地,自然,泥土,草木汲取养分,天高云淡。“桃花鱼”为《临江仙》所咏之物,本身为彩色水母,春日桃花飘零水面之时,鱼随花而现,又随水而逝,惊心动魄的浪漫短暂,遂被喻为爱情,亦可视作张傅佳偶天缘的表征。

张充和《桃花鱼》

另一次学术层面的合作是形制俱美的《玉骨冰魂》,1985年分别在伯克利大学美术馆,耶鲁大学美术馆,圣路易斯艺术博物馆三地巡展的以梅为主的展览图录。主策人是毕嘉珍,毕女士在研究中国传统绘画中的梅花母题上建树颇高,其普林斯顿博士论文研究是王冕及其墨梅。

张充和《玉骨冰魂》
《玉骨冰魂》书页
《玉骨冰魂》书页

此图录由中国文学与文化传统中的梅花,梅绘,历代咏梅诗,中国装饰艺术中的梅花,梅的植物注释五部分组成,其中梅花诗十九首由汉思翻译,张先生精楷手书,凸显传统格调。汉思出身德国语言学世家,知识广博中西兼通,1976从西学转汉学的标志性专论《梅花与宫闱佳丽:中国诗选译随谈》将德意志研究方法带到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中,文章流畅优美仿佛诗歌一般悠扬韵味,传统意象和诗体结构有机统一的呈现。张先生在送给汉思六十寿礼画题赞:“汉思知梅事最全,今为丙辰再逢之日,时值梅季,惜无梅可赠,乃临两峰子以赠。”汉思将中国传统诗赋里最迷蒙的意境诠释恰当,张先生手书风格古雅毫无尘俗之气,两者相得益彰。书中所有中文原注均由先生亲笔誊抄,包括展览名(书名)。

张充和书法“玉骨冰魂”

“玉骨冰魂”四字出东坡诗意:“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In Flowering Plum Village at the foot of Luofu Mountain, The Flowering Plum’s bones are of jade and snow, and their souls of Ice.虽是相去甚远的东西语言之间竟有如此惟妙惟肖的和谐,对于文字敏感的人而言,是翻译最高境界的格律形制的高度统一。先生书作古拙清朗,清气扑面,点划之间力透古人描绘梅心的笔意,书画互通之美的典范。手边此册在波士顿辗转搜求,至今仍是心爱佳本,心绪狂乱之时,展卷精神气清。心心念念之下在去年西泠社盛襄的张充和专场又得“玉骨冰魂”墨迹。拍场这件“玉骨”和展览图录刊印之“玉骨”并非一件,两件书风略有不同,前者字距宽松,疏朗潇洒。后者则如前述,古拙脱俗,清气逼人。“冰”和“魂”构字有别。前者见2010年白师所编《张充和诗书画选》著录,后者则仅见展览图录印刷品,未见实物。通常用作卷首或书名的文字,书家谨慎采用多次试笔操练,书法终是一种心境的外露,一人书写每次亦会天差地别。估计先生书写过若干“玉骨”选定最具代表性作为出版,未采用则是自留。我虽得赏玩之作,却也喜不自胜,一来先生所书珍贵,二来文佳意美,颇合心意。剩下一点好奇的念想,被刊印出版的原作不知去了何处?据说画册内咏梅诗合册在《未央歌》学者吴讷孙处,不知可否合璧。

关于先生所藏及创作,种类繁多,全凭个人喜好,并不可刻意收藏谱系,身处二十世纪黄金时代群星熠熠却浑然不在意的那份从容,正是应了其所藏印“作个闲人”的幽淡之质。张先生绘事随兴致而为,皆以片景山水为多,花作仅见五帧《兰花》《汉思六十祝寿梅花图》《海绵梅花图》《梅蕾单枝》《墨竹》,均为方寸小幅,构造清简,灵动逸趣。

张充和绘《兰花》

张先生所绘《兰花》,得来全凭机缘,最为感谢白师。张先生年事愈高便生出“过眼散物”的心思,因为信任白师全权委托其处理琐碎。白师为我留心至此“之前你研究方向兰谱,先生的兰花你收,倒也合适。”《兰花》是为墨戏小品,整株右出,纤叶交错,浓淡闲适,花各表三,婀娜楚楚,清风徐来。画史上“无土之兰”渊源南宋郑思肖《墨兰》满腔故国之思倾诉纸端,脱离故土的兰叶铮铮有力。张先生的无根兰静娴清幽,无土无根也似乎隐约着远离故土的遐思之念。左钤二枚“充和”“大吉祥”,写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纸品微黄洋纸。白师编选《张充和诗书画选》著录,上海辞书出版珍藏本《张充和手抄昆曲谱》扉页刊印,2016六月三联最新《张充和诗文集》再刊。

张充和绘《墨竹》

白师,陈安娜均对其《兰花》青睐有加,时常谈及。兰在传统文化中所蕴涵的意义特殊“兰王者香”“美人逸士”兰为香祖,空谷独幽,从来都是高贵,优雅的蕴意,和张先生“如兰如蕙”气质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

白话

张先生受古典传统影响至深,无论诗词,绘事,书法皆上溯高古风格,曾自云“我时常找朋友,向线装书中,向荒废的池阁,向断碣残碑中去,在夕阳荒草的丛中,我读着那残缺的碑文,仅仅只有几个字,我读来读去,比读一首最美的诗句还感动”。最爱昆曲亦是遵循经典,唱念做表,吹笛,抄谱,身段无一不从体例。唯有30年代随笔散文则循了白话风潮,加之文风清新可人,细节之处不觉令人莞尔。广西师大出版套书内,最喜欢读得是《小园即事》,后经白师去年增补收齐六十六篇。张先生各类笔名众多,年代久远散佚情况复杂,整理此类实属不易。白话小文,篇篇生动,青青小院,旧事跃然。印象深刻是先生对于自然的喜悦之心,及其敏感细腻的文思。

在那两棵梧桐树下,我寂寞十年,那十年孩子的心情并没有磨灭,碧桃花全是一年给我一次欣喜,绣球花若是开得多了,全树都是雪白的,枝子都不胜其任似的低着头,弯着背,家里都说这是不祥,一定要砍去很多,我常为这事替绣球花担心,乃至砍过后一大堆狼藉地堆在院子的一角里,我只剩下一棵绣球了。(《梧桐树下》,1937年)

我又在篱笆下撒上一排茑萝的种子,那茑萝长到够得上篱笆时便攀爬上去,这东西又顽皮,又文雅,它把篱笆全爬满了,时时颤动着它细小的叶子,满篱都是朱红的小花,蛮像许多火红的小星星,我时常在篱笆门下走过,茑萝在我头上拂着。(《我们的庭院》,1937年)

尽管记述仅是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却自有其内在的性情和哲理。尽管木令耆将其与五四之后凌叔华并驾齐驱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前卫作家。张充和属于中国传统淑女中多才多艺的奇女子。她的幻想是如此离奇纤细,如梦幻,如神虚,如形影。她的描述不落陈套。她的散文介于散文和小说之间,有浓厚地戏剧性,好似舞台上演习,情折事曲。”然,先生自己对其文章不经意是真,或许写文只是其内心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曾有“写文吐痰,不自收拾”之类的表述,日后文章最终结局倒是应验她的戏语,卞之琳,寰和弟,王道,白谦慎都为张先生散佚各处的文章做了勤力“收拾”,亏得他们不辞劳作让我们有更多机会读到张先生平淡天真的雅笔,清晰地勾勒其白话文全貌,不至于湮没于历史长河成为“险将遗落的珍珠”(木令耆语)。

张充和著作内页

张充和绘画小品

折柳

我对昆曲一无所知,多年前无意中被师母拉去看了一场折子戏,主演是京都盛名翘楚坂东玉三郎,很难想象一位从没有接受过中国传统文化的日人竟将昆曲演绎到如此绝美境界。那出折子是贵妃醉酒,唱词念白并不多,坂东一袭白衣,环珮叮当,婀娜转身之间的眼神里道不尽的万千愁绪。后来陆续赏过几次曲会,总是被高贵疏离的唱辞打动,音韵悠远绵长到足以禅定,这大概是我对昆曲所有肤浅领悟。

上海辞书出版《张充和手抄昆曲谱》收集先生存世九册工尺谱,依照原件出版印刷摹本,其中二册捐中国昆曲博物馆。亲见过二件原作,一件是董桥收藏的《拾画叫画硬拷》出于汤显祖《牡丹亭》讲得是柳梦梅邂逅杜丽娘的姻缘际会,其情节之缠绵悱恻,其隐义之文学象征,其高度浓缩的文化体现都是在中国戏曲史,乃至文化史上不可忽略。先生自述,此册为其最满意的一件,先生所抄工尺是集古典文学,音律,书法,昆曲为一体的综合艺术。张先生说,京剧闹人,昆曲悠长。身在异国,仅需一杆竹笛,辗转身段,便可开始一段水磨清音。初见工尺谱也是那年冬天的初访,先生解释工尺谱的功用,提及定居美国之后唱曲条件的局限和艰苦,她曾经自制竹笛,给学生们伴奏,抄谱是将其书法特长的延伸,小楷精雅用到工尺谱适当不过。陈安娜曾描述过工尺谱抄写的过程,写曲词,注工尺,点气口(小眼),点中眼。书写和布局,点眼的精准,都是十分细致枯燥的步骤,抄错或漏抄也是常有,所以先生的工尺谱内亦可见各种纠错,点眼用得是传统朱砂,纠错则用现代白修正液,共享一纸,有种时空交错的感觉。先生抄谱始于三十年代,移居美国后所用纸谱为日本鸠居堂制册,直到七十九之后目力不佳便不再抄写。前后期书法略有不同,前期属于“明学晋意”的攲侧偏长,融入个人性格里俏皮的精神。后期棱角分明,隶意端庄。

张充和《折柳阳关》

另一本《折柳阳关》文学底本是唐小说《霍小玉传》,又一种窦娥情冤的主线,汤显祖挪用到处女作中将故事撰成了皆大欢喜收尾。在昆曲舞台常演的是两折戏《折柳》和《阳关》,二个场景桥段。场景一发生在灞河边上,从地理位置上为传统意义上的送别盛行处。自汉朝起灞堤广植柳树,“柳”通“留”,隐含留人之情。发展至唐代,春日花季,灞河岸垂柳绰约,柳絮飞扬,文人雅士流离长安竞相行“折柳之礼”所谓“灞柳风雪”盛景不绝。记得看过一出,开场两书僮相对跪坐,茶盘里放着两盏酒盅,中间插着一株碧色青柳。“折柳之礼”至今在舞台上沿用。各段唱辞皆用朱砂标记起曲牌名,如“金钱花”“点绛唇”“寄生草”,大约和宋词词牌品其曲同工,两折唱辞典雅深奥,旋律缠绵悱恻。

和闷将闲度,留春伴影居,你通心纽扣蒙蒙束,连心腰彩柔护,惊心的衬褥微微絮。分明残梦有些儿,睡醒时好生收拾疼人处。

《折柳》的“点绛唇”“寄生草”皆为北曲,其他曲牌则为南曲,在汤显祖作品中并不常见南北混用,此折用到北曲完全是因为“折柳之礼”从渊源上属于北地典型文化情节的根深蒂固文化观念,可见其深刻的文学用典传统。植物在戏曲,文学,诗词,绘画中的隐喻,借用,比德不胜枚举。先生十岁开始接触昆曲,一生受用,昆曲文字用典之深亦非门外所想,而先生诗词赋格皆精妙出彩,或受曲辞影响之深。《曲人鸿爪》有记,清华谷音曲社的古文字学家唐兰,尤爱昆曲,擅工生旦角,抗战逃难云南,和先生合唱《折柳阳关》,并在《曲人鸿爪》题录曲牌“寄生草”一段,题匾“云龙庵”三字先生长期珍存。古老昆曲所蕴涵的传统元素丰富且深奥,门外之至不敢妄语,引张先生文字或可窥探一二:

中国的昆曲皮簧唱法讲究运气功夫,有时收得一根像蚕丝一样细,有时豪放得如美国niagara的瀑布。一切艺术原是陶养情绪的。诗词有做得或粗,或细,或放,或拘的。歌唱亦然,总没有极满意的运气功夫,究竟人工薄弱。大自然的运气,大如沧海,小如芥子,没有不是极当心的去工作。这整个的山,或一块石头,一粒沙子,敢说它不精致雄奇么?

张充和唱昆曲时的扮相

我和张先生虽只匆匆一面,机缘所得珍贵纪念,偶尔心烦意乱的时刻拿出来翻阅即刻就宁静踏实起来。突然想起张先生那段“苏州女孩子喜欢戴花,春夏间爱把那种很香的小白玉兰花戴在头上,我就不爱。那种白兰花太香,有时在课室熏得我头都晕了,要跑出去呼吸,我受不了那种太浓得香气”,大约是张先生书法创作,待人接物,以及所有人生态度的贴切写照。一直挂念先生的身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2015年6月张充和先生离世,心里难过,发邮件询问董桥先生可会写纪念文章,他简单回覆“张先生一百岁,我也七十多。你,好好用功。”于是,便有了二年后的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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