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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扫常规,纯任天然”的沈从文书法,以及他对写字的看法

李辉
2017-06-19 12:53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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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大多数人对沈从文的了解是作家、历史文物研究者,殊不知沈从文的书法也如同他的文风一般“一扫常规,纯任天然”。沈从文一生对书法用力甚勤,年轻时甚至有“胜过锺王,压倒曾李”之壮志,通过对其书法的研究,不仅感叹中国人讲的“字如其人”,其中更蕴藏着文人交往,和他对故乡风物和文化的热爱。“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特刊发李辉先生通过与沈从文、张兆和等先生的交往,从书法角度回忆印象里的沈从文,同时重刊沈从文难得专门论及书法的文章《说写字》,其中甚至不乏对林风眠书法的评论。

1981年2月沈从文在美国斯坦佛大学

1985年张兆和为病中的沈从文洗手。 李辉 摄

沈从文与张兆和在1934年

“文革”期间在“五七干校”写黄永玉家族的小说《来到是谁》之一。

沈从文先生的最后一次故乡湘西凤凰行,是在1982年。这一年,他80岁,在黄永玉先生的催促和安排下得以成行。除黄永玉之外,另一位陪沈从文回故乡的是黄苗子先生。

因为二叔郁达夫之故,苗子、郁风夫妇自上世纪50年代起与沈从文就一直有着密切往来。沈从文不止一次向他们讲述当年郁达夫对他的帮助。

1923年,独自漂泊北京开始闯荡文坛的沈从文,在生存艰难之际给郁达夫写信吁请关注和帮助。此时,来到北京的郁达夫住在哥哥郁华——即郁风父亲——的家中。沈从文没有想到,郁达夫收到信之后,居然很快就来到他所寄寓的湖南会馆。见他又饿又冻,郁达夫马上把自己围着的毛围巾取下,披在沈从文的身上。接着,又请他去吃饭。

1933年8月8日沈从文致萧乾信封。

1933年8月9日沈从文致萧乾信。

1933年10月22日沈从文致萧乾信封。

1933年10月22日沈从文致萧乾信。

事情没有结束。郁达夫回到郁华家中,脑子里一直无法抹去所看到的沈从文的景况。他当即写下了著名的文章《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发表,为沈从文这类“北漂”文学青年而呼吁。

沈从文说那情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后来他拿出五块钱,同我出去吃了饭,找回的钱都送给我了。那时候的五块钱啊!”80岁那年,他又一次这样告诉郁风和黄苗子。说着,说着,沈从文的眼睛湿润了,接着又笑了,笑得十分天真。

沈从文《写作、水关系》手迹。

沈从文书杜甫诗。

沈从文1981年书法,时年七十九岁。

沈从文1983年春节,时年八十一岁。

沈从文题签之一

沈从文题签之二

有这种情感的渊源,加上沈从文研究服饰史,对工艺美术和绘画颇有见地,他与苗子之间也就有了不少共同的兴趣爱好。这些都成了他们彼此的文字往来和交谈的内容。

有意思的是,身为苗族的沈从文,对“苗子”这个名字颇有异议。他说,在湘西,“苗子”是过去汉人对苗族人的贬称。于是,在写信或题跋时,他习惯把“苗子”均写为“苗滋”。1982年在故乡,沈从文再次提醒一同前往的苗子先生:“这是苗区,你不能用‘苗子’这个名字。不然,苗族人会觉得不舒服。”

文采阁小学旁的兰泉。

1982年黄苗子在凤凰文采阁小学兰泉山壁上题写“一瓢饮”,署名“苗滋”。

于是,如今在沈从文母校文星阁小学那个著名泉水旁,有苗子当年题写的“一瓢饮”石碑,落款就写为“苗滋”。

沈从文与黄苗子时有书信往来。1976年1月,在周恩来去世的第二天一大早,他发现门外塞进一个信封,打开一看,是沈从文写的一封长信,有十多页。谈古代服饰史研究,谈局势,谈对未来的担忧,言辞坦率而激烈。信后特地注上一句“阅后一定烧去”。此时,苗子与郁风从秦城监狱回家还不到一年,自然不敢留下,阅后当即将信烧掉。“真是太遗憾了。要是不烧,留下来该多好。多有价值的一封信呀!”每次提到此事,黄苗子都要连声叹息。

好在黄苗子还留下了另外一些沈从文的来信和书法。后来,他知我研究过沈从文,遂将其中一幅书法转赠于我。

沈从文书古诗十九首之一

沈从文书法拓片

这幅草书写于1975年。沈从文当时喜欢书写古诗十九首,我受赠的这幅书《青青河畔草》(见图一):“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装(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诗后沈从文另写一段题跋,简述自己练习书法的体会:

有意使笔放纵,仍处处见拘持。可见性格之迂腐,实近乎不可救药,终难摆脱“习书生”庸俗书体,真正行家必一望而知其做作处也。再书奉苗滋郁风两位一叹。弟从文乙卯国庆节后之五日,时同住北京大城中。

黄苗子题跋

尚未在别处见到过沈从文谈论自己的书法,故此题跋有特殊意义。难得的是,苗子先生为此幅书法特地补写一题跋简述沈从文的书法艺术:

七八十年代,沈从文先生经常写古诗十九首以赠亲友,其书法功力至深,予曾获观其早年在行伍时(为)所书某军校碑,豪健潇洒,近李北海。晚年参以章草,自成一家,而益纵肆;其书顺笔所之,有时且加以涂抹勾改,如颜真[卿]祭侄稿,一扫常规而纯任天然,为历代书法所未见。此幅乃一九七五年十月六日赠予及郁风者。其跋云“有意使笔放纵,仍处处见拘持”等语,盖谦辞也。予以所藏先生墨迹数幅之多,因以此转赠李辉应红,并记数言。苗子羊年元旦。

此题跋书写俊秀雅致,与沈从文的龙飞凤舞相互辉映。苗子先生既是书法家又是美术史论专家,他的评点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与欣赏沈从文的书法。

几年前,黄苗子先生仙逝,他可以和沈从文先生在天堂相聚,再论书艺。我分别写过两位先生的传记,如今,欣赏他们的合璧之作,既可寄寓怀念,也是难得的艺术享受。

沈从文为张家界题名

1997年李辉与沈从文张家界题名合影。

(注:本文首发于微信公号“六根”,原题为《沈从文书法:一扫常规,纯任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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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沈从文:谈写字

【按】本文首发于天津《大公报,文艺》(1937年4月4日)。沈先生八十年前写的这篇文章,或可为今日的书坛作一镜鉴。

​社会组织复杂时,所有事业就得“分工”。任何一种工作,必需要锲而不舍的从事多年,才能够有点成就。当行与玩票,造诣分别显然。兼有几种长处,所谓业余嗜好成就胜过本行专业的,自然有人。但这种人到底是少数。特殊天才虽可以超越那个限度,用极少精力,极少时间,作成发明创造的奇迹。然而这种奇迹期之于一般人,无可希望。一般人对于某种专门事业,无具体了解难说创造;无较深认识,决不能产生奇迹。不特严谨的科学是这样,便是看来自由方便的艺术,其实也是这样。

多数人若肯承认在艺术上分工的事实,那就好多了。不幸得很,中国多数人大都忽略了这种事实。都以为一事精便百事精。尤其是艺术,社会上许多人到某一时都欢喜附庸风雅,从事艺术。唯其倾心艺术,影响所及,恰好作成艺术进步的障碍,这个人若在社会有地位又有势力,且会招致艺术的堕落。最显著的一例就是写字。

写字算不算得是艺术,本来是一个问题。原因是它在人与人间少共通性,在时间上又少固定性。但我们不妨从历史来考察一下,看看写字是不是有艺术价值。就现存最古的甲骨文字看来,可知道当时文字制作者,在点线明朗悦目便于记忆外,已经注重到它个别与群体的装饰美或图案美。到铜器文字,这种努力尤其显然(商器文字如画,周器文字极重组织)。此后大小篆的雄秀,秦权量文字的整肃,汉碑碣的繁复变化,从而节省为章草,整齐成今隶,它那变革原因,虽重在讲求便利,切合实用,然而也就始终有一种造形美的意识存在,因为这种超实用的意识浸润流注,方促进其发展。我们若有了这点认识,就权且承认写字是一种艺术,似乎算不得如何冒失了。

写字的艺术价值成为问题,倒恰好是文字被人承认为艺术一部门之时。史称熹平时蔡邕写石经成功,立于太学门外,观看的和摹写的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到晋有王羲之作行草书,更奠定了字体在中国的艺术价值,不过同时也就凝固了文字艺术创造的精神。从此写字重模仿,且渐重作者本人的事功,容易受人为风气所支配,在社会上它的地位与图画、音乐、雕刻比较起来,虽见得更贴近生活,切于应用,令人注意,但与纯艺术也就越远了。

到近来因此有人否认字在艺术上的价值,以为它虽有社会地位,却无艺术价值。郑振铎先生是否认它最力的一个人。

艺术,是不是还许可它在给人愉快意义上证明它的价值?我们是不是可以为艺术下个简单界说,“艺术,它的作用就是能够给人一种正当无邪的愉快。”艺术的价值自然很多,但据我个人看来,称引一种美丽的字体为艺术,大致是不会十分错误的。

《边城》第一版留样本。沈从文在上面写道:“全集付印时宜用开明印本。”

字的艺术价值动摇浮泛而无固定性,令人怀疑写字是否艺术,另外有个原因,不在它的本身,却在大多数人对于字的估价方法先有问题。一部分人把它和图画、音乐、雕刻比较,便见得一切艺术都有所谓创造性,唯独写字拘束性大,无创造性可言,并且单独无道德或情感教化启示力量,故轻视它。这种轻视无损于字的地位,自然也无害于字的艺术真价值。轻视它,不注意它,那就罢了。到记日用账目或给什么密友情人写信时,这轻视它的人总依然不肯十分疏忽它,明白一个文件看来顺眼有助于目的的获得。家中的卧房或客厅里,还是愿意挂一副写得极好的对联,或某种字体美丽的拓片,作为墙头上的装饰。轻视字的艺术价值的人,其实不过是对于字的艺术效果要求太多而已。糟的倒是另外一种过分重视它而又莫名其妙的欣赏者。这种人对于字的本身美恶照例毫无理解,正因其无理解,便把字附上另外人事的媒介,间接给他一种价值观。把字当成一种人格的象征,一种权力的符咒;换言之,欣赏它,只为的是崇拜它。前年中国运故宫古物往伦敦展览时,英国委员选画的标准是见有乾隆皇帝题字的都一例带走。中国委员当时以为这种毛子精神十分可笑。

其实中国艺术鉴赏者,何尝不是同样可笑。近年来南北美术展览会里,常常可以发现吴佩孚先生画的竹子,冯玉祥先生写的白话诗,注意的人可真不少。假石涛假八大的字画,定价相当的高,还是容易找到买主。几个比较风雅稍明绘事能涂抹两下的朝野要人,把鬻画作画当成副业收入,居然十分可观。凡此种种,就证明“毛子精神”原来在中国更普遍的存在。几年来“艺术”两个字在社会上走了点运,被人常常提起,便正好仰赖到一群艺术欣赏者的糊涂势利精神,那点对于艺术隔膜,批判不苛刻,对于名公巨卿又特别容易油然发生景仰情绪作成的嗜好。山东督办张宗昌虽不识字,某艺术杂志上还刊载过他一笔写成的虎字!多数人这么爱好艺术,无形中自然就奖励到庸俗与平凡。标准越低,充行家也越多。

书画并列,尤其是写字,仿佛更容易玩票,无怪乎游山玩水时,每到一处名胜地方,当眼处总碰到一些名人题壁刻石。若无世俗对于这些名人的盲目崇拜,这些人一定羞于题壁刻石,把上好的一堵墙壁一块石头脏毁,来虐待游人的眼目了。

所以说,“分工”应当是挽救这种艺术堕落可能办法之一 种。本来人人都有对于业余兴趣选择的自由,艺术玩票实在还值得加以提倡。因为与其要做官的兼营公债买卖,教书的玩麻雀牌,办党的唱京戏,倒还是让他们写写字画点画好些。

沈从文手稿

然而必需认识分工的事实,真的专家行家方有抬头机会,这一门艺术也方有进步希望。这点认识不特当前的名人需要,当前几个名画家同样需要。画家欢喜写美术字,这种字给人视觉上的痛苦,是大家都知道的。又譬如林风眠先生,可说是近代中国画家态度诚实用力勤苦的一个模范,他那有创造性的中国画,虽近于一种试验,成就尚有待于他的努力,至少他的试验我们得承认它是一条可能的新路。不幸他还想把那点创造性转用在题画的文字上,因此一来,一幅好画也弄成不三不四了。记得他那绘画展览时,还有个批评家,特别称赞他题在画上的字,以为一部分用水冲淡,能给人一种新的印象。很显然,这种称赞是荒谬可笑的。林先生所写的字,所用的冲淡方法,都因为他对于写字并不当行。林先生若还有一个诤友,就应当劝他把那些美丽画上的文字尽可能的去掉。

话说回来,在中国,一切专业者似乎都有机会抬头,唯独写字,它的希望真渺茫的很!每个认字的人,照例都被动或自动临过几种字帖,刘石庵、邓石如、九成宫、多宝塔、张黑女、董美人……是一串熟习的名字。有人欢喜玩它,谁能说这不是你的当行,不必玩?正因为是一种谁也知道一两手的玩意儿,因此在任何艺术展览会里,我们的眼福就只是看俗书劣书,别无希望了。专家何尝不多,但所谓专家,也不过是会写写字,多学几种帖,能模仿某种名迹的形似那么一种人吧。欣赏者不懂字,专家也不怎么懂字。必明白字的艺术,应有的限度,折衷古人,综合其长处,方能给人一点新的惊讶,新的启示。欲独辟蹊径,必理解它在点线疏密分布间,如何一来方可以得到一种官感上的愉快,一种从视觉上给人雕塑、图画兼音乐的效果。这种专家当然不多。另一种专家,就是有继往开来的野心,却无继往开来的能力,终日胡乱涂抹,自得其乐,批评鉴赏者不外僚属朋辈以及强充风雅的市侩,各以糊涂而兼阿谀口吻行为赞叹爱好,因此这人便成专家。这种专家在目前情形下,当然越来越多。这种专家一多,结果促成一种风气,便是以庸俗恶劣代替美丽的风气。专家不抬头,倒是“塞翁失马”,不至于使字的艺术十分堕落,专家抬头,也许更要不得了。

我们若在这方面还存下一点希望,似乎还有两种办法可以努力,一是把写字重新加以提倡,使它成为一种特殊的艺术,玩票的无由插手;二是索性把它看成一种一般的行业,让各种字体同工匠书记发生密切关系,以至于玩票的不屑于从事此道。如此一来,从装饰言,将来必可以看到许多点线悦目的字,从应用言,也可望多数人都写出一种便利流动的字。

这种提倡值得大家关心,因为它若有了点效果,名流的俗字,艺术家的美术字,不至于到处散播,我们的眼目,就不必再忍受这两种虐待了。

 

                              一九三七年五月

    校对:余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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