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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致焦灼的时代

孔鲤
2017-06-22 11:34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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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国产剧都有一部特别拿得出手的作品,2014年是《北平无战事》,2015年是《老农民》,2016年是《好家伙》,今年才过了一半,但这部作品十有八九就是已经被等待了十六年的《白鹿原》。

是啊,有杨过等小龙女那么长。

一、“农民问题”

很多人认为,《白鹿原》其实是一部农村戏,这部以上世纪农民为主体的故事,从头到尾看起来都是“土里土气”的,一点也不接地气,因此没有什么可吸引人的地方。

其实不然,《白鹿原》尽管拍的是农民故事,但时代背景从清末到建国后,实在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作品。至于为什么大家会觉得《白鹿原》里的农民土里土气,在下文中会提到,现在我们不妨来看看为什么要以农民为主体来叙述。

1926年,毛泽东在《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里提到:“农民问题乃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农民不起来参加并拥护国民革命,国民革命不会成功;农民运动不赶速地做起来,农民问题不会解决;农民问题不在现在的革命运动中得到相当的解决,农民不会拥护这个革命。”

而在次年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也写了:“很短的时间内,将有几万万农民从中国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来,其势如暴风骤雨,迅猛异常,无论什么大的力量都将压抑不住。”

由于农民的数量和地位,使得农民必然成为人民群众的基础,也必然只有他们才能成为中国革命的主力军。

因此在《白鹿原》第三十四集,当鹿兆鹏(共产党)和岳维山(国民党)虽然还在合作时,却早已产生了分歧——岳维山认为,他只需要拉拢最有能力的那群人,就可以稳定这个局面:“只有你和我,有资格在这舞台上唱戏,外面的这些人哪,充其量就算是个看客。”这是传统中国统治阶级的思想,但在现代社会中不再适用。鹿兆鹏则摇头:“我咋觉得,他们才是力量之所在呢?”

“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这是孙中山晚年提出的口号,然而在孙中山死后,这句话被国民党抛弃了,而共产党却开展了土地革命,土地革命带来的是民心和群众,大家不再是为了某个崇高而虚无的理想而斗争,也不再是为了别人做嫁衣,而是在实实在在为自己奋斗。

精英主义和群众路线,哪一条才是最根本的、最有效的救中国道路?答案显而易见,历史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让我们想到了《北平无战事》里梁经纶的慷慨陈词:“国民政府因为物价飞涨通货膨胀不得不推行币制改革的时候,在西北、在东北、在华北、在华东,共产党已经在他们的解放区全面推行了土地改革。一亿三千万的人民分到了土地,一亿三千万的人变成了共产党的坚决拥护者……中国是世界最大的农业国,四亿多农民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他们不知道、他们不懂得,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三民主义。他们只懂得,没有土地就没有饭吃,谁让他们生存他们就跟谁走。”

《北平无战事》是近年来涉及国共题材不可多得的一部好剧,它通过国民党行将就木时妄图自救的行为,展现了一幅群像画卷,从知识分子和官僚阶级的视角来看待中国的问题;而近十年前的《人间正道是沧桑》则从军人的角度,从黄埔军校出发,以军人视角来看上世纪的风云变幻。

这两部剧侧重点不同,落脚点是一致的,却都没有去探求最基本的问题。

中国社会最基本的问题是,农村与农民。

中国有过比较好的农村戏。高满堂写过《老农民》,这部由陈宝国和冯远征主演的剧,时间幅度跨越了大半个世纪,在这部剧里农民和政治紧密贴切,是一曲对农民的赞歌。路遥也写过《平凡的世界》,作为上世纪末影响力最大的几部书之一,这部小说可以说是巧妙地踩准了时代的脉络。

《白鹿原》则不一样。在原著里,陈忠实笔下的主要叙述对象就是农民,这样一群出生在白鹿原上的农民们,有着过去几千年的传统,有好的有坏的,但他们无法区分辨别,因此在面对着波澜壮阔的大时代时,留下的只是他们的“一地鸡毛”。而当读者循着他们的视角来看整个世界时,《白鹿原》原著就变成了一部带有魔幻和荒诞意味的史诗,令人回味无穷,感慨历史的苍茫变化。

电视剧的改动,尽管失去了原著的荒诞意味,却别有一番风味。

电视剧里尽管也是以农民为叙述主体,却不单单是有农民视角,相反,电视剧是从各个阶层的视角来看农民关系。因此在剧中,荒诞和魔幻会被消解,只有当观众主动代入农民视角时,阅读小说时的感受才会回来。

在剧中,地主和长工之间的关系被细致刻画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对农民的态度也很精细地描绘了,甚至土匪不再是过去单一的打家劫舍或劫富济贫,而是变成了多元视角下的另一种农民。

换句话说,历史是高度总结的产物,它可以将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提炼出最本质的关系;但是一旦深入到某一个剖面进行还原,就会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具体某个地主是一个人,地主阶级是一个整体,不能因为整体而去消灭个人,也不能因为个人而去判断整体,白嘉轩和鹿子霖,是两种不同的生存形态,甚至鹿三、黑娃也不是符号化的人物,这才叫做还原。

也因此我们看到,尽管农村问题是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这是主要的方向和大体的方针,但在针对具体问题时依然需要具体分析,因为涉及到具体人物时,面前就不是冷冰冰的提炼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红楼梦》写的是一个大家族的兴衰,但浓缩到历史上也不过轻描淡写一句话而已。

明确了电视剧《白鹿原》叙述的主体后,我们不妨回过头来看看,为什么很多人认为农民土里土气的?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过:“我们说乡下人土气,虽则似乎带着几分藐视的意味,但这个土字却用得很好。靠种地谋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贵。城里人可以用土气来藐视乡下人;但是乡下,土是他们的命根。”

对于乡下人来说,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对于中国人来说,乡村是中国的命根。

所以在长达几千年的传统社会里,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的心中,始终认为天下事农业为先,因此农民尽管生活困苦,却从不会被视作是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乡巴佬”这个词出现在一百多年前,那正是传统社会受到巨大挑战的时期。在我们社会的激速变迁中,从乡土社会进入现代社会的过程中,我们在乡土社会中所养成的生活方式处处产生了流弊,陌生人所组成的现代社会是无法用乡土社会的习俗来应付的,于是,土气成了骂人的词汇,“乡”也不再是衣锦荣归的去处了。

二、白不离鹿,鹿不离白

上文有言,《白鹿原》故事发生在上世纪波澜壮阔的大变局中,那么它是怎样的波澜壮阔呢?亦即《白鹿原》到底要讲什么?《白鹿原》想说的,其实是从传统社会到现代文明之间的转型阵痛。

《白鹿原》第六十集里,白鹿原出现了瘟疫,当经受了现代文明浸润的白灵带着药回来要救乡亲们时,乡亲们却更愿意相信跳大神的道士,于是她愤愤不平:“革命都那么多年了,封建余毒还没有清除,真是太无知、太愚昧了。”朱先生在一旁听了笑道:“你说的都对,我一百个赞成,可是你仔细想想,没有一个村敢吃你们的药,就算你们有千百张嘴,也敌不过一个大仙,这是为啥呀?”白灵闻言,脱口而出:“因为他会故弄玄虚利用人心呗。”

朱先生点头,说了一句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要小看这个大仙,他可是跳了千百年了,你们才出来几日?止住瘟疫的不是药,是人心。”

这一场景乃编剧自由发挥,却直接点破了《白鹿原》最重要的一个点:“不要小看这个大仙,他可是跳了千百年了,你们才出来几日?”为什么农民宁可听错误的大仙的,也不肯听正确的科学的?这段话里的“大仙”真的是实指大仙吗?

想明白这个问题,就能理解为何从传统社会到现代文明之间的过渡中,会有剧烈的阵痛了。

改变与转型,不是一蹴而就的,不是昨天说我们过去很多事做错了要改,今天就会变化的,这一定是个长期的过程。

而在这样长期的转变过程中,一定会有始终要坚持过往传统的人存在着,在《白鹿原》里,最明显的例子就是那座祠堂和那句“白不离鹿,鹿不离白”。

在电视剧《白鹿原》里,白嘉轩的父亲白秉德先去世,他在去世时说了一句:“有白又有鹿,才叫白鹿原。”等再往后鹿子霖的父亲鹿泰恒去世时留下的遗言也是这句话:“白鹿是一……一家。”

当这句话被白嘉轩族长和鹿子霖乡约的父亲分别当作最重要的话说出口时,就不由得我们去思考,它究竟代表着什么?

要知道,在剧中,白嘉轩被黑娃形容为“腰杆子很直”,而朱先生在白孝文与田小娥“通奸”事发后让大家不要劝白嘉轩去杖责白孝文时则说:“嘉轩他这辈子就靠着这一口气活着哩,没了这口气就啥都没了。”

从旁人的叙述和故事情节发展来看,白嘉轩足可以称得上是腰杆子挺得很直的一个硬汉,铮铮铁骨,黑娃带着土匪来,刀架在他脖子上了,他一声不吭,死活不肯嘴软。

和他有明显对比的则是鹿子霖。身为乡约,鹿子霖其实处处都有小心思,总是给白嘉轩使绊子,做什么事也都有小心眼,尽管让他做事他很有本事,但总归有不少私心。

白孝文饿得不行要把地卖给鹿子霖时,他假惺惺拒绝,但同时又留有余地;交农闹事,他为了保住自己和白嘉轩,不惜牺牲鹿三。

从这里的描述可以看出来,白嘉轩是作为一个正面的形象出现的,而鹿子霖则很显然是有着许多小缺点的人,那为何两家长辈都强调“白不离鹿,鹿不离白”呢?

因为白嘉轩离了鹿子霖,办起事来就会十分强硬,完全的不近人情,最后一定会众叛亲离;而鹿子霖没了白嘉轩,做起事来会失去主心骨,就好似软骨头一样,最后随风倒,留下一堆烂摊子。

在白嘉轩刚当上族长时,白鹿原上种起了鸦片,家家户户有了闲钱,于是大家开始赌博起来。白嘉轩看形势不对,开始四处抓赌,遇到一个就批一个,搞得大家都不敢公开赌钱;而鹿子霖则混迹在赌徒之中,跟着大家四处找地方打“游击战”,以让白嘉轩寻不见。在这一件事里,白嘉轩办的是白脸,对赌博严词拒绝;而鹿子霖则在唱红脸,迎合着大家。

尽管如此,大家也都知道,白嘉轩是在为他们好,所以虽然他们处处偷摸着赌博,不愿和白嘉轩做过多交谈,却依然把族长白嘉轩视为白鹿原上的顶梁柱,有什么事都听他、服他。相反,鹿子霖则可以和他们打成一片,相处起来非常愉快,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当然在遇到非常重要的事情时也不会让鹿子霖来拿主意。

正是白嘉轩和鹿子霖这一对的奇妙组合,才形成了非常有趣的化学反应。而所谓“白不离鹿,鹿不离白”,其实是传统文化的一体两面。仔细想想,《白鹿原》对于白嘉轩、鹿子霖这一代人,本就是以传统文化为塑造基准点的。而白嘉轩是传统文化里刚硬的那一部分,行得正坐得直,平生无愧于心;而鹿子霖则恰恰是代表着传统文化中柔和的那一面,非常知晓变通权变。

想想孔丘,不同于孟轲动辄激昂大义,也不同于张仪纵横捭阖,从《论语》中我们能够看到,孔丘绝不像后世那些儒生那般不知变通,而是能够随时随地变化着,改变自己的策略,不是卫道士之流,可孔丘也绝不是随波逐流之人,面对着世道不公,他可以喊出“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话来,然后周游列国,就是不肯从仕。正是这样外圆内方的形象构成了孔丘,缺一不可。只有圆滑那必然会变得世故,让整个局面一泻千里;只有刚强,那这样的不近人情依然办不成事——所谓刚柔相济,正是如此。

这同样也反映出传统文化中的弊端。往往一心想办事的人就会得罪人,而不愿得罪人的总是办不了事,也因此白嘉轩和鹿子霖相生相克的设定出现在许多文学作品里过,作为上一代下来的老人,免不了要叮嘱白嘉轩和鹿子霖:“白不离鹿,鹿不离白。”

然后他们遇到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现代文明来了,冲击着他们,白嘉轩的儿子白孝文因为无法承受变化带来的痛苦而从刚强中离开选择了逃避,黑娃也因为传统与现实的格格不入最终不得不游离于主流上山当土匪,至于鹿兆鹏和白灵,则选择了积极拥抱现代社会。

《白鹿原》前半段讲述的是一个“白不离鹿,鹿不离白”的故事,后半段讲述的则是一个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白不离鹿,鹿不离白”的故事。——因为在现代文明的摧枯拉朽下,传统文化阵营早已全面失守,却依然“负隅顽抗”着。

三、阵痛,你依然在痛

青年角色里几乎没有一个是完全讨喜的,却也没有一个是完全和观众对立的。

白鹿原本是一张大网,当生长在此的孩子们长大,大家终于开始有了各自的方向,每个人都想带着白鹿原往自己想要去的路走,于是他们开始撕扯起这张网。你说要往东,他说要往西;你说要奔跑,他说要慢点走别摔着。最后只听“哗啦”的一声,白鹿原这张网被撕碎了,长大了的孩子彼此不再原谅彼此。

有人说,白孝文卑鄙无耻,也有人说,白孝文情有可原。白孝文是被当作白嘉轩的反面来塑造的,同样在传统文化的熏陶下,小时候的他就深受其影响,面对着妹妹被裹脚的事情,他说出了“男尊女卑,女的就是牲口”的话。

长大后的白孝文本是教书先生,书念得好,圣人之言在脑海中翻来覆去了不知道多少遍,但自小在天地君亲师束缚下的他,受到父权的制约,始终被压抑着自己的天性。

在传统社会中,也许他会就此活过一生,面对着礼治秩序、长老统治、差异格局、男女有别的传统乡土中国社会,他会成为受人尊敬的师长。而在现代社会甚至更久以后的未来,他也许就是一个完全被释放了天性,无拘无束的自由人。

但是在传统社会刚刚出现瓦解迹象的时候,他无可奈何走向了对立面。面对着田小娥无法遏制自己的情欲,面对着官位无法遏制自己的权欲……这样的白孝文矛盾且对立,从这个人物中我们能感受到恨意和悲伤,他被时代裹挟,又迎向时代风口。

从人物划分看,这是一个反派;但是当我们在理解的基础上再批判,却真切地发现,这是一个复杂的牺牲品。

白孝文的扮演者翟天临,在饰演这个角色时爆发出了很好的演技,这样一个前后形象有多重转变的角色,从一开始的略带私心却又“俯首称臣”,到后来破罐破摔、“自甘堕落”,再到最后重新奋起、内心绝望,作为青年角色中最复杂的角色,翟天临拿捏得很好,足可令人期待他以后的作品。

同样作为牺牲品的,不只有白孝文一个,田小娥亦然。在很多观众看来,田小娥应该是一个风骚的女子,然而这样一个“荡妇”,居然由清纯的李沁来饰演,质疑的人自然很多。

可是,田小娥真的是荡妇吗?

田小娥的风骚不是流露到外面的(事实上“风骚”这个词本身就已有了价值判断),而是骨子里自信带来的媚,身为具有自主意识的女性,她心气高,却最终不得不被时代和礼教压迫,而这样有自主意识却又不彻底的女性,在那个时代就会被人视作“风骚”。

在第四十五集、第四十八集和第五十二集中,分别叙述了田小娥误以为黑娃去世心理防线崩塌、田小娥发现黑娃没死心理防线再次崩塌和田小娥和黑娃终于见面的三段戏,在这三场戏的转变中,田小娥为了爱情的意识越来越让步于自主意识,最终成为独立的个体。

在白鹿原上,只有一个人能理解田小娥。第三十八集里,当那个人不愿被家里束缚逃出来时,遇到了田小娥,编剧特地塑造了这一情节,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她俩是一体两面。

这个人就是白灵。

很多观众不喜欢白灵,觉得这个角色是队伍里毛毛躁躁的典型代表,没有智商只有蛮劲,往往是坏事的人。很多观众也不喜欢鹿兆鹏,认为鹿兆鹏太过不近人情,面对着自己的娃娃亲冷秋月,他居然一点也不心软,只是一门心思认定这是封建糟粕,自己应该自由恋爱。

这样的批评是有道理的,但我们却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在那样一个千年大变局的时代,应该怎么做、要怎么做,谁说得清?

身为现代人,我们不必厚古薄今,但也不能站在历史高处去评点过往,面对一切人和事都要站在那个时代。

前所未有的西方社会、西方文化猛烈地撞击着那个时代的旧有传统文化,当西方的科技、政治比中国“先进”时,自然而然会想到是中国文化的原因,虽有辜鸿铭说过:“两千年前的孔子怎么就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但更多的时候,人脑子里想到的都是:“我们是错的。”

从过去社会对传统文化的完全肯定,一下子变成完全否定。这样的完全否定背后,蕴藏着的是猛烈的对抗,当鹿兆鹏遇到白孝文,当白嘉轩遇到白灵,这样的割裂就显得愈发明显,每一个人和其他人之间的矛盾也都凸显出来。用现代的眼光看,过去并非一无是处,现代也绝非万能宝药,但历史永远是这样发生着,用道德、人情构建的社会基石被打倒了。

如今看来,对于传统,我们应当以“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态度去继承它,当上世纪的人们经历了特别多的思潮变幻后,有人才意识到这一点。

更多的人呢?

更多的人则茫然失措。

没有什么是绝对正确的了,传统被推倒,现代未能建立,人们的思想价值观是混乱的,有人回顾既往,有人眺望西方,更多的人埋头苦干只想着赚钱。

《欢乐颂》为什么会引起剧烈的反响?因为它所表述的是当下无意识的综合表现。

各行各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乱象?想想白嘉轩说的话,凭着这口子气活着,很多人已经寻不见那股气了,却又没有新的力量来约束,只会遍地都是鹿子霖、遍地都是白孝文。

这时我们发现,我们还没有完全步入现代文明中,我们依然处于转型的阵痛中。

于是我们一边骂着白孝文、骂着鹿兆鹏,一边做着和他们同样的事情。因为我们迷茫,我们焦灼。

在一个情绪焦灼的时代,我们往往面对着无穷无尽的政治焦灼、文化焦灼、价值焦灼,绝不可能产生那样古典的雍容大方。而在此等视野局限之下,完整的、有生命的过去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认识中。

仅仅只会通过乏味地把过去同现在进行比较、对照和影射,人们是无法真正贴近过去的,又遑论和古人对话?

于是《白鹿原》在时代的拐点诞生了。

四、死后方敢对青天

在每集《白鹿原》片尾中,我们会看到张嘉译和秦海璐饰演的白嘉轩和仙草的一张照片。

对很多观众来说,这张照片只是一闪而过,没有意义,但对制作这张照片的石虓来说,它可是花了大功夫。

在和负责片头片尾工作的石虓接触时他谈到,当时为了真实还原出上世纪的原貌,他特地找来8×10的老式木质立式黑白照相机,老老实实用胶片拍摄,然后用铂金印相冲洗。这是一项已经很久没人用的老工艺了,它只能进行原底印相,底片完成之后还需要他在暗房中工作几个小时,一笔一笔擦出来。

图为大画幅摄影,古典铂金印像工艺制作 阎碚

他在片尾做了三张这样的照片。

他说:“我知道没人看也没人会在意,但我想这件事我得做。”除了这三张照片外,片头和片尾所有的人物图像,都不是简简单单从剧中截取出来的,而是现场还原,再用120卷和135卷胶卷相机拍下的定格照。

石虓负责的工作还有白狼的特效,尽管在七八十集的全剧篇幅中只出现了三分钟,但他根据白狼的体型、骨骼、胸腔、头部和毛发进行了分拆分工,再用纯手工的办法做出了“白狼”。

在说起这件事时,石虓流露出十足的自豪。早在几年前,当张嘉译找到他让他来参与《白鹿原》拍摄时,张嘉译就说:“赚钱的活有的是,《白鹿原》只有这一回。”

整个剧组拍摄二百二十七天,后期制作长达一年半。

在现在这样的焦灼时代里,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大家都忙着赚快钱,尤其是影视行业。这几年影视行业的乱象观众都看在眼里,不是哪个小鲜肉高片酬却不肯参演,就是剧本完全迎合低龄化,加上“五毛特效”和“阿宝色服饰”,每年就只能靠着一两部剧来支撑门面。

写剧的没有底线,拍剧的没有敬畏,泡沫,都是泡沫。好在这样一团泡沫里,还有着杨过等待小龙女这样的坚守。

《白鹿原》的版权拿下是2001年七月,距今整整十六年,按照一般影视公司的路子,一来不会选择这种风险大的本子拍摄,二来手上有什么版权自然是想着立刻拍完赚钱。但光中影视公司拿到《白鹿原》版权后,想的只是怎么做好这部戏。值得一提的是,2001年时光中影视才刚成立两年。

“当我们怀揣着合同,在白鹿原下,灞水河畔的公路上,迎着夕阳,开着白色的普桑一路狂奔时,感觉像快活林里一对劫了皇纲的土匪。”光中影视董事长赵安如是说。

然而三年的版权很快到期了,立项的批文却还没能下来,赵安没有放弃,仍旧想把这部剧给做出来,在听了赵安“喋喋不休”的续约企图后,陈忠实说:“我听明白了,你说的舞马长枪的,还是拿不下这事。你不用给我解释,现在做啥事都难,你只要拿来国家批准的红头文件,哪怕是一张二指宽的条条,咱就继续。你可以继续做,我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谁能批下来我就签给谁,这对大家都公平。”

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期间对这部小说版权虎视眈眈的影视公司络绎不绝,却最终畏难而退,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在整整十年后,2010年的十月,《白鹿原》电视剧的立项批下来了。

但立项了不代表可以迅速找到编剧。对于《白鹿原》这样的名著,改得好那是原著的功劳,改得不好那是自己的问题,也因此不少编剧都婉拒了这一工作,最终遇到了年轻的申捷。

接下《白鹿原》剧本的改编任务后,申捷独自一人从北京来到陕西,在这里体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去白鹿原上采风、去和老农民交朋友,真正感受百年前人们的生活状态。同时查阅了上百本书,包括当时当地农民的耕种状态、各种婚丧习俗、学生求学的办法。整整三年。

“我三十六岁接的,写完三十九岁了。这中间我几乎很少出门见人,完全在孤独创作中疯魔。”申捷说。

申捷的剧本做完了,心里很忐忑,不知道陈忠实会是什么态度。在将剧本给了陈忠实后半个月,陈忠实给申捷打了电话,邀他来坐坐。大家都知道,陈忠实老师是患舌癌于2016年去世的,已经很多年没有沾酒了,但是在见到申捷后,他专门端起一杯茅台,走到申捷面前敬酒,说辛苦了,以后剧本修改,有啥事都可以找我。

申捷激动坏了,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然后还没有开拍。

《白鹿原》剧组做了一件只有当年87版《红楼梦》剧组做过的事情,它让整个剧组的所有主创,张嘉译、何冰、秦海璐、刘佩琦、李洪涛、戈治均、扈耀之、雷佳音、翟天临、李沁、姬他、邓伦等,无论腕大腕小,无论年岁高低,一律先进村落里过男耕女织的生活,没有网络、只有劳动,男演员白天在烈日下割麦,女演员就在家纺线和面,吃熬白菜、喝山泉水、在澡房冲澡、去公共茅房方便。

身为演员的姬他,在《白鹿原》中饰演了黑娃的角色,为了成功塑造一个麦客形象,他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连续割麦。

《白鹿原》纪录片开头第一句话是:“这部戏我真是特别感动,一群有理想的人,从演员到职员,所有的主创,都是一群有理想的人,(大家)聚在一起。真的感谢大家,庆祝咱们开机顺利。”

当市场上见了面就在谈我手上有几个IP、你签了哪个大明星的时候,这里在谈理想,而且是扎进去也能开出花的理想。

也许他们没有赚到钱,但他们得到的是再多的钱也换不来的。

“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这是《白鹿原》书中的一句话,相信它会镌刻在每个人心里。

哪怕它并不会被观众看到。

《白鹿原》是一部年代戏,为了塑造年代感,除了各种道具、台词、服装等,也除了上面说的片头片尾,不为人知的是在原剧里尚有一些上世纪的真实画面。

粗剪定稿之后,导演刘进希望在一些集的最开始增加一些当时世界的现实镜头,让塬上的时代和当时中国以及世界的时代在影像上给观众一点联系,于是石虓帮着导演找了一些在1900年到1940年期间在中国拍摄过底片的国外摄影师的资料,其中,Sidney D.Gamble的一批珍贵的历史照片所记录的那个时代跟导演想要表达的内容十分吻合,他挑选了一些,于是剧组跟现在完整保存着这批底片的美国杜克大学图书馆取得了联系,说明缘由后,对方同意无偿提供这些底片的扫描版本供剧组以影像的形式使用,当然最终这些图像没有进入到成片中。

但他们说起来的时候,依然十分自豪。死后方敢对青天。

结语 “谁笑我谁水浅”

在剧中,当白嘉轩执意要救曾将他腰打断的黑娃时,很多人都说他迂腐,白嘉轩说:“谁笑我谁水浅。”

在剧外,当《白鹿原》的收视率没能达到一个很高的水准时,有人开始酸,说它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了,此时依旧可以这么说:“谁笑我谁水浅。”

十年时间过去我们再回望2007年时,大家的目光更多集中在了《大明王朝1566》上;十年后大浪淘沙,当很多剧都已经被人遗忘时,我相信《白鹿原》还会被人不断提起。

【作者孔鲤,微信公众号“书林斋”(微信号:Kongli1996),微博@孔鲤】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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