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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晃晃的人间》:作为IP的余秀华

阿莫
2017-06-22 15:1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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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余秀华的这句诗被用在《摇摇晃晃的人间》最新的点映版预告片开头。大胆的措辞配上她因疾病而口齿不清的声音,这种宣传上的“招数”或多或少昭示着余秀华成名的某些要素。
余秀华的成名于诗歌,成名后大众的焦点却说不上来和诗歌本身有多少关系。媒体和看客们争相恐后地追逐着她身上的一个个热词:残疾,女权,农村社会,包办婚姻……刚举办首映礼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在内容上也如此,主要是围绕余秀华成名之后的家庭与婚姻的变故。而这一部看似简单优美的纪录片背后,折射出文化产业消费热点的数种可能。
《摇摇晃晃的人间》首映会现场,左三为余秀华。

私生活拍摄:一部“双赢”影片的诞生

在长达一年的跟拍和剪辑后,《摇摇晃晃的人间》终于出炉。电影空镜头中,为了凸显余秀华身份和梦想的冲突,她摇晃的背影被反复拍摄。余秀华踉跄走过或跑过摄制组精心挑选的绿荫,麦田和乡间小道,充满城市中产阶级审美情趣的田园风光映衬着她蹒跚的脚步,串联起了整部电影。

由于摆拍痕迹过于明显的空镜头拍摄和对激烈事件完全的纪录,这部号称纪录片的电影是否过度“雕琢”性也一度被质疑。阿姆斯特丹电影节的采访中,有记者问:“真的有这么巧吗?片中她与丈夫吵架、离婚的场面都是实拍?”

对此问题,导演范俭承认纪录片是真实与艺术的结合,一些空镜是为了艺术表达的摆拍,但人物之间的交流都是真实的。他把摄制组能拍到这一切的原因归结于获得了“拍摄对象的信任”。

电影拍摄期间,摄制组的拍摄逐步让余秀华学会了“演员”的自觉,也学会了对摄制组产生信任。一开始,她只是看着他们拍,后来,余秀华也开始明白,什么样的事情应该被记录。

趁常年在外打工的丈夫尹世平农忙回家,余秀华准备提出离婚,她告诉了摄制组自己向丈夫摊牌的日期。导演范俭在阿姆斯特丹电影节采访中说:“我一直知道她想离婚......问余秀华会在哪天和丈夫谈离婚,她告诉了我,于是那一天我们就做了充分的拍摄准备。” 尹世平回家之前,长枪短炮的机器被迅速架好,机位收音都预先布置停当。他回家后不久,激烈的争吵就爆发了。商议离婚,这一通常只属于家庭成员之间的私事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夹杂谩骂的对话相当精彩。最后,余秀华遭到拒绝,回房哭了。这个片段成为了影片高潮之一。

《摇摇晃晃的人间》主要拍摄的不是诗歌创作本身,而是余秀华成名后离婚的事情。事实上,在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诗歌的今天,余秀华残疾的身份和不幸的婚姻确实也是造成她被高度关注的重要原因。

对于无处不在的“农村残疾女诗人”的标签,余秀华感到过痛苦,并在接受采访时说:“所有的标签都是错误的,带着一种歧视”。当然,没人希望自己的公众身份一直是一个求爱不得的病人。但同时,因为自己的成名和获利很大程度上都来自于此,余秀华又在某种程度上选择了认可并且迎合这种行为。在《摇摇晃晃的人间》首映礼上,余秀华上台发言,她说:“非常高兴片子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这是双赢的。”

也许终其一生,她都会和这些身份标签不断缠斗,接受一个又一个的采访,签下一个又一个类似的许可协议,允许别人对自己的生活进行窥视以及剪贴。

在《摇摇晃晃的人间》拍摄后期,余秀华主动告诉摄制组自己何时办理离婚登记。不巧的是,由于通知得比较临时,摄制组没能赶上。摄影师薛明讲述了他们拍摄这一段故事的经历:“上民政局离婚前一天打电话给我们……(第二天)中午跟导演赶到民政局门前,他俩正好出来。盖章离婚的过程没有拍到,就赶紧举起摄影机拍离婚程序走完后两人的表情。”影片里,余秀华在民政局门口拿出证书看,表情是高兴的,她向镜头展现出了一种感慨万千的欣喜——她终于获得了自由。

《摇摇晃晃的人间》剧

“丑陋”的丈夫:来自封建社会的敌人

饭桌之上,吃喝闲谈之间。有人说:“女人就是个猪,只靠你会哄”。余秀华的丈夫说:“是啊。”这句既可以理解为出于礼貌附和,也可以理解为随口笑谈的话语被拍摄下来,作为他“罪证”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包括“你现在越是出名,我越是不离婚”,“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之类在吵架时说出的狠话也都统统被拍摄存留,甚至剪辑进了预告片之中。粗俗浅陋,不理解妻子的才华和梦想,贪钱,不愿让她获得幸福等等丑陋的表现,是片中尹世平最明确的形象和特质。

《摇摇晃晃的人间》导演范俭在一次访谈中说道:“当她(余秀华)有一定能力的时候,她要反对别人对她的控制,所以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力量。”在他的拍摄和剪辑下,余秀华是一个飞蛾扑火般渴求理想的女人,一个惶恐又决绝的壮士,面对出名就抛弃丈夫的道德审判和家人的不理解,依旧坚持自己,勇敢追爱。无论是片中暗示还是从导演访谈中都可以看到,影片都意图从余秀华的例子里挖掘并讨论社会所关注的女权议题,赞扬并肯定余秀华对欲望的追求。

这样的语境下,余秀华的丈夫不仅仅是一个丈夫,而是作为整个封建社会落后观念的粗野产物出现,他既是社会认可的和余秀华最亲密的人,也是阻挠她获得幸福的敌人。最重要的是,尹世平身为丈夫,竟然不能够给余秀华爱情,简直令人唏嘘。因此,余秀华才在大部分作品中大胆追求爱情与性变得正当。

《摇摇晃晃的人间》中有一段,在一次公开采访中,余秀华听说有人认为她的诗为“荡妇体”。于是她坦荡回应:“荡妇体怎么了?荡妇就荡妇。”磊落的表现让首映式放映厅的黑暗中响起了掌声和笑声。

然而观众们在媒体这样的叙事之下,很难意识到,在充满着封建思想和人言可畏的小村落里,尹世平同样是一个受害者。他是一个从小生长于斯,并没有受过太多教育,观念被当地文化所塑造的农民,因为家境不好,被说媒娶了残疾的余秀华做妻子,婚后大部分时间都在进城务工,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生活在社会底层。而余秀华是一个爱写情诗,自称荡妇的妻子,她还公开表达自己曾在婚姻中喜欢过他人,只是因为对方不爱自己的身体而没有出轨。这样的妻子会在当地给尹世平和家人的生活造成多少痛苦和羞辱,可想而知。

但尹世平没法说出他的痛苦。他没什么文采,也不太会表达,写不出“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这样触动人心的句子,只能说出类似“你现在越是出名,我越是不离婚”的气话,然后在看客眼中变成一个恶人。尽管在这场漫长的包办婚姻中,余秀华求之而不得的“切肤之爱和灵魂之爱”,他同样也没有得到。

《摇摇晃晃的人间》剧照

但不管怎么样,反抗封建社会束缚的伟大女性总是需要一个具体明确的敌人。尹世平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想要“履行夫妻义务”时余秀华跟他要钱,被导演说是夫权至上,“有点儿直男癌”。他在外打工赚钱数十年,离婚时要求分割余秀华的稿费,又被余秀华在片中评论为“只要有钱,就能让你这老鬼推磨”。经历种种波折和争执之后,他似乎也对这场婚姻充满厌倦。

最终,离婚成功的尹世平的现状如何,则似乎没多少人关心了。尹世平离开余家后,在附近小城租了间简陋的屋子生活。摄制组后来还有拍过他一次,场景十分凄凉。这段素材最终没有在影片中被选用。

再消费的升级:点映营销及IP改造

不只一个人从余秀华的故事里看到了重重商机。商机也不只存在于内容创作上。靠单纯纪录一则新闻事件获得短暂关注和利益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泡沫虚浮的影视圈里,人人都想用不同的方式分一杯羹。

首映式之后,《摇摇晃晃的人间》迅速准备开启各个城市的点映。这是宣传发行方大象点映的一种商业策略。在此之前,他们在另一部讲述工人写诗的纪录片《我的诗篇》发行上运用了这种方式,并且尝到了甜头。

点映,本意是选择在个别的地方影院预先放映还未正式上映的电影,通过观察放映情况推算发行策略的放映方法。在美国,由于院线和分众市场发展成熟,点映经常作为评估发行的重要依据,在哪个片区缩减放映规模,何时开始放映等可以依据点映售票和反馈情况决定。有些时候,点映后的观众评价甚至可以影响电影正式放映时的内容。

由此可见,大象点映平台开展的《我的诗篇》和《摇摇晃晃的人间》这种,在数十个甚至上百个城市对已经剪辑完毕的成片进行放映的情况,根本不属于点映,只是一种配合“每个城市仅此一场”的广告词,进行饥饿营销,用来宣传造势的形式而已。同时,集中在某一个影院进行放映也可以创造出比较良好的上座率成绩,方便后续宣传“爆满”“供不应求”,从而打造影片口碑。

不仅如此,这种独特的“点映”模式也并不正常售票,而是采取众筹方式。众筹一般是指号召公众为缺少资金的项目投资的募资形态,通常在项目未成型的初期产生,如众筹生产一个产品或众筹一部影视作品的拍摄和制作费用等。

《摇摇晃晃的人间》显然不属于这样的情况,出品方优酷已经承担了制作费用,当然也一定和大象点映成功签订了合作条款。其实,这样一部已经拍摄制作完毕,拿到放映许可,宣发分成合同签约完毕的电影依旧需要众筹的原因,也不过是“预售票,只接受包场放映”的另一种好听的说辞,还能显出几分艺术电影没有市场曲高和寡急缺资金的楚楚可怜之态,成功戳中不少文艺青年的软肋。

更妙的是,众筹购票的平台直接链接到点映平台上,不透过其他票务平台,从而为其搜集了所有购票的用户资料。正如大象点映的老板蔡庆增所言,通过众筹可以“累积用户”。信息就是金钱的互联网时代,只有握着一批“核心用户”,点映平台才能顺利接洽下一个项目,进行下一轮融资。

《摇摇晃晃的人间》宣传海报。

正是因为如上种种原因,《摇摇晃晃的人间》计划了轰轰烈烈的百城放映,漫长的“放映马拉松”可能会长达半年到一年之久。那之后,余秀华的故事也还远没有结束。她的经历即将经历一次“IP升级”,改编成半虚构类电影,在大银幕上进行新的演绎,力图再掀起一次关注和消费的热潮。几年之内,这位诗人的奇特人生将被再次讲述,只是不知道会以何种面目。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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