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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侬旧事》:温婉凄美之笔,连缀起一个艺术家族的生命片段

高诚
2017-07-05 08:44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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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老人周有光生前在《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序言中说:“作为回忆,自叙平生,不曾出于凄楚之情,相反,却是一片美好,具有人情的至善至美。”

在作者看来,由周素子撰写的《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以波澜不惊的笔触,谈他钟情书画的父亲,从事艺术的“兄弟”、“姐妹”等,谈“故乡”、故乡的“节日”,以及“祖辈”、“父辈”、“兄弟”、“姐妹”等是一部凄美之作,也是平淡叙述中发散人性之光的作品。

周素子《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

周素子的《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香港出版,2010年)摆在我书橱长达七年。问题不在于摆这么久,而在于没有读。大概这与我读书习惯有关:别说作者亲赠,即便从书店购买,也有暂时束之高阁者,或因某种机缘才读。好听点,是我有计划读书。

说起来,这么久未读《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还因为对回忆类的书籍,我向不以为然。一是它们主观色彩较浓,会“屏蔽”对作者自己不利的文字;二是有些因素影响写作与出版;三是“小我”情调,即无非个人抒怀,或对个人境遇失落的忧怨。

钱穆说,中国文化的特点就是向后看,充满了对历史的深情,缺少向前看、面向未来的维度。在我过往接触回忆作品时,也有先入为主的想法,甚至认为这是此类书在中国大陆少有共鸣的症结。

张充和题写的《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书法原作

然而今年五月初,“机缘”终于来临:我为一个写作计划作案头准备,便将与那段历史、回忆相关的著作找出来阅读。当我用了五个半天加晚上时间捧读完《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之后,再难对此前的认识自圆其说,更难以平静心情。

于是我打算腾出时间,写点文字。可是当我着手动笔时,却又深感自不量力:作为晚辈,我根本没资格评说这部见微知著、微言大义之作。认为,只有长者、资深者可为,至少为同庚同俦者。竟至迟迟未敢动笔。及至眼下,我也只能写点“有感”类的文字。即如此,我内心仍忐忑不安,惟恐粗浅鄙陋,贻笑大方。

周有光在该书序言《海燕其归来乎?》中说:“作为回忆,自叙平生,不曾出于凄楚之情,相反,却是一片美好,具有人情的至善至美。”然而在我,更愿意这样理解:较长时期以来,在现当代回忆类作品中,这是一部凄美之作,也是发散人性之光的杰作;甚至毫不夸张地说,它或将成为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经典。

周素子

这部由周素子撰写的《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共分三辑,三十七个篇章,看似“纵向”回忆,实则博大深广。作者以波澜不惊的笔触,娓娓而谈“故乡”、故乡的“节日”,以及“祖辈”、“父辈”、“兄弟”、“姐妹”等;书中有对亲友故交、师长前辈、村民船户、卖浆者流的记述,也有对“琴人”的琐忆,等等。文字不乏温情与宽厚,由“小我”而彰显“大我”乃至社会与时代。

在第一辑里,我们可以随着作者的笔触追溯其家族渊源,并透过字里行间,知晓这样一个事实:一个人的成长与作为,不可单纯孤立地看他(她)当下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而是有其历史脉络可寻。换句话说,一个人的文化基因,在祖先那里通过血脉传承。

作者在书中写道:“莲波公(作者祖父)忠厚老成,乐善好施,擅医术,尤精儿科。平生所作几件大事,都足见他的善良,我称他为祖辈中最善良的人。”(详见《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第32页。)作者继而在“父辈”一章充满深情地说:“父亲所赋秉性,与家族其他成员完全不同,他一生喜欢读书,而且特别钟情艺术,终身不懈地喜好书法、字画,颇有造诣。他会三弦、琵琶,爱好音乐、戏剧。他善诗能文。他的书法在温台一带已小有名气。” (详见《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第45页。)

周素子父亲的书法

亦如杭大图书馆采翁(作者称作“吾师”者)撰写的墓表称:(作者)其父周云平“颖悟过人,于书无所不览,喜为诗画,工书多艺事。”(详见《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第186页。)事实的确如此,无论是作者胞兄周昌谷还是堂兄周昌米,能够成为国内著名书画家,还是作者成为国内外报刊杂志编审、国外汉学会会长,并出版多部长篇作品,都与其父所营造的书香门第、家学渊源等氛围密不可分、一脉相承。

周素子父亲的书法

这也诚如我早年与作者家人的接触的感受,那就是其家庭成员的优秀秉赋与品性,包括善良与精进。

当然,除了家族、家庭及先辈的血脉相通、文化传承外,每个人同时也是社会人,即社会环境无不对一个人(或一群人)产生重要的影响或制约。因此,当我们把作者家族中的各个成员放置于时代的环境中会发现,他们的“善良”与“精进”在极左政治冲击与邪恶势力的胁迫下,是多么脆弱!

我们从书中不难看到,由作者父亲开始直到其兄弟姐妹,无一幸免地在那个时代的政治旋涡中被挤压、蹂躏,甚至于生命不保。(详见《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第一辑“祖辈”“父辈”“兄弟”“姐妹”等章节。)

因此我要说,在今天这样一个多元文化时代,彼时的社会悲剧理应当引起我们深思诘问。

由于我与作者之女三幼的关系,本书第二辑《尘垢记往》的有关篇章,早在该书付梓前我即已断续听闻,如《户口的故事》、《亡母十年祭》、《我女求学记》以及《双亲葬志》等等。但都不足以触动我灵魂。因是越洋电话,过“耳”烟云也。

如今,当我认真阅读完书中的这些篇章,除了深感作者的饱学博识、强记博闻之外,更体悟到作者的可贵、可敬与可爱,那便是作为中国优秀的知识分子,她以饱满偾张的激情,杜鹃泣血的深情,书写着感人肺腑的不群文字,让我们得以见证那个时代那些人群,并成为弥足珍贵的历史,流转于后世。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古人的 “艰辛”在这里不仅来自于作者的成书过程,更来自于她所经历的人生苦难。

在“户口的故事”中,作者讲述了这样一段“旧事”:为了落定那本限制中国人流动和生存的户口簿,为了三个女儿(大幼、二幼、三幼)的成长与前途,母女们一忽儿江南城镇村社、一忽儿西北古地边塞,往复奔波跋涉,忍饥挨饿,历经磨难与屈辱。(详见《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第124—146页。)

尽管如此,作者仍不惜温情笔墨,以表达对社会微光的赞叹。她在该文最后写道:“我真想不到一天之内,我的户口问题竟在(浙江)省信访办获得了初步解决,……当郊区公安局转批让我到凌家桥粮站领取四人粮票时,我才放下了悬着的这颗心。此时,我已经八个月没有领到粮票了。”

“八个月没有领到粮票”,即意味着在那个时代,作者与三个女儿作为人的基本生活没有保障。尽管作者在文中撷取了几个细节,我仍然无法想象一个女性之躯,怎样挈带三个女儿颠沛流离,遭受重重困厄与艰辛,奔波于转迁户口的“歧路”上的。真是一路行难!

我不得不放下书,掩卷长叹,继而又为作者不畏强权,坚守知识分子的尊严、气节与坚韧,生出由衷的钦佩与崇敬。

对于很多人,尤其今天的年轻人来说,是无法想象户口在其时的淫威作用,更难体会作者“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艰难苦恨。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对那段历史温故知新,而阅读《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又是最佳途径。所幸,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于2013年10月出版了这部著作的大陆版《晦侬往事》,其中虽对原著有所删节,但对“户口的故事”基本保持了原貌。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于2013年10月出版的《晦侬往事》

在这一辑的“我女求学记”里,作者生动、温婉地讲述了作为母亲为求得三个女儿的基本教育权利,殚精竭虑,虽历千辛万苦而不辞的故事。

沙叶新在本书序言《读出了蔡元培》中感慨道:“大幼、二幼和三幼的童年,所幸有一个像作者这样的母亲,竭尽全力护卫孩子接受教育的权利,得以在那种畸形的岁月能够完成她们的基本教育,这真是奇迹,也是母亲的伟大!尤其令我非常惊异并给予极大敬意的是周女士非但完成了三个孩子的一般教育,还辅以在当时几乎已经灭绝了的美育……”

如前所述,一个人的成长经历,与家族、家庭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同样也会打上时代和社会的烙印。对于作者来说,概莫能外。

作者家学渊源、天资聪慧,出生于五世其昌的书香门第,理应成为时代骄子,为社会、为中华民族、为人类贡献更多聪明才智,却一夜之间,由一个艺术学院的高材生而被莫名其妙地划为“学生右派”分子,后又经历与家人各在天涯、与丈夫陈朗共同经受二十余年颠沛流离、劳动改造等重重苦难,遭受了一次又一次常人无法想象的精神与肉体的摧残。(详见《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西域探夫记”第172—179页。)

今天,我们还要回避什么?或者刻意“忘却”?

在这部著作中,我们还能从字里行间看到作者家庭成员,如父母、兄弟姐妹,在那个历史时期的心路历程。在“姐妹”一章里,作者以深情的笔触,详尽地记述了她二姐周素琛的坎坷人生:最初,作为一名教师,二姐为了表示对政府的拥护,主动将自家房产以及众多贵重物品上交。然而她仍然不能幸免于祸患。(详见《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第86—102页)。

第三辑《素故消息》主要记载了作者的故交、师长与前辈的逸事,以及作为音乐人的作者与“琴人”之间交集的琐忆。文字里处处彰显作者的眷念与感怀。在“记沙孟海先生”一文里,作者有这样一段记述:

“(沙孟海)夫人说她十六岁时即罹大病,后来几乎一生未离药罐,平常小病不断,且每隔两年,必有大病,即使如此,要做到勿焦躁,勿自弃,静养,服药,自能康复。她说:‘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一至理名言,我一直谨记在心。在那个年代,他俩所给予我的精神支持,足可抵挡多少的人生炎凉!这份情谊何止是师生情谊。”(详见《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第268页。)

当然或许仍有人会说,这部作品终是“小我”的爱恨情仇,只可引得读者与作者及其家人同喜悲、同爱恨,一掬清泪。然而我要说,一滴水可见太阳。正是这“小我”才折射出一个社会一个时代。没有“小我”岂有“大我”又焉有社会?

鲁迅说,《红楼梦》是“人情小说”。脂砚斋《凡例》评《红楼梦》说:“此书只是着意于闺中,故叙闺中之事切,略涉于外事者则简。”的确,在我看来,它无非写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浮荣与衰落,宝黛之间的爱情悲剧,以及家族内的儿女情长、明争暗斗,却深刻反映了晚清渐趋衰败的社会景象;《安娜·卡列尼娜》无非写了安娜因不满于无爱情而绝望地生活在丈夫的虚伪面具下,“红杏出墙”,最后卧轨自杀的悲剧。如此“小我”的男女情事,却让我们感受到沙俄时期的社会腐败、虚伪与黑暗。

因此从这个意义来说,如果仅把《晦侬旧事·老家的回忆》看作“旧事”、“回忆”,是对“小我”的书写,那是因为我们视野不够开阔,心胸不够宽广;更重要的是我们仅仅孤立地站在当下,没有“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没有把有血有肉的生命连缀到人类壮阔的社会历史之中。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出版者在封底对《晦侬往事》如此评价说:“在这本书中,没有恶毒的诅咒,也没有过度渲染的痛苦,她(作者周素子)用带着体温的笔触连缀起生命的片段、还原那个光怪陆离的时代。”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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