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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畸形的偶像工业:禁止女星恋爱是违背人性吗?

阿莫
2017-06-27 12:3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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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随着日本偶像界的一大盛事——第九届AKB48选拔总选举落下帷幕,一条爆炸性大新闻横空出世:成员须藤凛凛花突然在选举后宣布自己即将结婚的消息。

须藤发布结婚宣言后,有部分成员和一些粉丝送上了祝福,但谴责声音明显占了上风。其中不乏一些极端分子,例如一个粉丝在其发表结婚宣言之前发帖表示“最喜欢凛凛花了,一点儿都不后悔花10万给你投票”,听闻结婚宣言之后态度却变成“恨你一辈子”。

视恋爱和结婚为终极丑闻,这一看上去匪夷所思的现象正是日本女性偶像的宿命。尽管男性偶像也会因婚恋而影响事业,但比较起来,女性偶像遭遇的审判更为严苛。被业界和粉丝视为理所当然神圣条约的“恋爱禁止”规则既昭示着偶像产业的本质,即幻像消费,也透露出日本性消费,女性形象塑造和产业文化的种种端倪。

批量复制的迪士尼

这是一个拼杀激烈的产业。目前,日本演艺界正是人数众多的“偶像战国时代”。光是2014 年东京偶像节上,就有138组偶像团体参与表演——统计的还仅是有知名度和人气较高的偶像团体,不包括各地大大小小的诸多地下、半地下偶像。整个日本几乎变成了一个被偶像占据的梦之国。在唱功,演技等方面都技不如人的偶像们之所以能够大受欢迎,靠的是贩卖幻像和爱。

一切都是从一个节目开始的:1971年开播的《Star诞生》是日本电视历史上第一个成熟的选秀节目。第一届冠军森昌子、第四届冠军樱田淳子和第五届亚军山口百惠三人进入演艺圈发展后被称作“花一样的中三生”,她们青春可爱、朝气蓬勃,被视作是完美的恋人,女儿,孙女……少女偶像的定义就此形成。

自那之后,日本的少女偶像主要都是指像这样大众面前以自身魅力为卖点的年轻女艺人,人们选择观看和支持她们,主要是因为他们能够维持一种广受大众欢迎,但在现实中又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完全正面的“理想的女性形象”,比如说外表讨喜、平易近人、性格开朗、关心同伴、保持乐观、永不言弃、努力工作等等。

对宅文化和偶像文化进行过深入研究的日本社会评论家中森明夫指出,模仿主义(simulationism)是偶像必备的精神,为了满足假想现实化的需求,偶像们需要表演和模仿观众们理想中形象。他在自己的偶像论著作《周刊杂志28毕业:面向KYON2》中引用日本著名偶像经济事务所社长高杉敬二的话:“我反复看了许多次《银翼杀手》(Blade Runner)的录像,少女队有必要成为复制人。”此外,高杉还说“想要将一个女孩塑造成符合迪士尼乐园形象的女孩”。

高杉的这些话点明了少女偶像的本质,即批量复制的不同版本的迪士尼。她们是对成人也开放的迪士尼乐园,从污浊复杂的现实社会中拔地而起,拥有着永远欣快、欢乐、可爱、梦幻的面貌。参观她们就是参观理想的世界,支持她们就是支持纯洁的梦想。因此,对于形象就是一切的女性偶像来说,维持不同种类的“理想”和“可爱”是至高无上的真理。

这种特质也充分体现在偶像的制造过程中。日本民俗及文化学者大塚英志在其著作《体系与仪式》里指出,只要利用动画,漫画,小说等媒体,就能创造出本质为假象的偶像,偶像其实就是一种媒体形象造物。

AKB48就是这种形象制造的典型例子:各个成员皆被标签化,按照“二次元 ”的审美观包装成员的特质,使之成为消费者在接触到她们时的第一印象,并在后期媒体曝光中不断强化。例如,由她们出演的电视剧《马路须加学园》将角色性格依据成员自身属性来设置,由此加强了“大小姐”柏木由纪的“腹黑”(表面温良, 内心有计谋) 、“虎牙”板野友美的“傲娇”(为掩饰害羞而态度强硬)、“呆菜”小嶋阳菜的“天然呆”(迟钝笨拙)等在观众中的印象。对这些人设满足的粉丝会自动在AKB48公演、综艺节目、纪录片、社交网站等平台寻找佐证成员属性的素材并且进行传播。久而久之,独属于不同偏好粉丝群的迪士尼乐园就会逐渐搭建而成。

纯洁无欲的卖春者

在偶像展演的“理想女性形象”中,除了男女老少皆宜的积极健康人设之外,没人可以否认,性吸引力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少女偶像的追随者里有很大一批是“御宅族”,他们通常是年龄在二三十岁的中青年男性,基于社交能力低下、对异性抱有不切实际的渴望和幻想等等原因,他们往往无法建立正常的异性交际关系,更容易沉迷于偶像文化所带来的异性幻想,同时也能够比其他粉丝投入更多时间、金钱来支持自己喜爱的偶像,成为各个少女偶像团体拼命争取和讨好的主要受众。

因此,几乎每个少女偶像团体,首先都在外在装扮上充分展现者符合女性形象——几乎没有裤装或者极短的头发等中性类打扮,而是堆叠蕾丝花边,明艳花纹,短蓬蓬裙,高筒袜等典型的社会女性文化符号。

这些外观还需要还配合表演内容来加强性诱惑力。一些少女偶像团体会发布具有性暗示的曲目或者用展露身体的舞蹈来吸引受众。例如AKB48 就曾经发售过大量含挑逗性歌词的单曲,其2007年发售的单曲《水手服真碍事》影射了 “援助交际”,此外,《夜蝶》、《诱惑的吊带袜》、《裙摆飘飘》等一系列唱跳动作过大故意让裙摆翻开的曲目使得 AKB48 在早期被冠以“露底军团”的恶名,但这同时又为其吸引了大量男性粉丝。

把这些少女们的某些行为称为软性卖淫绝不为过,但奇妙的是,同时她们又因为粉丝的需求而被塑造成没有性意识和恋爱经验的群体。

少女偶像们歌曲基本都是关于成长或者恋爱等较为纯洁的少女心情,性暗示的意味基本上只能由听歌者自己体会,而不能直白严明。此外,哪怕是穿着泳装或者内衣拍摄的挑逗性mv,她们也要露出一种孩童般懵懂无知的神态。“性感而不自知”是对日本众多少女偶像的基本要求,深刻凸显了偶像文化产业中,少女偶像是被作为纯粹的爱欲客体在消费,她们成为了从逻辑上而言非常离奇的生物——纯洁无欲的卖春者。

其实,从少女偶像这个称呼本来就可见端倪。偶像们必须在年纪上处于少女阶段,或者至少在外表上必须处于少女阶段,才能成为偶像并受到欢迎。在偶像团体里,年纪大了的偶像必须要选择“毕业”,在别的事业领域寻求新发展,同时源源不断地有更多的年轻女孩加入团队。

日本社会中,少女和女人是在长年累月的“可爱”文化熏陶下被刻意区分开来的两个种类。和成熟的女人不同,少女对性欲是无知的,是最纯粹也最纯洁的客体,是需要教导和引领、需要依赖他人的对象。她们只会折射他人的欲望,而不会有自私的欲求,所以最能让热爱她们的人感到安心。尤其是对于无法正确认知异性、无法和异性产生关系的御宅族而言,支持和培养出独属于自己的少女这种充满皮格马利翁情节的爱恋,是他们最大的精神支柱。

偶像的“少女化”体现的是整个日本社会的女性消费分类。通过赞扬和仰慕可爱无知的少女,厌恶成熟聪慧的女人,仰慕者们达成了自我安慰与社会舆论控制,也造就了无数为了存活下来而充满矛盾和虚伪性的女性群体。不少日本著名的女权主义者,如上野千鹤子,都对“少女化”和“可爱化”的问题进行过讨论。正如日本作家荷宫和子在《做得好的女孩与可爱的附录》写道的那样:“将女性分开来考虑的是这个社会,即‘男性成年人’根据想象的价值观掌控女人的分类。女孩或者曾经的女孩有时装作无视男性成年人任性附加在他们身上的条条框框,有时又装作对这些条条框框加以接受,她们就这样活在这个世界上。”

恋爱禁止与“背叛”

如果认同偶像作为粉丝幻像而存在的这一根本特质,也就不难理解须藤凛凛花宣布结婚所引发的一系列争论。正因为偶像承载着粉丝们的种种幻想,所以对于正处于青春时期的少女偶像来说,恋爱禁止是一个诅咒,也是一条捷径。

偶像依靠牺牲恋爱,自由说话,自由着装等等权利,换取了和作为整体的粉丝建立紧密关系的快速通道。其中,恋爱禁止是最便捷有效的手段,也几乎可以说是当代偶像产业的重要基础。毕竟,长相、歌舞、才艺或者天赋都差强人意的年轻女孩之所以能够俘获大批粉丝,不是靠别的,恰恰是靠恋爱禁止。

一方面,恋爱禁止的誓言宣布了自己身为少女的纯洁性;另一方面,又相当于隐晦地向粉丝许诺“我的生命中不会有比你们更重要的人”。对于充满幻想并且追求虚拟关系的疯狂粉丝而言,没有比这更值得动心的承诺了。因为这样的承诺,粉丝可以容忍她们其他方面的普通。

深谙此道的须藤凛凛花曾经在推特上发言声称“我还是处女,破处的时候会告诉大家的”。今年的总选,不少粉丝在网上晒出给她囤票的照片,其中有些粉丝为了让她排名靠前,成箱购买她的CD,投入数十甚至上百万日元。根据总选公布的结果,凛凛花总共拿到了31779票,以平均每票花费50元人民币计,投出这些票共要花去近160万元。

在庞大的偶像文化产业链中,这样的付出几乎不值一提。少女偶像们表现平平的表演只不过是一个噱头,真正卖出的产品是包裹在糖衣中的承诺和梦想。以48系的运营为例,几乎就是无处不在的用户付费:连环FanClub制度、握手会、公演、抱抱会、签名会、学园祭、卖附带着CD的各种各样活动券。和艺能界相比,人数众多,更新迭代迅速的偶像界为了维持活跃度和新鲜感,无论是周边产品还是相关活动都让人目不暇接。粉丝们为了能见喜欢的偶像一面,付出了难以计数的金钱和时间,可以说偶像产业是日本经济的重要一环。

然而,靠贩卖“恋爱禁止”的偶像人设获得支持的須藤凛凛花却在总选这样发言:“说真的,我不是把自己当做偶像,而是当做一个普通人来爱大家的,大家这么给我投票、教会了我怎么去爱人。我真的非常高兴,想要好好地、认真地生活下去。”然后宣布了自己将要结婚的消息。

以偶像般的幻梦形象争名夺利,但又想要享有普通人正常的恋爱关系——凛凛花对于团队和粉丝来说,都成为了背叛者。粉丝们陷入被愚弄的愤怒,整个团体也面临粉丝的信任危机,以往常在镜头面前展现友爱的团队好友在一刻纷纷发言,对凛凛花的结婚进行谴责。

偶像和粉丝的奇妙关系在一刻显现出来——粉丝崇拜偶像,却又能在产业中依靠金钱操纵偶像的“生死”;偶像可以靠表演来迷惑粉丝,从粉丝身上牟利,却又需要粉丝的支持才能在行业中存活下去。也许,这个人工精心的塑造的,充满奇妙梦境的畸形产业中,永远会面临这样人性与利益的矛盾冲突。

也或许,随着科技的进步,新的时代已经到来了——无论多么紧张的日程都能够完成,不会发生男女关系的问题,对于出场费没有任何怨言的“虚拟偶像”就是演艺界找寻的无暇偶像……如果偶像即是“虚像”的话,没有生命的“虚拟偶像”将会成为最美的幻梦。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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