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深海》：剧作家与昔日恋人亡灵对话，拯救无数失恋男女

放弃同性恋人物设定，是迫于1952年英国同性恋尚属违法的压力，客观上却让这个故事更能超越性别、时空，触及更丰富的人性。剧作家泰伦斯•拉提根本人的祖辈、父辈都是上流社会政法界名流，他描摹起三角恋中海斯特那位体面的法官丈夫威廉毫无差错，若无生活经验，描绘上流社会人士的言行举止、生活习惯未必精确，何况这个理性、内敛、温柔、宽厚、有风度、阶级感分明、位高多金的角色还是拉提根自己的化身。

有这么好的老公，还折腾什么？有这种疑惑的人很多，一方面，扮演威廉的演员彼得·苏利文本人英俊、气质好，穿上深色长大衣极富魅力。2011年蕾切尔·薇兹和汤姆·希德勒斯顿主演的电影版中，威廉是年迈演员西蒙·拉塞尔·比尔，这就缺乏爱情竞争力。另一方面，这也说明致命吸引力会在不同的人之间产生。有些女人，对海斯特迷恋的前皇家空军飞行员弗莱迪毫无感觉，只会疯狂爱上有禁欲气质的威廉。

英国国家剧院版《蔚蓝深海》剧照

海斯特，与霍桑名作《红字》里那个因婚外情被配上耻辱标记的有罪女人同名，也和这个女人一样，她对自己的选择不后悔，有勇气承担自身的罪和爱。海斯特是牧师的女儿，可以想象她从小到大所受的文化及宗教教育化入精神后，如何折磨她的良心。在那个自杀罪及入狱的年代，老派英国市民也有很强的道德感、体面感、身份感，第一次发现海斯特开煤气的年轻夫妇对于能不能拆她的“遗书”万分纠结，了解每位房客底细的女房东八卦起来还挺难为情，她喜欢海斯特，“人总是喜欢友好的人（nice people）多过好人（good people）。”她知道海斯特是有罪的女人。

威廉了解妻子以及她的状态，他认识弗莱迪，也知道她在单方面付出，“这个人在道德和精神上的水平是不能跟你相比的。”但他把海斯特的感情总结为情欲（lust），戳伤了她，为情所困的人都容易认定自己的爱最特殊最纯净。情欲对爱情关系又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威廉直到最后一次争取妻子回头，才送出他最为霸道、激烈的拥吻，她推开了他。那弗莱迪呢，无论何时亲吻、抚摸她，她都陷入迷醉，仿佛这已是性爱本身。弗莱迪对这个成熟女人的依恋，也超过他对过去那些女人的爱。

前述年轻夫妇中的男邻居，也将海斯特的感情视为转瞬即逝的迷恋。他说自己曾有一段秘密外遇，那人在外形上完全符合他的梦想，但他最终能理智地斩断情丝。这就是普通人对爱情的态度，拉提根也明白这种纯身体吸引不是爱情。海斯特虽尚未完全走上美术道路，但她具备一定艺术天赋，也就是说，具备对爱情全情投入的那种特质。

英国国家剧院版《蔚蓝深海》剧照

威廉与妻子共同拥有长期、稳定的亲友关系网，给予她实质上的照顾，真心欣赏她的美术才能，尽管离婚会给他这位公众人物带来丑闻，但若那是她想要的，他也会成全她。弗莱迪不出现，他们是能过一辈子的。弗莱迪的朋友圈，文化素养相对较低，海斯特很难融入，但当时英国总体民风淳朴，他朋友也并非不讲道理的混蛋。生活圈子不是他们关系产生裂痕的关键，他们甚至从未背叛彼此。

娃娃脸汤姆·伯克塑造的弗莱迪像个健康壮硕的大孩子，除了开飞机，没有其他生存技能，他生活不规律，长期酗酒，玩高尔夫也能几天不回家。为他放弃一切的海斯特，则是个性敏感细腻的女人，微小的变化都能令她怀疑弗莱迪是否变了心，不再爱她，说到底，她自杀的导火索，只是弗莱迪忘了她的生日，一夜不归。海伦·麦克洛瑞是全场最耀眼的表演者，她曾演过美狄亚这个希腊神话里被爱情和仇恨刺激成杀人魔的极端人物，周身散发着被激情和痛苦摧残的气质，海斯特的孤寂、神经质、绝望在她的妆容、表情、动作甚至沉默中淹没整个舞台。

得知海斯特自杀未遂的弗莱迪，也被逼到极限，他选择生，选择放手，接受新工作，去拉美做试飞员。遇到解决不了的痛苦，他便一醉方休，酗酒就没法开飞机，不开飞机就没工作，没工作继续酗酒。他把恶性循环的源头，归结于他与海斯特的苦恋。

他们是如何相遇的？海斯特满怀柔情地对威廉回忆两人爱情的萌生——还好她细腻到能察觉背对她的丈夫两手扶住水台边缘的脆弱小动作。当初，弗莱迪像个孩子一样坦诚，对海斯特倾诉他退役后的迷茫、绝望状态，甚至他对高尔夫球友威廉的羡慕。海斯特从未遇到过这样百分百敞开的灵魂，她若是多几分世故经验，会发现这类男人很危险，他们对自己无法担负起做成年人的责任，就像四处寻找温暖的流浪狗，遇到的任何一位美丽的妇人，都可能是他们眼中的临时母亲。

被唤醒的母性难道不是最好的爱情刺激物？离开了海斯特，弗莱迪还能觅到下一个替代品，海斯特却再也回不去了，她不会再接受依然爱着她的丈夫，不要回去“忍受”“虚伪”的上流社会生活，她一心寻死。

英国国家剧院版《蔚蓝深海》剧照

弗莱迪与海斯特有点像《春光乍泄》里的何宝荣与黎耀辉纠结的爱情，弗莱迪类似来来去去、内心空虚、喜好自由的何宝荣。王家卫删掉黎耀辉自杀的段落，最终写成他放下这段感情、独自回香港开始新生的结局。人只靠爱情是活不下去的。拉提根似乎在与昔日恋人的亡灵对话，企图拯救以海斯特为代表的无数失恋男女。他安排海斯特准备去念艺术学校，重拾画笔，艺术的确能疏导痛苦，将人类不堪一击的精神与情感释放到更合适的地方。

他还设定了一个窥视到海斯特再度自杀的医生角色。这版戏剧的整个布景都像公寓楼巨大的纵截面，在灯光明暗调节下，我们看到楼内不同人的生活，舞台充满生命气息，同时，这也造成一种偷窥感，我们亦参与其中。在最初构想里，医生被吊销执照的原因，是他的同性恋“丑闻”。他常去医院做义诊，在没有报酬的工作中维持自身的价值和尊严，如此，这个被厄运击败的人才能活下去。他相信，独对空房的海斯特也能活下去。

“哭着吃过饭的人，是可以走下去的。”海斯特哭着吃一块烤面包的样子，正应了日剧《四重奏》里这句台词。我们相信她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