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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故》专稿|《沁园春·雪》在延安的流传

宋希於
2017-07-14 16:24
来源: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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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一词,最早是因为在1945年重庆和谈期间写赠给柳亚子而流传开来的,这是今天大家较为熟悉的史实。柳亚子自己曾写过一篇《关于毛主席咏雪词的考证》(原载《文汇报》1951 年1月31日)略述经过。他说当时见到《沁园春·雪》便和了一首,将两首词一并抄送《新华日报》,请他们发表。可是此时毛泽东已飞回延安,《新华日报》要发表毛的作品却非得征得毛本人的同意不可,结果最后只把柳亚子的和作给发表了,外人却由此知道了毛一定有原词。后来这首词终于被人披露了出来,“赞成者和反对者都大和而特和,成为一个轰动全国的高潮”。

不过柳亚子感慨各报当时辗转传抄,不免有误。他说毛当时写给他的手迹(他称之为“真真的古本”)原有两份:

一份是毛主席写在信笺上给我的;另一份是替我写在纪念册上的,字句完全相同。后来,写在信笺上的一份,被友人画家尹瘦石同志拿去了……写在纪念册的一份,当然在我那儿保存着。我从重庆还到上海,这纪念册便带了过来。蒋共和谈破裂以后,我由上海再度亡命香江,听说我家中的人,留在上海的,还把这本纪念册和其他在蒋匪政权下认为反动的东西都藏到四层楼上的复壁中间呢。解放以后,才取了出来。我去年十月南归后再北上,便把那些东西都带到北京来了。

经过大致就如柳亚子所述。而关于此事的其他细节,如毛泽东是如何将其写赠给柳亚子,又如何由人辗转发表,怎样受到“赞成者”的追捧和“反对者”的攻讦,都早有了各路学者的详细阐释,本文也就不再赘述。这里倒是想谈谈前人不大注意的一个问题:《沁园春·雪》在延安又是怎样流传的呢?

《沁园春·雪》是毛泽东“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毛泽东1945年10月7日致柳亚子信中语)所填,旋置之行箧,久未公开。关于这首词在延安流传的最早线索,恐怕要数朱德在多年后的一首和词。此词原载《朱德元帅丰碑永存: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陈列文献资料选》(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今已收入《朱德诗词集》新编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 年版),全词如下:

沁园春 受降

我依毛泽东韵写。

红军入满,日寇溃逃,降旗尽飘。我八路健儿,收城屡屡;四军将士,平复滔滔。全为人民,解放自己,从不向人言功高。笑他人,向帝国主义,出卖妖娆。

人民面前撒娇,依靠日寇伪军撑腰。骗进入名城,行同强盗;招摇过市,臭甚狐骚。坚持独裁,伪装民主,竟把人民当虫雕。事急矣,须鸣鼓而攻,难待终朝。

《朱德诗词集》的编者将此词系在1945年8月,甚是。由词题及词意,确能看出这是当年8月15日日寇投降后不久所作。此时八路军方面夺取了不少小城市和广大农村,扩大了控制区域,国民政府方面也调兵遣将,接受各地日军的投降,彼此都有指责对方“抢夺胜利果实”的意思在。朱德当时作为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曾与蒋介石为受降之事提出交涉,此词正咏出了这其中的博弈,朱德坚定于自己的立场,愤慨之情溢于言表。

毛泽东为柳亚子写在纪念册上的《沁园春·雪》手迹

不过,《沁园春·受降》既然写于这年8月,比起毛泽东在10月抄录《沁园春·雪》给柳亚子的时间就早了两个月。这便衍生了不少可能性。考虑到与此同时,毛泽东已萌生动身去渝之意,这是否意味着他已有了要在重庆向人披露此词的想法呢?耐人寻味。

除了朱德,在延安的其他中共领导人要看到《沁园春·雪》一词,还得等到毛泽东给柳亚子抄示此词以后。而此中缘由,颇与柳亚子其人的“好事”有关。柳亚子已谈到毛泽东在重庆给他题写了两份“字句完全相同”的《沁园春·雪》词,可毛为什么要这么做,柳就语焉不详了。关于其中内情,萧永义先生有个有趣的分析,他认为柳亚子比较看重这种具有特殊价值的墨宝,柳大概注意到毛写在信笺上的第一份咏雪词没有题上下款,也没有署名和用印,所以才带上自己的纪念册,抓紧毛即将离开重庆的宝贵时间,请毛再行题写一遍。果然,这次毛就加上了“亚子先生教正”的上款和“毛泽东”的落款。毛没有印章,柳亚子还特请青年篆刻家曹立庵给毛刻了一方朱文印“润之”,一方白文印“毛泽东印”。萧永义特别指出,柳亚子在毛的第二份手迹上加盖印章,甚至是毛离开重庆之后的事情了,以至于两方印章竟然没能请毛带走(略见《毛赠柳词何以有两幅》,收入萧永义著《毛泽东诗词史话》,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柳亚子其人“好事”如此,也算是旧文人习气发作,不难理解。

毛泽东离渝返延后的10 月23日,柳亚子在纪念册上的毛词之后写上了自己的和作:

廿载重逢,一阕新词,意共云飘。叹青梅酒滞,余怀渺渺;黄河流浊,举世滔滔。邻笛山阳,伯仁由我,拔剑难平块垒高。伤心甚,哭无双国士,绝代妖娆。

才华信美多娇,看千古词人共折腰。算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只解牢骚。更笑胡儿,纳兰容若,艳想秾情着意雕。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和词后并有一跋。关于这篇跋文,历来的录文皆有误字,今据清晰影印件重录于下:

余识润之在一九二六年五月广州中国国民党第二届二中全会会议席上,时润之方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也。及一九四五年重晤渝州,握手惘然,不胜陵谷沧桑之感。余索润之写长征诗,见函乃得其初到陕北看大雪《沁园春》一阕,展读之余,叹为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手,虽苏、辛犹未能抗耳,况余子乎?效颦技痒,辄复成此,并写入纪念册中,附润之骥尾,润之倘不嫌唐突欤?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三日,亚子写于津南村庑下。(钤“柳亚子”白文印)

纪念册上的柳亚子和词并跋文

关于这本纪念册,柳亚子的那篇“考证”文章只说:“写在纪念册的一份,当然在我那儿保存着。我从重庆还到上海,这纪念册便带了过来。”他隐去了一个重要关节未提,那就是他曾将这本纪念册托人带去延安,请中共各方面的负责人题字留念。这本纪念册今藏中央档案馆,中央档案馆的工作人员曾有专文披露(见陈小梅、刘扬《柳亚子〈沁园春·雪〉纪念册背后》,刊于《中国档案》2011年第2期),册中内容也已辑入张明观《柳亚子史料札记二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据张明观言,册页背面还粘贴一纸,内容如下:

柳亚子先生从重庆带来纪念册一本,托毛主席代请延安党政军民文各界诸负责同志提〔题〕字,并托周副主席在最近带出给他,因时间迫促,希接到纪念册后,即在册上提〔题〕字签名,交来人带下。(据柳亚子先生意见,提〔题〕字用毛笔、钢笔都行,字体不拘,如能写篆、隶则更好,写些什么,听便。)此致敬礼。昆仑办公室,十二月六日。

据中央档案馆工作人员披露,当时延安的有关工作人员还准备了一份各方面负责人的名单及住址,由工作人员逐一请他们在这本纪念册上题词。“昆仑办公室”应该是毛泽东办公室的别称。曾在陕甘宁边区保卫部门担任文化教员的刘坚夫晚年忆及1938年前后的情况时说,毛泽东在延安时的办事机构曾称为“昆仑办公室”,“昆仑办公室”的秘书长是李六如(见刘坚夫《暮色黄昏志更坚》,收入孙明山主编《历史瞬间》〔四〕,群众出版社2006年版)。按李六如当时正任毛泽东办公室秘书长,两相对照,当可释疑。后来毛泽东1947年转战陕北时,随同转战的中共中央相关机构还曾称为“昆仑纵队”,也可证明“昆仑”这个代号一直沿用。

《沁园春·雪》写在这本纪念册的卷首,自为延安的诸位“负责同志”所注意。这样一来,这首词在延安就大范围地流传开来了。《沁园春·雪》此时在延安的流传,便在时人的日记中留下了痕迹。《谢觉哉日记》(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1945年12月14日记载:

题柳亚子纪念册(录中秋诗)。柳册上有毛主席初到陕北看大雪词,沁园春,似未见过,录下(原词略——原编者注)。

翌日,谢觉哉步毛词之韵和了一首《沁园春》,他把和词也抄在了日记中:

沁园春 用毛主席韵为诸孩作
三男一女:飞飞列列,定定飘飘。记汤饼三朝,瞳光灼灼;束脩周载,口辩滔滔。饥则倾饼,倦则索抱,攀上肩头学比高。扭秧歌,又持竿打仗,也算娇娆。

一群骄而又娇,不盼他年紫束腰。只父是愚公,坚持真理;子非措大,不事文骚。居新社会学新本事,纵是庸材亦可雕。吾衰矣,作长久打算,记取今朝。

谢觉哉彼时虽然年高体弱,但工作依然忙甚,这天晚上尚“参加枣园中央会议”,“回已十二时”。平常抚育孩子大概也耗去了这位慈父不少宝贵精力,填词相和算是娱乐了。谢觉哉曾将这首和词出示给词友钱来苏(名拯,字太微)欣赏。钱来苏的诗词集《孤愤草初喜集合稿》(自印本,《卷头语》之“续记”写于1951年8月,当出版于其后不久)中收有一首诗,当是读了谢觉哉的和作后所写。这首诗是:

谢老以词见示戏答数语
毛主席词如苏髯,公之词亦近幼安。大风气象倍磅礴,游戏文章妙自然。我于斯道未入室,西施在座何敢前。怀抱琵琶起敛衽,请问善才怎拨弦。

为何可判断此诗就是读了谢觉哉的和作后所写的呢?因为在《孤愤草初喜集合稿》中,紧接着此诗的正是两首步毛词原韵的《沁园春》:

沁园春 哀蜀,用毛主席咏雪韵
蜀国堪哀,金紫横拖,裘带轻飘。踞中枢大帅,居然石桂;列牙诸将,尽是泚滔。橐满金珠,腰缠宝玉,暗算山头那个高。其流品,只褒谗妲媚,燕妒环娆。

虎冠噬肉偏娇,翻泼骂饥民效细腰。尽据穴分肥,俨同狗盗;凭城肆虐,恰比狐骚。狡狯乔装斑斓怪石,没羽非同小技雕。时迫也,挽强弓劲弩,莫待来朝。

又 咏史,秦、楚
统一兵兴,千里田芜,万户灰飘。看长城北转,空留壁立;大江东去,尽管沙滔。点点飞磷,丛丛战骨,仅伴霜天小月高。六王毕,却阿房一炬,燎尽娇娆。

当年郑袖含娇,无朝暮君前竞舞腰。况外纳张仪,明施间谍;内疏正则,枉赋离骚。最是上官子兰群竖,偷献连城更巧雕。谁复楚,要江东子弟,策马星朝。(杜牧之诗:“江东子弟多英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钱来苏的这两首词对国民政府的举动大加攻讦,词意之辛辣可与朱德所作颉颃,而所翻花样过之。回过头看,《谢老以词见示戏答数语》一诗中,正是将毛、谢两首《沁园春》词作比较。“大风气象倍磅礴”喻毛词,而特以“游戏文章妙自然”追谢意,还算评价得当。不过钱来苏虽说“我于斯道未入室”,却仍有和词,且和了两首,看来他真是谦虚。

这之后的12月18日是黄齐生先生的六十七岁生日(他生于清光绪五年阴历十一月初六日,合阳历1879年12月18日)。这一日,黄齐生也步《沁园春·雪》之韵,填了一首《六十晋七感咏》。此词今已收入谢孝思编《黄齐生诗文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沁园春 六十晋七感咏

盖读毛、柳、钱、谢诸公之作而学步也。

竟夜思惟,半世生涯,转类蓬飘。念圣似尼山,原称混混;隐如桀溺,乱避滔滔。教禀津门(天津严范孙师),师承南海;许与梁谭比下高。羞怯甚,笑无盐嫫母,怎解妖娆。

不识作态装娇,更不惯轻盈舞秀腰。只趣近南华,乐观秋水,才非湘累,却喜风骚。秋菊春兰,佳色各有,雕龙未是小虫雕。休言老,看月何其朗,气何其朝。

从词前小序, 可知彼时黄齐生不仅见到了《沁园春·雪》原词和柳亚子的和词,也读到了钱来苏、谢觉哉等人所续之作。而几天之后,黄齐生又填了一首《沁园春》,以和柳亚子的和作。此词亦收入谢孝思编《黄齐生诗文选》,今据原件影本录出:

沁园春 和亚子
是有天缘,握别红岩,意气飘飘。忆郭(沫若)舍联欢,君嗟负负;衡(沈老)门痛饮,我慨滔滔。民主如船,民权似水,水涨奚愁船不高?分明甚,彼褒颦妲笑,只解妖娆。

何曾宋子真娇,偏作势装腔惯扭腰。看羊胃羊头,满坑满谷;密探密捕,横扰横骚。天道好还,物极必反,朽木凭他怎样雕。安排定,有居邠亶父,走马来朝。

黄齐生《沁园春·和亚子》手迹

此词手迹影本见于周永林编《〈沁园春·雪〉考证》(重庆地方史资料丛刊,重庆地方史资料组1983年版),系尹凌《〈沁园春〉咏雪词在重庆传诵期间若干史实材料补遗》一文附图。词作末署“乙酉冬至日,石公于延水”,可知是写于1945年12月22日(阴历乙酉年十一月十八日冬至)的。此后黄齐生更将他与钱来苏的和词寄给了与毛泽东关系密切的康生。其中内情,又可以从几年前出现在拍卖会上的一封康生信札中看出端倪。这封信说:

石公黄老丈尊鉴:

尊函敬悉。天严寒,丈与灵璧勿枉驾枣园,待元旦后,晚当趋前贺节,敬聆教言。

捧读丈与钱老《沁春园》和词二阕,觉琳琅满目,知二老乃词林圣手也。原稿已呈毛主席,复抄二份,分寄总司令与续范老矣。

前言为丈涂画一帧,至今未能奉上,愧甚!盖以手中宣纸已尽,更因少年学画未成,迄今荒芜已三十年,恐为长者笑耳。明春自渝购得纸后,定当献丑,以求斧正。即颂

近安!

康生

十二月二十八日康生1945年12月28日致黄齐生信(北京诚轩拍卖有限公司2007秋季拍卖会)

黄齐生晚号石公,“灵璧”当指时在延安第一保育院工作的隋灵璧(她也是康生的诸城老乡),“沁春园”自是“沁园春”之误。这里提到的“总司令与续范老”,当然是指朱德与续范亭了。如前文所述,朱德早已读过毛词并有和作,而今本《续范亭诗文集》中未见和词,大概自叹不懂此道的续范亭“又嫌平仄太费力气”了吧。

信里提到的呈上的和词,仅有黄齐生、钱来苏两家,未提及谢觉哉的前作,看来谢老常去枣园开会,和作大概早已给毛过目。而从康生“原稿已呈毛主席”的话倒推,则可能黄齐生的去信中,有请他向毛泽东代致之命。

康生复黄齐生的这封信,更当与毛泽东一天之后复黄齐生的信对读:

黄老先生道席:

新词拜读,甚感盛意!钱老先生处乞代致候。敬祝六七荣寿,并颂新年健康!若飞寄来报载诸件附上一阅,阅后乞予退还。其中国民党骂人之作,鸦鸣蝉噪,可以喷饭,并付一观。

毛泽东

十二月二十九日

这样,我们就能看懂康生和毛泽东分别复黄齐生的两封信的内容了。毛既然“敬祝”黄齐生的“六七荣寿”,足证康生已把黄齐生所填的和词(“新词”)送到他处,钱来苏处亦“乞代致候”,自然是钱来苏的和词也一并收到了的缘故。“若飞”即黄齐生的外甥王若飞,时在重庆。揆诸上下文义,王若飞所寄来的“报载诸件”,恐怕就是重庆那些亲国府文人所和的《沁园春》词了。意识形态的相骂,在毛泽东看来,自有“鸦鸣蝉噪,可以喷饭”之处,想必黄齐生对看之时,也当付之一笑。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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