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诡笔记｜当小偷和强盗见义勇为之后

中国人自古不拘小节，但对大节要求甚严。比如你平时是个纨绔子弟，整天花街柳巷的串游，但国难当头，毅然挺身从戎、舍生取义，那么青史留名，绝不吝惜；再比如你为官浑浑噩噩碌碌无为，没准儿还不时占点儿公家小便宜，但碰到冤假错案，不怕丢官，一查到底，那么离职时老百姓照样有一把“万民伞”给你备着……这里面自有中国人的智慧，人生在世，不必总是紧绷神经，不必苛求尽善尽美，只要大节上守得住，其他方面的瑕疵终不掩瑜。

最近在翻阅古代笔记时，有两个故事读来让人热血沸腾，故事的主人公一个是小偷、一个是强盗，看看他们在关键时刻的表现和老天爷给他们的回报，就能明白，古书真的是有劝善之用！

一、啼笑皆非的“贼喊抓贼”

清代笔记《坐花志果》满纸写的都是“报应”二字，作者汪道鼎，清末学者，他在书中叙述了三十年间耳闻目见的种种因果之事，其中有一则记述了这么一件奇事。

有个乞丐，平时除了讨饭，兼职做贼，经常溜门撬锁，手脚很不干净。他所住的乡里有个首富人家，家中有妯娌三人，偏偏三个人的丈夫都病死了，只有其中一个寡妇“有遗腹未产”。妯娌三人都盼着她能生个男孩，以绵宗嗣。

这一年的清明节，她们准备去家族的墓地上坟祭拜，路很远，来回得三天时间，何况按照风俗，孕妇不宜去墓地，三个寡妇商量了一下，决定留下孕妇和一个老佣看家，另外两人去上坟。

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三个寡妇，她们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乡里乡亲的耳朵。乞丐听说之后，觉得机会到了，等那两个上坟的寡妇出门之后，趁着黄昏时分，翻墙进了富豪人家的院子。正好孕妇和老佣拿着油灯出了正房，到大门口看门锁是否上严，乞丐赶紧溜进了正房，找了个看上去装修华丽的屋子，藏在了床底下，准备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溜出来行窃。没想到这正是那位孕妇的卧室。片刻，孕妇回来，“坐灯下观书”，老佣喝了点酒，回佣人房睡觉去了。

夜色愈来愈深，狂风呼啸，竹影摇曳，在窗纸之上映出一片纷乱。突然门被推开了，有一个衣冠楚楚的公子哥闯了进来！“妇见少年入，惊起欲呼，少年遽抱持求欢”，孕妇大声呼喊老佣，但老佣迟迟不来，她又哀求公子哥，说自己有孕在身，请他放过。谁知那公子哥见她坚拒不从，突然拔出一把雪亮的尖刀狞笑道：“再不老老实实遂我心意，我就一刀宰了你！”孕妇痛骂道：“我家世清白，不能受你这无赖奸污，欲杀即杀，宁死不从！”公子哥恼羞成怒，“以刀置妇颈以逼之！”

就在这危急关头，突然室内响起一声霹雳似的怒吼，只见床下钻出一人，一把攥住公子哥的手腕夺刀，正是那个乞丐，公子哥与他搏斗，但养尊处优之徒，哪里敌得过风餐露宿的“江湖人”，不仅刀子被乞丐夺去，还挨了一顿暴揍，倒地不起。孕妇不知道这衣衫褴褛的“救驾之人”从何而来，“益骇，战栗不能出声”。乞丐压抑不住内心的激愤，搏斗中大喊“抓贼”，呼喊声惊醒了街坊四邻，瞬时间大家冲破了大门，涌进了屋子，问他贼在哪里？乞丐这时不禁哑然失笑：“我就是贼，可是还有我这贼偷更加卑鄙无耻之徒！”说完手指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公子哥。

一时间众人不知真相，将他俩一起抓到县衙去了。

面对这一轰动一时的奇案，县令赶紧开堂审讯，没想到那公子哥被救醒之后，反而诬陷乞丐和孕妇通奸，被自己发现，当晚是去捉奸的。乞丐一听大笑说：“你看看咱俩身上的衣服，我像通奸的吗？你像捉奸的吗？而且如果真如你所言，我已经将你击倒，又何必喊叫，招引四邻？我实在是个做贼的，但绝不辱人妇女清白！”说完便把当晚发生的事情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并历供积年行窃之案，以实己之为贼”。

县令不是傻瓜，一看乞丐又脏又臭的模样，又核实了他供述自己盗窃的那些案情，明白了他说的是实话。于是下令对公子哥用刑，公子哥本来已经被乞丐揍个半死，哪里能再经得起夹棍伺候，赶紧招供，“盖艳妇之色已久，是晚，亦乘隙往”，而那位老佣之所以呼之不来，实在是因为他已经花钱收买的缘故。

县令判案，公子哥和老佣关进大牢，听从发落，而乞丐虽然累犯窃案，但当晚的义举足以抵消他往日的罪行，当即开释。

二、坚决不要“神赐巨金”

官司是免了，生计还是没着落，所以乞丐“仍窃如故”。这天晚上他行窃时，“为事主所觉而逃，追者甚众”，他慌不择路，跑进了一个死胡同，仓促间溜进旁边一个破庙里，往神案的后面躲，结果撞倒了神像旁边的一个土偶，那“青面而赤须”的持刀土偶竟一跃而起，“遽前揪甲欲杀”，刀还没落下，就听见殿上有人呵斥道：“此丐保护住了女人的节操，让腹中的胎儿不受伤害，全人宗嗣，阴德十分浩大，天神都要赐福给他，你一个鬼卒怎敢放肆？！”话音刚落，“即有人揪青面者头发去，打之数百杖”。然后那声音再次响起，对乞丐说：“地上有巨金赐给你。”乞丐心中大喜，连连叩谢，“恍惚见丹墀下金积如山，趋下阶，一跌而醒”，才发现原来是做了个梦。

他走出小庙，见追他的人已经不知去向，“仰视天际疏星三五，晨光熹微”，回忆起刚才的梦，又回庙里搜罗了一番，“遍地寻觅，得康熙大钱一”，溜达到外面，见路边有个卖熟山芋的，有个老翁买了一块儿，坐在路边吃得正香。乞丐腹中饥饿，就用那枚大钱也买了一块熟山芋，坐在老头身边吃。

老瓮吃完，拍拍屁股走了，乞丐吃完了也要走，见地上遗留着一副褡裢，很明显是那老头丢的，他打开一看，大吃一惊，只见里面“储黄金二巨锭，番银百余，制钱数百文，出入账目四册，上载未收银数巨万”。乞丐想起刚才在庙里做的那个梦，若有所悟：“这一定就是梦中的神仙赐给我的‘巨金’！”他拿起褡裢就要走，谁知刚刚走出几步，就站下了，轻轻地摇摇头，重新坐回了原地。

没多久，“翁果仓皇而来，汗流如雨”，劈头便问乞丐：“你看见一个褡裢了吗？”乞丐嘟囔道：“要不是为了等你，我早就走了，原物奉还，你数数少没少。”老翁知道他已经看过了褡裢中的物品，不禁惊讶他为什么没有拿走，乞丐就把自己昨晚破庙做梦梦见的告诉了他，老翁更惊讶了：“既然是上天所赐，你为什么不拿走呢？”乞丐笑笑道：“我拿走了，你怎么办？就算是老天赐给我的，只要是不义之财，我也不能拿！”

老翁愣了很久，对乞丐说：“我家距此不远，你跟我过去一趟如何？”乞丐从之，两个人走了数里，到了一座大宅院前，门外堆满了木料。老翁请乞丐正堂上座，然后长揖拜谢道：“我这间木料厂开了好几年了，在附近各地设了很多分厂，但所有的木料都从这里发出，资本数十万银子，经营中的各种赊欠款项都在褡裢中的那四册账目里，如果不是你我就完了，请允许我赠巨金以酬谢。”乞丐笑道：“我要是贪你的银子，直接拿走褡裢就是，何必现在接受你的馈赠。”所以坚辞不受。

老翁没办法，问他现在做什么职业，乞丐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个要饭花子，饿极了就去偷东西。”老翁想起了什么，问他姓名之后，矍然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保全节妇的义贼！今天你见利不取，更加光明磊落，我虽然家业百万，但没有儿子，身后无可托付，你干脆跟着我学做生意好不好？”乞丐高兴地同意了。

这以后，乞丐便跟随老翁学做生意。“出入两年，勤慎精密，且无丝毫苟且。”老翁去世后把产业都留给他，乞丐“子孙蕃衍”，有科举高中，官至道台者。

三、走过路过统统错过

正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而善也分大善小善，有心无心，从这个角度讲，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坏人”在危急时刻，纯粹因为义愤挺身而出，做了一件捍卫传统道德最看重的壮举，当然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无独有偶，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也记载了一件类似的事情。

纪晓岚祖籍直隶献县，当初献县有一位名叫“齐大”的强盗，凶悍无比，有一次，他伙同其他几个强盗组团去大户人家抢劫，齐大充当在屋顶望风的任务。其他的强盗正在抢掠，突然领头的发现大户人家的一个女孩相貌十分美丽，便要奸污她，那女孩子宁死不从，刀架在脖子上还要挣扎反抗，强盗头子欲火正炽，将她反绑在凳子上，扒了她的裤子，让另外两个强盗抓住她的脚，便要强奸。

女孩子的哭叫声惊动了齐大，他从房上只往下看了一眼，便从屋脊上纵身跳下！将同伙们一拳一个全都打翻在地，然后拔刀挺刃，怒骂道：“哪个敢碰这女孩子一下，看我不活剥了他的皮，咱们抢劫归抢劫，不能侮辱女人！”群盗本要和他相斗，看他“汹汹欲斗，目光如饿虎”，一副要拼命的架势，不禁都害怕起来，考虑到这时官兵正在赶来营救，不能在这里拖延太多时间，盗贼们只好匆匆逃走，那个女孩子幸免于难。

因为抢劫的是大户人家，官府追击紧迫，这伙儿盗贼一个个被捕，并马上伏诛。唯有齐大怎么都抓不住，最危险的一次，他被团团围住，只好伏在一个马槽下面，但官兵来来往往，仔细搜查，从他面前经过无数，却仿佛就是看不到他一样走过路过统统错过，之后只好失望地离去。齐大也纳闷，这些官兵怎么个个都有眼无珠？而那些官兵后来听说齐大藏身地点，也都目瞪口呆，因为他们在搜查中并非没有检查过马槽下面，只是他们所见的，“槽下朽竹一束，约千余竿，积尘污秽，似弃置多年者”……

也就是说，因为齐大的义举，上天在危急关头用障眼法放他一条生路，给了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无疑，在纪晓岚看来，齐大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减刑或免刑，事实上我国刑法第六十八条也有规定，“犯罪分子……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无论是《坐花志果》中的乞丐，还是《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齐大，都是在犯罪实施的过程中见义勇为，而这些行为捍卫的又是中国古代礼教中极其重视的“贞操观”。当然，今天的我们不必再去用那些陈腐的道德标准束缚和桎梏女性，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对女性的尊重和对女性合法权益的捍卫，应该是一个文明社会最基本的准则。假如女性受到公然的侮辱时，别说“坏人”不肯挺身而出，连“好人”都沉默不语、甘当看客，恐怕这个社会真正该担忧的不是有多少穷凶极恶的强盗，而是没几个满腔热血的男人。

本文发表于《北京晚报》，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