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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洛哥新兴抵抗运动

文/乔·海恩斯(Joe Hayns) 译/卢南峰
2017-07-18 09:12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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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6月7日美国《Jacobin》杂志网站。作者系rs21(revolutionary socialism in the 21st century,英国网站)成员,是一名在摩洛哥做研究的学生。

图为2011年国际妇女节拉贝特示威。

“我们希望有一所大学、一座医院和一份工作”,自去年十月发动人民运动(the Popular Movement,Al-Hirak al-Sh’abi)后,摩洛哥东北部里夫(Rif)地区的胡塞马(al-Hoceima)居民一以贯之地提出这些要求,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在网吧,在家中,在出租车里,在大街上,每个人都支持:里夫需要教育、医疗和工作。

这一运动的生长与凝聚令一些观察家大吃一惊,相形之下,摩洛哥国家紧张的镇压倒没什么出人意料。摩洛哥政权——或者通常被称为Makhzan,暗指隐藏的非法权力(意为摩洛哥政权幕后的精英统治阶级,译者注)——将标准的镇压议程与旨在诋毁人民运动的媒体行动相结合。

3月下旬,国家开始大量逮捕活动家,如今在胡塞马及其周边城镇,士兵、警察和秘密机构简直就像占领军。刚刚过去的一个月见证了里夫自2011年以来最大规模的政治动荡。现在人们也要求释放政治犯。

愤怒并不孤悬于摩洛哥东北部。6月11日,大约有十万人在拉巴特(Rabat,摩洛哥首都,译者注)游行示威,其中许多人在斋月穿越整个国家来参加这场抗议活动。目前为止,国家还算自我节制,只有一小撮警察和士兵守卫议会大厦。

然而,Makhzan软性的反抗议伎俩似乎并没有奏效。像Le Desk这样的新闻网站如今宣扬一些甚至在2011年(阿拉伯之春)都不可言说的东西,而人民运动活动家集结于社交媒体:Facebook群组仍在激增,即便记者和博主面临逮捕。

从(去年)10月以来,摩洛哥官方政党已经愈发失去合法性。上个月,胡塞马居民完全不理会部长代表团。摩洛哥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地认识到:“护罩后面的国王一丝不挂。”

2017年6月的胡塞马游行者,标语意为“不要军事化,不要国家滥权,不要绑架。和平主义,和平主义。”

运动的火花

在(去年)10月28日星期五,警方杀害了莫哈辛·菲克里(Mohasin Fikri)。现在新闻里的标准故事是,在菲克里拒绝贿赂后,警官将他的鱼放在垃圾车的后面,菲克里试图取回他捕获的鱼,导致他和鱼都被碾碎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里夫活动家说它更可信——菲克里躺在卡车前面,就像在说:“这是我的生计;要夺走它,先从我身上碾过去。”

在两个版本中都有一个警官撂下一句“Tahan mu”(阿拉伯语意为“压死他妈的”),然后有人发动了卡车,菲克里几乎立刻遇害。这个命令是用阿拉伯语发出的,而不是里夫地区广泛使用的方言,这点就像往伤口上撒盐。

胡塞马地区立刻开始了抗议活动。第二天,有两万人前往菲克里家乡印佐伦(Imzouren)参加葬礼。一天之后,抗议在全国所有的主要城市爆发。菲克里的可怕死亡被视为政权滥用的象征——它的腐败、暴力、缺乏责任感——将人们送上了街头。

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和拉巴特的抗议活动结束了,平静似乎重回里夫。正是在这个相对平静的时期,活动家们穿越村庄和城镇,向人们介绍他们的要求。其中一个运动活动家如此描述这一过程:

在互联网上,城镇内部都有一个长时间的辩论,从而每个人都可以有所贡献——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城镇讨论出一个针对自己问题的解决方案。人们举行集思广益的聚会。11月,他们发布了初步要求,任何人有什么要补充或者修改,都可以联系组织者。

人民运动表示,他们将会在2月5日发布这些要求,但国家镇压了该事件,所以发布被挪到了3月5日。

那个月见证了胡塞马抗议和集会的爆发:女人们在国际妇女节领导了大规模的示威活动;5月18日,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示威爆发,不到两个星期之后,人民运动活动家纳赛尔·扎夫扎菲(Nasser al-Zafzafi)打断了市镇里最大清真寺的伊玛目,质问道:“这是神的清真寺,还是Makhzan的?”

这一事件导致了第二阶段的迅速到来:国家镇压加剧,人民的激进化也随之增长。

扎夫扎菲的问题里包含了什么东西,让Makhzan如临大敌,又如此打动里夫人民?

正如历史学家迈克尔·威利斯(Michael Willis)解释的,在正式独立后,“摩洛哥君主政体转向宗教领域,建立了全面的机构垄断。”穆罕默德五世(Mohamed Ⅴ)和哈桑二世(Hassan Ⅱ)的宫廷都努力压制萨拉菲感召(salafi-inspired)的力量、亲资本的独立党和农村苏菲(Sufi)兄弟会。

国王成为信徒们的官方指挥官,Makhzan在最直接的意义上利用教会进行政治活动:根据Le Desk的说法,伊斯兰事务部长阿赫梅德·塔菲克(Ahmed Taoufik)“命令那些从部里领工资的胡赛马伊玛目们进行布道,谴责那些年轻的反叛分子在穆斯林内部制造了内乱(fitna)和分裂”。

然后,扎夫扎菲的质疑不仅掷地有声,而且“史无前例”——一个左翼活动家告诉我。“他们在利用宗教对抗政府,”另一个活动家说。

扎夫扎菲逃避警察追捕的高潮戏码起到了相反的效果。在他被捕后不久,一个视频流传开来,人们普遍认为是带着黑头套的扎夫扎菲被从直升机上带下来。然而,这一视频引发了对扎夫扎菲更多的同情,国家被迫否认其真实性,似乎还把它从互联网上删除了。

那个周末,大约又有七十名抗议者被捕,如今有数百名运动活动家被监禁。警方拘留了记者、歌手、晚期白血病患者以及儿童,从领导人到围观群众,所有人都难以幸免。一个年轻的抗议者告诉我,在胡塞马,32个被判决的人中有一些“根本不是抗议者,他们只是一些恰好路过的小伙子。”

胡塞马的抗议者在头顶交叉手腕,象征“和平主义”。

广泛的运动

在反帝和反中央国家政治传统历史悠久的里夫地区,人民运动的要求本质上是社会性的——而不是领土性的或者宪法性的——这一点值得注意。

这并不是说,活动家们没有考虑过分离主义甚至联邦主义的要求,但是,领导层害怕这会带来快速和残酷的镇压。如果运动想要幸存,对王国领土完整的忠诚看起来是一个必要的姿态。事实上,对社会议题的聚焦看起来增加了运动在里夫以外地区的人气。

扎夫扎菲坚持,这一团体永远不会跟政党、工会或者非政府组织合作,原因有二:其一,里夫活动家不信任与Makhzan有联系的任何团体。其二,人民运动的期待中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是,类似的非Makhzan组织开始在全摩洛哥涌现。他们赞同活动家西尔亚·齐亚妮(Silya Ziani)的说法,她在被捕之前解释道:“里夫的旗帜是抵抗的象征……而不是独立。”

该团体的女性领导也增加了运动的影响力。齐亚妮成为了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而进监狱只增加了她的名望。在扎夫扎菲被捕后,抗癌活动家纳瓦尔·本·艾萨(Nawal Ben Aissa)成为了该运动公认的领袖,直到她自己也被捕。

用一个男性活动家的话来说:

我没想到女人会以如此强力的方式参与。这真是令人吃惊。我是说,女性往往参与更小层面的政治,而不是像这样,以强力的方式参与政治。看起来社会发生了变化。

其他人则没那么吃惊。本·艾萨解释道:“里夫是一个保守的地区,但这并不妨碍女性走出家门,提出要求。”一个学生激进派的男女混合团体告诉我:“在这里,女性组织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就已经很强大了。”

无论是否预料到,每个人都同意,女性已经成为了运动的中心,而这点让它在里夫以外的地区变得更有吸引力。

非正规经济

人民运动崛起而要反抗的情况,同样也存在于里夫之外的地区和摩洛哥之外的国家。团结声援的信息在横跨阿拉伯语和柏柏尔语(Tamazight,北非地区的一种土著语言,分布于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利比亚等地,译者注)世界的广大地域涌现,里夫和摩洛哥移民社区的声援抗议跨越欧洲,尤其是荷兰和西班牙。

6月初在突尼斯的一次集会中,有一个人举着一条标语“莫哈辛·菲克里,穆罕默德·布瓦吉吉,尊严的殉道者”。(Mohamed Bouazizi,2011年因市政官员没收商品和羞辱而自焚的突尼斯小贩,他的死催化了突尼斯革命和阿拉伯之春)这条标语不仅表明两个人的死都引发了抗议活动,也表明两个人持续地未充分就业,不得不从事一个又一个的非正规工作糊口,正如人民运动领导人及其社会基础。

在最近一个月,胡塞马的抗议已经集中于特定的居民区域,这些地方鲜有人获得定期的、支付工资的工作。人民运动是一场工人阶级运动,由那些常常找不到工作的人民铸就。这一团体表达了激进主义和失业组织理念。

自新自由主义开始运转以来,就业不足和失业就困扰着摩洛哥。在20世纪70年代晚期,Makhzan通过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设计的结构调整措施。一个反债务的计划被兜售,这导致了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私有化、自由市场和不断减少的基本商品补贴。这些因素与工人阶级利益相悖。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巴塞罗那进程迫使摩洛哥进一步放宽经济限制。这一欧盟与地中海南岸国家之间的协定类似于北美自由贸易协定,但是巴塞罗那进程更加不平衡和不稳定。与它的北美对应物相似,欧盟与北非之间的交易让工人移民和就业变得更加困难。

地中海自由贸易区自我吹嘘的目标之一——它将会促进南方国家向北方国家出口初级商品以外的东西——甚至在当时也是可笑的。实际上,这借助阿里·埃尔·坎茨(Ali El Kanz)的构想,解决了欧洲资本对“移民劳动力”的需求与欧洲政府避免“移民社会”的需求之间的紧张关系。

这个运动属于工人阶级,隐含了反资本主义的立场。但更重要的是,资本反对它。一位活动家告诉我:“资产阶级中不忠于政权的那部分绝不会太多。”

宗教背景

有必要在民族语言(ethno-linguistic)和宗教力量的语境下考量这一运动的阶级基础。同时,只关注宗教——尤其是它最保守的表达——也是灾难性的。新闻界已经无视扎夫扎菲的激进的、亲人民(pro-sh’ab)的主张,他要求与官方伊斯兰和运动中的解放派伊斯兰同时决裂。

尤其在扎夫扎菲打断伊玛目的布道之后,顺从的媒体开始将人民运动妖魔化为宗教极端主义,扎夫扎菲被形容为与巴格达迪(生死不明的“伊斯兰国”最高头目,译者注)类似的角色。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些描述是荒谬透顶,不攻自破的。

路透社6月11日的标题大声疾呼,拉巴特游行“由伊斯兰主义者率领”。这指的是一个示威的首倡团体,叫做“正义与灵性组织”(the Organization of Justice and Spirituality,阿拉伯语Al Adl Wal Ihsane,简称AWL)。

1971年,AWL的创始人阿卜杜勒-萨拉姆·亚西恩(Abdeslam Yassine)离开了Boutchichiyya苏菲派的领导,拒绝他们的政治无为。两年后,他发表了一封写给国王哈桑二世的公开信,被称为“伊斯兰,还是大洪水”(Islam or the Deluge),迈克尔·威利斯解释道,这封信大肆“批判(哈桑二世的)财富、亲西方,甚至质疑他的伊斯兰信仰”。作为惩罚,亚西恩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度过了一段时间,然后被软禁在家中。

这一镇压导致了与预期相反的结果。亚西恩的追随者不断壮大,AWL于1987年成立。到了1990年,它的大部分领导人因彻底的反君主主义而遭到监禁。

随后,国家向他们提供法律承认甚至金钱资助,以换取他们对国王合法性的认可。他们拒绝了。作为抗衡,Makhzan开始发展如今已成为议会第一大伊斯兰政党的正义与发展党(the Justice and Development Party,简称PJD)。

AWL继续在法外之地发展。一些活动家相信,它已经成为了摩洛哥第二大、最有纪律的政治力量,仅次于国家的镇压机器。(“游行示威有序吗?是的话,那就是AWL,”一个工会主义者解释道)另一些人认为,这一组织的纪律性让它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受欢迎。

此外,过分强调AWL在拉巴特游行示威中的作用,会遮蔽示威中的左派分子和为柏柏尔人权利(Amazigh-rights)抗争的参与者——事实上,压倒性的重点是这些议题。胡塞马的活动家报告说,AWL或PJD都不会对人民运动的领导或者基础产生任何影响。

摩洛哥左派并不都认同AWL。一些人将它视同反民主(“伊斯兰主义者将民主视为末日,”其中一人说道),而另一些人则将其视作广泛的反对派运动中的社会觉醒元素,并不相信AWL常常面对的反宗教批判。

虽然在AWL问题上有所分歧,但摩洛哥左派在两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首先,Makhzan——而不是像AWL这样的组织——是任何进步运动首要的制度敌手;其次,无论其实际意识形态如何,国家都会利用宗教极端主义者的指控,压制任何严肃的反对派运动。

上面提到的那个反AWL活动家同样也反对路透社标题:

这种宣传是助纣为虐。当Makhzan解释其存在理由时,他们会说:“我们是为你的安全而战。”欧洲人应该怀疑通讯社对北非和中东局势的报道,特别是关于“伊斯兰主义”和“恐怖主义”的内容。

2017年6月,一个胡塞马抗议者举着柏柏尔旗帜。

解放派伊斯兰(Liberatory Islam)

C·L·R·詹姆斯(C. L. R. James)在伟大的海地革命史中写道:“忽视种族因素,仅仅将它视作附带现象,是一个重大错误,这个错误仅次于将其视作根本因素。”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摩洛哥的民族语言和宗教的差异。

每个人都认识到,里夫需要一个肿瘤学机构,因为西班牙帝国使用化学武器,让整个地区变得癌症高发。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有这个地区需要大幅的医疗服务改善。

人民运动通过文化特性促进包容性。作为柏柏尔认同的亚型,里夫身份认同较之官方版本的摩洛哥认同和阿拉伯认同,对差异性采取更加开放的态度。

尽管经过了几代人的城市化,从东北部里夫到西南部苏斯(Souss),山脉沿线的口语仍然主要是柏柏尔语,尤其是在家中。

反柏柏尔的种族歧视形构了摩洛哥人的生活,但是40%的人口讲着柏柏尔方言。另外许多人的自我认同至少部分是柏柏尔的。“我不讲里夫话,但我的根在纳祖尔(Nador,里夫地区首府),”一个拉贝特活动家告诉我。

在摩洛哥,有三种伊斯兰组织形式——官方版本、AWL非官方的苏菲-萨拉菲主义,以及新兴的解放派形式——具有重要的政治特质,与工人阶级和资本保持不同的关系。

在摩洛哥,采取后一种形式的最大组织就是人民运动(Al-Hirak al-Sh’abi),这是一个工人阶级的、反种族主义的、伊斯兰弥漫的、反政权的社会运动。政权受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欧盟的控制,几乎不可能承认它的社会要求,更别说答应他们的要求。

2011年起义以及随之而来的反革命给了Makhzan有效的宣传;它现在将叙利亚当做新的阿尔及利亚。一个左派人士告诉我,政府将叙利亚家庭驱使到拉贝特街上,让他们乞求,“企图吓倒我们”。

两个正在中东发生的反革命事实——借用亚辛·哈杰·萨利赫(Yassin al-Haj Saleh,叙利亚作家和异见人士,译者注)的说法,一个以那些打领结者为首,另一个以长胡子为首——不应该让人们误以为,伊斯兰本身生成或加剧了这些分隔。事实上,恰恰是在世俗力量的支持下,解放派伊斯兰已经成为摩洛哥最进步的力量。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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