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重拾次贷危机|危机之外看浙江织里:开放乡村的机会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2017-08-10 07:01
来源:澎湃新闻
金改实验室 >
字号

北依太湖,距离杭州、苏州、上海、南京等城市在200公里路程以内;

上万家童装加工厂,一年生产的童装连接起来可以绕地球转10圈;

136平方公里的土地,住着30余万人,20多万是外地人,外地农民与本地农民各自创业;

10年前全球金融海啸来袭,广东福建等外向型服装企业风声鹤唳之时,这里的童装工厂几乎没有感觉。而且童装年产量从2007年的3.2亿件套,增长至2016年的13亿件套。

这里就是浙江省湖州市织里镇,和广东佛山市环市镇、福建石狮市凤里镇并称为中国三大童装产业基地。

据说,“织里”之名就源于当地历史上兴盛的织造业,史料上就曾有“遍闻机杼声”的记载。

在上世纪的70年代,织里的农民以手工刺绣为副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改革开放后,得益于紧靠苏州的便利,织里的农民“在家一台洋机绣枕套,在外一人挑担跑买卖”,于务农之余开始做起了床罩、枕套、绣花来补贴家用。

到了上世纪90年代,织里小镇上的这些手工业者发现了童装这个市场空白。在当时国营商场的改制潮下,下属的网点、柜台承包给了个人,大批国营企业职工买断工龄“下海”,这一下为镇上童装行业开了条路出来。

上世纪90年代,织里小镇上的手工业者们发现了童装市场的空白。

与大城市里的童装企业相比,还停留在乡土气息浓厚的小作坊阶段的织里,显得上不了档次。但由于受到金融危机的冲击,不乏有童装企业从广州、佛山等地迁移到织里。服装设计公司林芊国际就是受织里集聚效应吸引,在2012年从佛山搬迁到了织里。

说到这个变化时,一位当地的童装厂老板不无自豪地说,“他们已经被淘汰掉了,做得好的现在都到我们这来了。”

除了企业,也有人才从广州那边过来。冯营浦是一位服装品牌设计师,曾经在广州工作,现在在织里当地一家由安徽人开的工厂里负责品牌发展。

不过,冯营浦有时对织里又很不屑一顾,他带着浓浓的广东话腔调向澎湃新闻记者强调说,“这地方根本不行嘛,又没有品牌意识,没有营业执照的黑作坊一大堆。”

而实际上,他现在的老板最早时就是安徽安庆的普通农民,如今把工厂从“黑作坊”发展成了上百人的企业。

打工者可以做老板

2014年正在云南昭通拍摄的纪录片导演王兵,听说一群年轻人打算前往江南地区打工,就跟随这群打工者登上了火车。经过一番旅途折腾,王兵来到了织里镇。

这一来,王兵就在当地驻扎了两年,而织里的工人也成为了其纪录片的拍摄对象。

织里的工人主要来自安徽和长江中上游的农村,也有云南、江西等地过来。大家春天来到这里,6月回家乡休息一个月,7月底再回来,一直工作到春节。

有意思的是,工人7月底回来不一定会回到其上半年干活的工厂。王兵对澎湃新闻说道,“他们已经习惯在这个地方工作,不来这家就去那家,就在镇上的区域流动。”

织里镇上,不管年少的、年老的,干起活来都特别拼命。早晨8点钟上班干到11点,经过1小时的中饭后,从12点开始到下午5点继续干活,接着1个小时吃晚饭,晚上再从6点干活到11点,日复一日。

王兵拍出了《15小时》,这个片名就是织里一家普通小厂家中工人的一天。除了2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其余的13个小时都用来干活。

有实力的厂家用LED屏来控制工人的工作时间和每天的产量。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图

“他们平均每人每年能挣到五六万元。一个动作敏捷的年轻人做简单的打底裤,一天可以做五六百件,动作快的年轻人一年收入可以到八九万元。”王兵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大部分四五十岁的工人从十七八岁就开始在这里工作,他们的孩子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如果不能上高中或者初中没有上完就带过来,一般学习半年就可以独立干活了。

一个在缝纫机前干活的年轻人。《15小时》剧照,王兵,2016年

然而,织里的吸引力不仅仅是每年四五万元或八九万元的打工收入,其中一些熟练工在积累了些资金后,就会开起自己的小作坊。比如,文章开头提到的冯营浦的老板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一位前织里镇政府的官员向澎湃新闻介绍, “这个行当里都是外地的农民和本地的农民,是中国农民找出路,形成的一个独特的路径,国家没有投入一分钱。”

王兵很喜欢织里这个地方,在他看来,这里给愿意努力的底层老百姓开了一扇通往更美好生活的大门。“在中国任何地方,拿三四十万是不可能进入到一个产业进行经营的,普通农民没有这个机会,但在这个地方就可以,没有文化没有任何基础都可以。”王兵说道。

早在上世纪90年代,织里镇的童装现象就曾引起著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费孝通的兴趣。

费孝通出身于江苏吴江,同样位于太湖边,紧挨着织里镇。他曾深入太湖东南岸的开弦弓村做田野调查,写下了《江村经济》一书。费孝通认为,通过开办小规模的工厂,能为乡村工业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乡村经济从而可以复兴。

在考察完织里的童装产业后,费孝通提笔写下了“童装世界”四个大字。

费孝通于上世纪90年代在织里提笔写下“童装世界”四个大字。图片由织里镇政府提供

外地人不是“外人”,赊账就可搞经营

创业成本低的另一面是,织里的童装工厂以“小作坊”(微型厂)为多。

但这是一群具有竞争力的小作坊,它们几乎把小企业所具有的优势(灵活性)发挥到了极致。

不管你从哪里来,只要有二三十万的资金,就可以马上开工,熟练的工人和配套的加工材料一应俱全。工人的作坊、宿舍和门店都在一栋村民自建的小楼里,楼上做好的衣服马上就能放在楼下的门店卖,采购的人看中之后马上就打包发货。第二天早上,这些衣服就能抵达某个省的市场。同时,如果某个款式在市场上销售不太好,它马上就能换另一个款。

工人的作坊、宿舍和门店都在一栋村民自建的小楼里。王兵,《15小时》剧照,2016年 

织里的小作坊还有另一大特色,就是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凭借彼此之间的信任采取赊账租赁的方式,正所谓实现了“自由地投资,灵活的经营”。从生产、加工到销售,只要这一整个链条不停地在运转,织里的童装作坊不太需要额外的贷款,所有的流程都在信用体系里赊账。

杨建平是织里当地的一位童装工厂老板,他告诉澎湃新闻记者,“我们很好客,织里怎么做的你知道吗,你先拿我的货,卖掉了再给我钱。在广东福建不是这样,他们是见钱认人,你给钱我就认人。”

这种赊账的灵活性,对于不了解的人来说,有点超乎想象。来自北方的王兵就对澎湃新闻记者表示,“赊账就能做生意,这对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通常的情况是,订货商报出索要的衣服款式和数量,给工厂老板划一部分钱,剩下的钱卖完了再给。工厂老板只要问个电话号码和地址,马上就打包,然后负责运输的人开车来把货拉到物流站,如果这一单要发往外地,可找到跑那个地方的长途司机。

“我们很好客,织里怎么做的你知道吗,你先拿我的货,卖掉了再给我钱。”

杨建平1989年就开始做童装,是镇上最早干这行的那批人,他介绍说,赊账文化从上世纪90年代行业伊始就这样。由于刚开始生产的时候款式比较单一,大家互相赊账,就形成了一种习惯和文化。再后来外地人来订货,同样也是赊账,按照工期,半年结清一次账目,到年底的时候再结算。“在外地,同行是冤家,但在织里,我们同行就像朋友,赊账基本上没事。”杨建平说道。

“租两间厂房、门面、宿舍马上就可以生产,挂个牌子说我们招工人,赊账就可以搞经营了。”田果果是来自东北农村的一个工厂老板,她到织里已经很多年,却从未觉得在这里自己是个外人。

田果果告诉澎湃新闻记者,“10年前我跟我老公负债起家,之前我们各自因为离婚背负了此前家庭几百万的债务,我们就从2间门面开始,起早贪黑地做起来的。”

为了让资金链转起来,老板也要干活

有赊账,自然也会有跑路。随着来织里开工厂的人越来越多,跑路的数量也多了起来,每年可能会达到数百家。

“有一次我去云南的村子,突然碰到了一个织里工厂的老板,我知道他前几天刚跑掉,也跟没事一样在村子里玩。可能过了几年以后他又会回去,告诉工人可以把欠他们的钱还给他们。”王兵向澎湃记者打趣道。

还有一次,王兵在拍摄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工厂老板跑路后,车间里发生的一幕。

“工人就跑进车间,把缝纫机这些器材你拿一个,我拿一个拿走,然后报案。”王兵说道。

整个镇上有上万家工厂,每年新进来的也有很多,这跑掉的几百家并不影响整个产业的运转。虽然年底结账有时很艰难,也有糟糕的事情出现,但最终大家都可以把账结了。

由于产业链条中近年出现的这些不稳定因素,小作坊做大之后,就退出了赊账的队伍:宁愿降价,也要拿现金。

杨建平的“杨氏布业”目前已经是织里当地比较大的企业,他告诉澎湃新闻,“我现在都不赊账,要现金,然后把价格降到最低。外面价格卖到很高,但是可以赊账。这里有个选择客户的问题,有些你卖便宜的,别人不要,因为他们没有现金,要赊账,价格就高一些,比如成本进来11块,赊账的就卖到12块、13块。”

为了让资金链转起来,每个人必须很勤奋,老板也要干活,如果想要让工厂规模更大,就要天南地北去跑订单。

远到东北三省、河南、四川,近则江浙各地,都留下过马伟忠的足迹。马伟忠的“布衣草人”现在已经是一家300人的企业,他在20年前的起步阶段就是夫妻二人和一台缝纫机。

马伟忠的“布衣草人”有专门的电商部门。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图

在苦心经营下,马伟忠联络到稳定的合作商,定期到全国各地开订货会。对稍微大型的工厂来说,开订货会、提前1-2年签到订单、拿到订金,是他们维持经营,避免亏损的重要出路。

“我们就怕有库存,一旦有库存,资金压力就会越来越大。”田果果说起她怎么想尽办法拿到现金、把货卖出去时如数家珍。

对稍微大型的工厂来说,开订货会、提前1-2年签到订单、拿到订金,是他们避免亏损的重要出路。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图

有人投房产、放高利贷,但织里没被金融化

织里也曾感受到2009年4万亿刺激的那股“春风”,像马伟忠这样起步比较早的有房产的当地人,很容易就能拿到贷款,可是忆及当年他感慨地说,跟他一批做生意的已经没剩下几个人。

“这个行当太累,有些人赚够了钱就退出了,也有人做联保贷款拿去投房地产的,放高利贷的,那时候钱是来得快呀,不过现在已经不知道人去哪了。”马伟忠说道。

马伟忠的员工在公司内的样衣间向客户做直播介绍最新的款式。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图

2008年后,南浔银行进入织里,最早推出了小额信用贷款和担保贷款,但由于出现大量不良贷款,2010年便停止了这项业务。

而织里的模式却没有因此而改变,整个产业并没有被金融化。

信贷增长的本意是用来支持生产性的资本投资,一旦事与愿违,那么信贷的增长并不能产生能够用来偿还债务的新的现金流,便会产生负的外部性,这时,债务就如同污染。

同样在浙江的温州,前些年出现了企业大规模破产倒闭的现象。2011年秋,过度借贷在温州吹出一个巨大的信贷泡沫,并以一场惨烈的民间借贷危机作为终结。银行、民间资本和实体经济都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据官方披露的数据,仅银行业的不良资产就高达千亿元。

政府对温州借贷危机原因的解读是,垄断金融体系导致的“两多两难”(民间资本多、投资难;中小企业多、融资难),并由此促成了国家层面的金融改革试验区落地温州。

2012年为温州市委撰写改革方案的学者之一、浙江大学经济学教授史晋川向澎湃新闻表示,这10年来,温州是首当其中受到金融危机冲击最严重的地区,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缓过来。

“服装、箱包这些传统外向型产业现在还没有缓过来,2012年先是资金链出现问题,然后担保链出现问题,也就是‘两链风险’。温州的改革也是不成功的,金融改革的作用就像水龙头的管道,实体经济就像家中用来盛水的盆,如果盛水的盆子都是漏的,管道修得再好也没用。” 史晋川对澎湃新闻记者说道。

童装产业链扩展:“作坊”+电商

从家庭副业到形成专业市场,再到形成产业集聚,这是织里改革开放近40年来走过的轨迹。发展到现在,童装已不是织里童装产业链的全部。

孩童模特培训与摄影在镇上已形成一个成熟的行业。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图

如今的织里,除了童装的生产加工外,还有3000多家为童装配套的印花、绣花、罗纹、面辅料工厂。而这也只是童装产业扩展的第一圈,在童装辅业的外围,还有一万人左右的人从事为孩童模特拍照的行业。

做物流的是东北人,开超市的是温州人,还有各地过来开网店的。现在织里登记在册的电商企业已经达5600多家,线上交易额超60亿元。

罗玉花的电子商务孵化中心定期邀请阿里巴巴的专业人员来为当地人做培训,座无虚席。 澎湃新闻记者 蒋梦莹 图

大河社区是织里17个社区之一,这个社区里有上万的外地人,700多家网店。大和社区书记向澎湃新闻记者介绍,“我们还与浙江大学艺术学系合作,成立了淘宝社区,为浙大的师生和淘宝店家牵线搭桥。”

罗玉花是织里本地人,做生意多年的她很快就瞅准了电子商务这个商机,开设了织里镇童装电子商务孵化中心,与外地的技术学校合作,吸引学生到她这里培训,再介绍到企业和工厂去,或者是受企业所托招生培训,也定期邀请阿里巴巴的专业人员来为当地人做培训。不仅如此,模特培训也成为其业务中很大的一块。

开放乡村VS开放都市

织里是个开放之地,导演王兵在各个工厂拍摄都没有受到阻拦,可是工人们却忍不住好奇,媒体和影像关注的不是那些特别成功的人吗,为什么要拍我们,我们如此平凡无奇。

繁华的都市,炫目的生活,大城市似乎总是在聚光灯之下,苹果手机、扫码支付、共享单车……纷繁的互联网世界与各式新潮的娱乐共同营造的盛世景象形塑了一种幻觉,似乎这就是期许之地,城市能够为我们所有的问题提供答案。

纽约是全世界最繁华开放的都市之一,在这里,企业走向世界、个人成为亿万富翁的壮丽景象点燃了许多企业和个人的激情,对金钱与成功的渴望使很多人的欲望无限升温,金融业大量增加杠杆,大量资本也从产业部门转移到金融行业。当泡沫最终破灭,一度积聚了大量财富的华尔街崩塌只在一夜之间。

10年前华尔街的这场崩塌,却在10年之后还影响着无数人,那些因此而流离失所以及生活在“锈带”的被遗忘的人们,他们在不经意间就成了当代看似公正民主的社会中“被欺凌与被侮辱的”那群人,可是,除了愤怒,他们别无他法。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埃德蒙·菲尔普斯指出,西方的危机可以归咎于忽视了经济活力的重要性,尤其是草根阶层的活力。

经济学家周其仁10年前曾撰文指出,“中国这么大,底层生活这么丰富,下去调查,把现实的东西拿来,互相比较、互相鉴别,发现里头的合理因素,先用短期政策承认,然后把这个政策长期化。发现效果好,上升为法律、国家制度。这就是我体会到的改革。”

织里镇从一个鱼米之乡发展到常住人口达30万人、下设17个社区的“大”镇,说明市场经济的活力不仅仅可以在城市,也可以是在乡村。或许,人们可以不必硬给自己插上翅膀,飞向那充满未知的都市,也可以脚踏那坚实的土地。

然而,织里现象是个例,还是有其普遍性?现在至少可以说,它展示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