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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治︱张德彝西洋看戏补考

张治
2017-08-23 12:55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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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我在准备关于晚清中国人海外旅行写作的博士论文时,曾读到南大尹德翔博士关于稿本《航海述奇》里在欧美世界观剧的考证文章(“晚清使官张德彝所见西洋名剧考”,《东方文学研究通讯》2005年第1期)。《航海述奇》指的是晚清时期同文馆毕业的外交官员张德彝在1866至1911年间八次出使的日记,均以《述奇》为题,名为八部,实则《七述奇》关于日本之行的记述未成稿(“此次出使日本,因当战后所负使命,深觉有辱国体,故辍而不述”)。

张德彝日记记事非常详尽,保留了很多有趣的片段。其中观看西洋戏剧就是重要的一个部分,尹博士依据张德彝对剧情的记述,考证了其中所谓“名剧”共十多种;此后台湾学者罗仕龙又有少许“新探”,侧重于带有中国元素的剧目。实际上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他后期的《述奇》,几乎每部日记都有十几次的“观剧”记录。近来因购读钟叔河先生主持的“走向世界丛书”续编,先翻阅了五、六及八《述奇》三种,想起从前关注的话题,利用今天“网搜学”得来的外文资料,又检得数条,可作为尹论之外的一点补充。

张德彝:《五述奇》,上下册,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12月

张德彝:《八述奇》,上下册,长沙:岳麓书社,2016年12月

首先,《五述奇》记柏林生活(1887-1890),《六述奇》记伦敦生活(1897-1900),都曾详细记录了当时这两个欧洲名府的戏院分布情况,涉及戏院规模、地理位置等等信息。但由于译名的不规范,城市历史的变化,需要下些工夫来还原其所指,尤其前者较为复杂,特别需要做些查对。我借助于所见的当时几种城市导游指南手册,大致将结果整理如下。

《五述奇》光绪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庚子:“柏林城内,戏园杂耍馆凡大小二十余处。如阿喀代米园,在阿木费斯东戛本街第二号……”

——指柏林声乐学院的表演厅(Gebäude der Sing-Akademie zu Berlin),位于要塞宫(Palais am Festungsgraben)。

“广泽园,在阿木敖本豪斯坊第十一号……”

——待考,可能是指当时的“歌剧院广场”(Platz am Opernhaus,即今日倍倍尔广场)的音乐厅(Konzertehaus)。此时期的城市导览手册即说有皇家乐团的交响晚会(Symphonie-Abende der kgl. Kapelle)。

“翡萨园,在本布盖街第二十二、三号……皆为上等,国王间亦往观……”

——指柏林爱乐厅(Philharmoniesaal,当时位于Bernburgerstr. 22/23)。

“中等戏园,如盖呢园,在阿木敖本豪斯坊……”

——指歌剧院广场的皇家歌剧院(Königliches Opernhaus)。

“朔斯皮拉园,在石垒坊……”

——此名系尹德翔文中称“待考”者,指位于当时称作席勒广场(Schillerplatz,今称作Gendarmenmarkt,“御林广场”)的皇家剧院(Königliches Schauspielhaus,今称为“柏林音乐厅”,Konzerthaus Berlin)。

位于席勒广场的皇家剧院(K_nigliches Schauspielhaus)

“威克兜里亚园,在敏兹街第二十号……”

——此名系尹德翔文中称“待考”者,指Viktoria-Theater,位于Münzstr. 20。

“得赤爱园,在树满街第A字十三号……”

——指德意志剧院(Deutches Theater),位于Schumannstr. 13A。

“倭勒讷园,在倭勒讷巷第三十五号……”

——指Wallner-Theater,位于Wallnertheaterstr. 35。

“来兴园,在福来得立喀乌佛尔街……”

——指Lessingtheater,位于Friedrich-Karl-Ufer(今之Kapelle-Ufer)。

“莱溪丹园,在步路门巷第九号……”

——指Residenz-Theater,在Blumenstr. 9。

“福来得立韪良斯太堤坝什园,在朔斯义街第二十五、六号……”

——指Friedrich Wilhelmstädtisches Theater,在Chausseestr. 25/6。

“次则森特拉园,在阿拉他亚高街第三十号……”

——指Central-Theater,在Alten Jakobstr. 30。

“额尔恩斯园,在得来森讷街第七十二号……”

——指Adolph Ernst-Theater,位于Dresdenerstr. 72。此系著名演员、戏剧家Adolph Ernst购买并改名的剧院,改名发生在1888年8月,就是张德彝写日记的前一年。

“贝拉阳园,在贝拉阳街第七至十号……”

——指Bellealliance-Theater,在Bellealliancestr. 7-10。

“外有夏园(略)……欧斯屯园,在格洛斯茀兰佛特街第百三十号……”

——指Ostend-Theater,在Grosse Frankfurterstr. 130。

“克洛园,在馈呢坊……”

——指Krolls Theater,在国王广场(Königsplatz,今之共和广场)。

“又有杂耍馆二,如匡阔尔的亚馆(略)……梨池沙阑馆,在来百喜街第七十七号……”

——此处第二个指Reichshallen-Theater,在Leipzigerstr. 77,是较为著名的杂耍和闹剧演出的场所,也在此标出。

另外,《六述奇》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七日录伦敦大小戏园及方位,考索难度较小,兹不赘述。感兴趣的读者随便找两本当时的Guide to London就可以弄清楚,“走向世界”的校点者可能没注意这个问题,里面有一句“台立斯倭达威二园亦在司特兰街”,应断为“台立斯(Terry's)、倭达威(Vaudeville)”。又有一“达悌斯园,在赖喜斯特尔坊”,当是张德彝抄译有误,应指位于Leicester Square名为Daly's的这个戏院。

其次,便是以新整理出版的这后三部《述奇》内容为主剧目补考:

一、《五述奇》光绪十三年十一月初六日,在柏林“威克兜里亚戏园”观剧。尹德翔已根据所述情节考知为《八十天环游地球》。在此可以补充的除了上文已述的剧院名称,还要说明这是德国作家Hermann Salinger据凡尔纳原作改变的一部“伴唱笑剧”(Posse mit Gesang),仍据德文译名题作Die Reise um die Erde in 80 Tagen,自1875年在此剧院演出以来,重演了至少一百五十场,经久不衰。

二、《五述奇》光绪十四年九月初一日,在柏林“威克兜里亚戏园”观剧。“所演系一武官游历美国,二十年不归,其子女乘舟往寻”云云。虽然细节上有些对不上,但很可能就是当时同样在此剧场首演并大受欢迎的凡尔纳小说改编剧作《格兰特船长的儿女》(Die Kinder des Kapitän Grant)。

三、《六述奇》光绪二十三年四月十一日,记在伦敦“来赛斯特尔坊恩培尔园”看杂耍。尹德翔言戏院原名“待考”,其实就是位于Leicester Square的帝国剧场(Empire Theatre,后改为电影院)。张德彝是夜所观“大戏”为《基督山伯爵》,已经尹氏指出,但他认为用的是原作者本人的改编戏剧,实则不然。我们应注意到此时帝国剧场的管理人是大名鼎鼎的George Edwardes(1855-1915),他改编了一大批轻歌曼舞的喜剧作品,其中就有《年轻的基督山伯爵》(Monte Cristo, Junior),1886-1887年圣诞节期间上演,最初的舞台是在George Edwardes当时供职的Gaiety剧场(即张德彝日记所说的“该阿悌园”)。张德彝此时所观应该也是同一出歌舞喜剧,并非什么其他的“名剧”。

四、《六述奇》光绪二十四年正月十三日,在伦敦“阿兰布拉戏园”观剧,尹德翔已考证此园即Alhambra Theatre,所演“大戏”为芭蕾舞剧(准确地说是Pantomimic Ballet Feerie)《美女与野兽》(Beauty And The Beast)。可以补充的是此剧编导是Carlo Coppi(1872-1931),作曲家是来自柏林的Georges Jacobi(1840-1906),女主角是来自意大利的当红舞星Cecilia Cerri。

1898年伦敦Alhambra Theatre演出《美女与野兽》的海报

1898年伦敦Alhambra Theatre演出《美女与野兽》女主角Cecilia Cerri

五、《六述奇》光绪二十四年九月十九日,在伦敦“沙弗太斯贝街帕来斯馆”观剧,此园即至今仍位于Shaftesbury Avenue的皇宫剧院(当时全称为Palace Theatre of Varieties)。这晚所观无非各种杂耍,惟一值得提一下的是最后张德彝说“再一场为射影灯,洋名比欧格拉夫”。“走向世界”的校点者旁边注明是“早期电影放映机”,但“比欧格拉夫”实指美国的一家著名电影企业,“传记公司”(Biograph Company)。在张德彝看戏前一年,皇宫剧院才引进了这些放映权。张德彝也不是第一次看电影,一年前他在“埃及堂”(即Egyptian Hall)开过这个“洋荤”了,此番“较前所看者高大”,惟形容所见涌来的图像:“潮水涨落,火车往来,人马行动,各皆有声,与真无异。”我们今天可以在“互联网电影数据库”(IMDb)找得到传记公司在1896-1898年拍过的两百多部影片片名,患有不可救药之考据癖的朋友,可设法找来看看哪些和张德彝的印象式记述对得上。

六、《八述奇》光绪二十八年四月十一日,张德彝在马德里参加阿方索十三(Alfonso XIII)的加冕庆典(1902年5月17日)之次日,受国王邀请,在“里亚戏园”观剧。尹德翔已考证此剧场即西班牙皇家剧院(Teatro Real),并认定剧情系《唐璜》之内容,然而未确定是哪个改编本。这个隆重的时间和非同寻常的场合,显然应该是有很多记载的。经查考可知这是莫扎特谱曲、达·彭特 ( Lorenzo Da Ponte)作词的歌剧版,一般称为《堂·乔万尼》(Il dissoluto punito, ossia il Don Giovanni,1787)。尹德翔文中依据情节曾猜测可能是莫扎特版,但认为“日记中并未提及本剧有演唱和歌舞,所以也不能断定”,未能想到利用网上的外文资料来加以佐证,甚是可惜。据资料显示,这场演出的导演也是名家,即那位晚节不保的意大利作曲家皮埃特罗·马斯卡尼(Pietro Antonio Stefano Mascagni);而演出人员中有一位女伶名叫Regina Pacini,后来嫁给阿尔维亚尔,成为阿根廷总统夫人。

七、《八述奇》光绪二十八年五月十七日,张德彝在伦敦“阿拉罕卜拉园”观剧,此园即《六述奇》之“阿兰布拉戏园”。这晚他看了十三出“杂耍”,其中有一出,称“与前在柏林所观《八十日绕地一周》之戏相似”的,以四节演四季,场景分别置于非洲、印度、澳大利亚和加拿大,“四处地多属英,故每节土人必歌《天保国王》,而作仰颂英廷之态”。当时临近英伦新王爱德华七世及亚历山大王后加冕,这个演剧显然是配合庆典而作的,因而也容易找到线索。经查得知,这是一部四十五分钟的芭蕾舞剧,题为《英伦王土》(Britannia’s Realm),编导是此前所观《美女与野兽》的同一导演,Carlo Coppi。这部芭蕾舞剧颇受文化研究者关注,我在此不消多说,仅提供相关的线索就好了。需要另外指出的是张德彝描述的“杂耍”,还有一出是日本古装男女的分队跳舞。根据我在网上查到的节目单,那是一部二十五分钟的芭蕾舞剧,题为《在日本》(In Japan)。

八、《八述奇》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初九日,张德彝在伦敦“赴伊屯巷第六十九号那欧布夫人家茶会”,观看了一场私人邀请的演出。共三名演员,“皆法之优伶”,剧情和其中两位的姓名我都一时看不出线索;“惟扮幼男者实一老妪,年近七十,曰贝尔那,法都名优也”,这应该是风华绝代的那位萨拉·贝纳尔特(Sarah Bernhardt,1844-1923)啊!说“年近七十”是夸张了,这时也才五十多岁,刚刚还先后扮演过哈姆雷特和拿破仑二世,都是青年男子的形象。

萨拉·贝纳尔特(Sarah Bernhardt,1844-1923)扮演的哈姆雷特(1899)

九、《八述奇》光绪二十九年十月二十六日,“伦敦卫斯民司得大教堂旁之贤皮特腊典文学堂,每岁冬择聪敏熟学诸生演戏一出”。又,光绪三十年十一月十三日,再度至此观学生演剧。此前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里已经提到(《剑桥古典学家向晚清大臣颁发博士学位时的颂词》),这是在西敏公学(Westminster School)看的演出。该校向来特重拉丁文教育,自伊丽莎白一世时代,即形成了每年圣诞节排演普劳图斯、泰伦提乌斯作品或是其他新作拉丁文喜剧的习惯。我根据人物名称和故事梗概,确定前一部是普劳图斯的《仨钱儿银币》(Trinummus),后一部则系泰伦提乌斯模仿希腊喜剧家米南达所作的《安德罗斯女子》(Andria)。

《西敏公学年鉴》附录所记该校拉丁演剧记录一

1903年西敏公学演出《仨钱儿银币》的服装与布景设计

借助互联网上逾版权期、可自由取阅的电子扫描书刊,可以看到1903年的报纸《黑与白》(Black and White)用一个版面展示的那晚西敏学生演出《仨钱儿银币》的服装和布景设计;还可以找到1904年西敏公学为演出而印制的脚本,是原文与George Colman诗体译文对照本,一部不足八十页的小册子。张德彝在前一篇日记里说,“此戏余于二十年前曾观一次”,这指的是《四述奇》光绪四年十一月十四日,“在西敏斯德大学院看拉丁戏”云云,其中又说“详见《再述奇》第三卷”。我们据此又可注意到《再述奇》同治七年十一月初四日,“至西敏德大学院中观剧……剧文系古拉丁国语”。这两次观剧都不记录剧情,但我通过查阅西敏公学演剧史的相关文献,得知一次是1878年岁末,一次是1868年岁末,该校演出的古罗马戏剧都是泰伦提乌斯的《福尔弥昂》(Phormio)。也就是说,张德彝看过四次拉丁语表演的西方古典喜剧,要论“西洋名剧”,在我看来这远比他看过《浮士德》《哈姆雷特》或者《八十天环游地球》的意义更大得多。

十、《八述奇》光绪三十一年五月六日,记参与“英君请日王及……在克文御戏园观剧”。“所演之戏,系义国事。……共演三出”云云,尹德翔根据剧情大概,判断即《罗密欧与朱丽叶》,并言“当天的演出本就是歌剧或巴蕾舞的几个片断”。按,“日王”即西班牙(当时译名“日斯巴尼亚”)国王阿方索十三,爱德华七世请他在皇家剧院(Covent Garden)看戏,这种重要活动,自然留下可考的资料很多。

1905年6月8日西班牙国王访英时观剧用丝制节目单

1905年6月8日西班牙国王访英时观剧用丝制节目单二

张德彝日记里提到,那晚看演出时,“每座上置戏单一页,一尺方白缎,四周垂以白丝线穗,长盈寸,上横临边中印日王小影,左右临边中印英君与后小影,皆周不及寸,印戏名及各男女优伶之名”。正好可以在网上看到这个别致的节目单的拍卖品图片。根据上面所记的“戏名”,可知当晚演的三出,并不是都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几个片断”。第一出是法国作曲家夏尔·古诺(Charles-François Gounod)改编的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Roméo et Juliette)第二幕,第二出是普契尼歌剧《波西米亚人》(La Bohème)第三幕,第三出是所谓法国大歌剧的代表作,梅耶贝尔(Giacomo Meyerbeer)创作的《胡格诺教徒》(Les Huguenots)第四幕,但标题用了意大利语(Gli Ugonotti),可能是演出的是此剧的意大利语版本。

当年我写毕业论文,对张德彝爱看戏爱记录观感的表现,认为不仅与居住帝都的旗人生活习惯有关,也与他在同文馆曾参与过的英语话剧演出有关。相对于其他很多无所用心的晚清官员,张德彝详尽的日记里充满了可供我们考察的资料。从张德彝对观剧场所和剧目的考察来看,他当年有幸见证了十九世纪末期欧洲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若干重要文化盛事。行将拆除、改建或迁移的戏剧殿堂,刚刚出现的电影,年事已高但风采不减的绝世名优,还有某些红极一时的演出场景,都被他用来“热闹热闹眼睛”了。他提到有些剧目明显缺乏必要的情节,是他失察而理解不来,还是果真就如此,属于某种现代主义的萌芽或试验?我相信有心人可从中得到更多有趣的结论。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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