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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15万人口的城市,所有的市民都参与了一部戏剧演出

胡宝娟
2017-09-04 09:31
来源:澎湃新闻
文艺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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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在一个人口不足15万的城市,全城共同参与一个戏剧项目,会是怎样的情形和感受?

今年7月,在意大利的历史古城拉维纳,我见证了由日光剧团(Teatro Delle Albe)与拉维纳艺术节联合制作,改编自但丁《神曲-地狱篇》的大型社区戏剧项目《Inferno》的闭幕演出。

日光剧团是驻守意大利拉维纳二十多年的知名剧团,这次的演出由剧团总监Marco Martinelli与 Ermanna Montanari导演。项目从一年前开始筹备,自当地以及周边城市招募了八百多名志愿者,分别担任演员、服装制作、技术支持,后勤等不同岗位,加上34场演出共3000多名观众,还有演出过程行经的大街小巷、广场、教堂等户外演出部分,得到附近商店的协助,交警的配合等……

社区戏剧在欧美发达国家已经有超过二十年的发展历史。作为应用戏剧和社区教育的一种,是引导市民认识自己,解放身体,通过集体创作去联结社区,提升审美的一扇大门。但因为其影响过程相对缓慢,并不总以成果导向,所以一直处在戏剧界的边缘,无论在国内外,《Inferno》这样的大型社区戏剧项目并不多见。

拉维纳的艺术博物馆

7月2日傍晚,夕阳斜照着拉维纳(Ravenna)的古老街道与建筑。我随数百名群众悄然无声地往但丁教堂汇集。这里是意大利重要诗人,意大利语奠基者但丁的墓地所在。

观众一同仰视着讲台上的两位白衣维吉尔,其中的女饰演者率先开口说话——只需要听她低沉深邃的声音,我就能感觉到“地狱”!她语音刚落,四周的“群众”忽然用意大利语集体重复她的话语:

“在人生的中途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

与其说我是被对话包围,不如说是被声音包围。先是被惊吓,然后被震撼,群众的声音整齐而充满情感,响彻整个城市的天空。

我继而明白,这是但丁与维吉尔在进入地狱前的对话,里面充满了但丁的惶恐与不安,而讲台下聚集的群众,包括我,就是但丁的“饰演者”。

观众就是这样被声音带领进入了愁苦之城的“地狱”之旅:

在新圣阿波利纳雷教堂前,观众见到了10岁的比阿特丽斯,她的童声带着美好的单纯与安慰。下一个场景正式进入Rasi剧场。剧场被划分成许多空间:前厅天花板被改装成镜子,倒映折射着被众多“士兵”包围的鬼城,他们面目狰狞,对观众时而叫嚣怒吼、时而纵声耻笑,饰演者多数为非裔黑人。

在剧场中被士兵包围的观众

进入舞台区域,近距离地观看十几对青年男女饰演的费兰齐思嘉和保罗,在风暴的咆哮中拥抱与翻腾;还有,幕布后匍匐前行、痛苦自残的身体。

原本的后台区域改装成全白的空间,里面游走着许多头发花白手脚被捆绑的病人们;

剧场的二楼办公室,一边是对着废弃电脑不停打字的高跟鞋女职员,一边是年轻的教皇与满桌的金钱……

我们一层层地走过地狱,最后,来到一个巨型的音乐盒前,上面站着两个笑容虚伪且互相拥抱着的白色人形偶——终于我们来到地狱的最底层,出卖恩人的犹大所在之处。

维吉尔说了最后一句话,也是《神曲:地狱篇》里的最后一行文字:“我们走出去,重新见到了星星……”

剧场漆黑的出口缓缓张开,眼前被一道强光吞噬,我带着刚走过地狱的亢奋,被照耀得一阵晕眩……

回过神时,我已经被雷鸣的掌声包围,Rasi剧场外的草坪站了数百上千的市民,他们可能是观众,或者是剧组一员;他们是演出的一部分,是见证者,同时,更重要的身份是这个社区的一员;他们亲吻导演,也互相拥抱祝贺,也有许多人留下不舍的眼泪。

虽然场刊中并没强调这是一场浸没式戏剧,但对于观众来说,这是一场让你完全沉浸在环境中的剧场体验,以但丁的视角,一层层地走过《神曲》中描绘的不同地狱,真切地听到、看到、感受到“人”如何被不同的“罪行”扭曲折磨。

维吉尔的饰演者Marco Martinelli与 Ermanna Montanari,同时是该演出的导演

隔天,我与导演和剧团的朋友们一起午餐,表达了对非职业演员的高水平演出的感叹,还有如此大型且具备高度美学要求的项目,由志愿者完成的敬佩。

殊不知,导演还给自己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整个招募都没有“选角”,所有报名的市民都无一例外地录取成为剧组的一员。导演甚至把挑选角色的权利赋予市民,让他们填写自己希望演出的场景和角色。

我忽然就想起剧中那些饰演粗野军人的非裔黑人们。在难民问题越发严重的意大利,他们也许很清楚自己在群众心里的形象和社会地位,主动选择这个角色,或许有点自我调侃的意味 。

在拉维纳但丁广场聚居了许多非裔黑人青年
导演Marco说这次演出得来不易,是他们剧团在过去20多年来努力在社区推动戏剧活动的成果。

从1991年开始,日光剧团发起了Non-School的项目,招募在校学生参与戏剧活动,刚开始只有40多人的规模,慢慢整个镇上所有的学校都参与其中。

Non-School并不是给学生上课,因为他们认为戏剧是无法“教”的,他们只是通过一些戏剧的方式,一起去玩,一起流汗。

例如这次饰演费兰齐思嘉和保罗的就是参与过Non-School项目的青年学生,因此可以看到他们有良好的肢体表达能力。除此以外,他们还经常联合附近的艺术学院一起参与。《Inferno》的演奏部分就是由拉丁音乐学院、拉维纳威尔第学院等共同完成的。

此次的演出,在排练前,剧团还为参与的市民以及公众举办了许多关于但丁及其文学作品的介绍活动,让这个千年前的伟大诗人与现代人有了又一次的近距离接触。这也是剧团常用的方式:以演出主题为契机,配合工作坊、讲座、演出等活动,让大家对不同的文化议题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利用进入角色更了解历史或文学作品。

项目持续16年以来,培养了超过数千人对剧场产生热情,而且让城市充满了戏剧的氛围,这种氛围从拉维纳 一直延伸到周边的城市。

2011年他们还在全球招募了200名儿童,创作出《Heresy of Happiness》。这样的戏剧项目更积极地回应和参与了普通人的人生和故事,探索他们所关心的议题,起到了连接社区不同群体的作用, 让社区中的成员可以公平地探讨、学习同一个话题;一起享受创作过程,对社区的融合起到政治活动不能达到的柔和效果。

在一次采访中,两位导演被问到,对作品最大的追求是什么。

Marco 说:“消除暴力与欺凌。”

Ermanna:“消除所有分离人的事物,挑唆群众的金钱与广告。”

看着两位导演略微发白的头发,从他们直率的眼神中,我看见了老一辈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与坚定,这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是现在年轻艺术家身上逐渐褪色的特质。

每年Non-School 项目的学生都会在三月进行公开演出

美国与欧洲发达国家的社区剧场项目始发于1990年代初。从群众第一次接触社区剧场的经验,到能形成像《Inferno》这样兼具社区凝聚力和美学的作品,过程是漫长的,刚开始一般是由少数的艺术家、非营利机构和学校开始运作,而且因为在社区进行,不能以演出成果为导向,需要通过互动参与、对话、学习等过程,提升市民的审美与创造力。这个过程的成果变化是细微而不易察觉的,但《Inferno》的例子告诉我,只有坚持才能达到。

我在拉维纳的短短几天里,参观了他们装饰着传统基督教马赛克艺术的教堂;也观看了他们年轻艺术家表演的电音与日落音乐会。最后一天,我参加了剧组的庆功宴,但跟一般庆功宴不同的是,这更像一个社区的大派对,草坪上放满了好吃好喝的,有许多家庭带着孩子在玩秋千野餐,中间是一个DJ台,放着强劲的音乐,年轻人们正在跳舞,还有一些上了年龄头发花白的老人们在长椅上看着年轻人畅谈自己的年轻往事……在这里不同种族、年龄、面貌的人都在享受各自的乐趣,没有专业术语,没有剧评人的批评和演员的华丽亮相,没有导演和艺术总监慷慨陈词,这是一个不一样的庆功宴,这应该就是快乐社区的模范。

Rasi剧场与其他古建筑一起成为了拉维纳的地标性建筑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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