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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访中东铁路①|满洲里:想象中的俄式城市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马特
2017-09-17 21:5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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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中国东北的中东铁路,由俄国人修建于1897年。它把东北与俄罗斯联系在一起,也标志着中国东北地区现代化与城镇化的开始。那些高大宏伟的设施,坚固的居民楼、工人文化宫、医院与密布的铁路网,无不是过往工业化辉煌的证明。如今,中东铁路这边的东北,则与俄罗斯面临相似的状况:产业的更迭与人口的流失。

沿着中东铁路线,我们自西向东进发。入境第一站,是满洲里。接着到达海拉尔。

东北对我来说,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这里是我的故乡。我人生前18年都生活在这里,但对这片土地却缺乏足够了解。大学离开家乡,在外十年后,我才得以从外部重新看待故土。我期待重新探访故乡,了解这片土地上曾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些与我自身的连接。

历史上的中东铁路

中学历史课本略微提及中东铁路,但未详细论述。十九世纪下半叶,美国和俄国先后修建了两条技术领先世界的铁路,美国是横跨大陆铁路,俄国是西伯利亚大铁路。这两条铁路,预示着美俄即将超越英法,成为崛起的新帝国。而在其后的五十年,世界不再由体量较小的几个殖民国家掌控,两次世界大战爆发,殖民体系土崩瓦解,人口众多、土地广阔有战略纵深的一两个超级大国逐渐统治世界。

俄国1891年决定修建西伯利亚大铁路。这条铁路西起乌拉尔山地区的车里雅宾斯克,东到太平洋沿岸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是当时世界上最长的铁路线。俄国以倾国之力修建这条铁路,东西两端同时开工,皇太子尼古拉·亚历山大洛维奇主持了奠基仪式。

西伯利亚大铁路连接西伯利亚地区与远东太平洋沿岸地区,这是俄国不断扩张东进的重要时期。从十七世纪俄国探险队进入黑龙江流域与清军发生武装冲突开始,中俄两个国家注定要在远东纠缠,只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这已不单纯是两国边境纠纷,而影响到整个东北亚甚至半个世界。

当时俄国国力尚不强盛,以举国之力修建这条铁路,必须仔细计算成本收益。因此,铁路东段(赤塔到哈巴罗夫斯克)的走向,需要认真考量。第一,这条铁路要节约成本,在西伯利亚修建铁路,本已非常费钱;第二,这条铁路要能控制远东,最好直接控制中国东北;第三,这条铁路不能过分刺激中国和欧洲列强。

当时,俄国大臣们提出了三个方案。第一个方案是,沿着黑龙江北岸到达哈巴罗夫斯克,再南下沿着乌苏里江东岸一直到符拉迪沃斯托克。这条线绕过中国东北,但路程太远,成本太高。第二个方案是,从赤塔直接向南,经恰克图和张家口连接到北京,但会引起中国和欧洲列强激烈反对。最终,俄国选择了第三个方案,修建一条横穿中国东北的铁路,连接赤塔和符拉迪沃斯托克。

这两张图能看出铁路线的东西走向,从最西端的满洲里(左图)到最东端的绥芬河(右图)。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提供。

清廷派李鸿章负责谈判。最终,这条铁路取名大清东省铁路,后来通称中东铁路。这条铁路名义上由中俄联合修建,中方出资入股华俄道胜银行(这家银行于1895年由俄法两国四家银行合伙成立),华俄道胜银行承办中东铁路修建事宜。然而,这家银行完全由俄国人把持,中方并没有列席董事位置。

中俄双方合议,华俄道胜银行投资成立中东铁路公司,建筑和经营中东铁路。同样,俄国人控制了全部股份和董事会,中方只有名义上的总办(董事长),由大清国驻俄、德、奥、荷四国公使许景澄于1897年担任。许景澄本人一生从未到过哈尔滨,1900年因反对慈禧太后与各国宣战的政策被处决。为纪念许景澄,中东铁路公司1923年将哈尔滨的一条道路命名为许公路,即现在的景阳街南段,并修建许公纪念碑,纪念碑在“文革”期间被破坏,原址是现在的一曼公园。

中东铁路呈T字形路线,分为北部干线和南部支线。北部干线为满洲里-哈尔滨-绥芬河一线;南部支线由哈尔滨为起点,经过宽城子(长春)、奉天(沈阳),最终到达亚瑟港(旅顺)。日俄战争后,南部支线从长春以南到旅大部分割让给日本,称为南满铁路。

这张图是中东铁路的南部支线,也就是后来的南满铁路。穆克敦这个名字是满语,后金皇太极迁都沈阳之后,钦定沈阳满语名字为穆克敦,通常翻译成“天眷盛京”,简称盛京。

作为沈阳人,我对南满铁路从小就有了解。皇姑屯事件和柳条湖事件,都与这条南满铁路有直接联系。可以说,它见证了东北近现代的历史。但中东铁路北部干线和长春以北的北满地区,无论历史文化、民族构成,还是经济结构方面,都与南满铁路一带有不小的差异。我对此并不熟悉。而探访中东铁路,目的也正在于此。

我沿着中东铁路线,自西向东行进,入境第一站是满洲里,途经海拉尔、牙克石、扎兰屯、齐齐哈尔、哈尔滨、牡丹江,最后到达出境站绥芬河。

满洲里

第一次知道这个地名,源于一首歌《在满洲里的山岗上》。这个名字实际翻译有误,原地名指的是满洲利亚,虽也可译成满洲里,但在这首曲子中,满洲里指的是满洲整体,而非这座城市。这首曲子诞生自日俄战争中的奉天会战,作曲者沙特洛夫借此怀念阵亡的战友。

从北京前往满洲里的航班很少。如果不想转机,就得一大早六点多从南苑机场起飞,经停阿尔山到达满洲里。满洲里机场很小,候机大厅正门有两座猛犸象雕塑,这是满洲里重要的旅游景区标志——扎赉诺尔猛犸公园。

在机场乘坐大巴,前往满洲里市区,会察觉到存在一个T字形的路线——竖线的南端是机场,横线两端分别是满洲里市区与边境国门。在这趟中东铁路的旅途中,所有城市几乎都是这种规划布局,一条横穿东西的铁路线分割了城区。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会经过著名的套娃广场,广场上并没有游客,远处是仍然在不断建设中的仿欧式房子。

旅游城市的淡旺季

当地人介绍,满洲里是一座典型的旅游城市,每年有三个月的旺季和九个月的淡季。我到那里是在五月中下旬,旺季还没开始。差不多得六月底,下了几场雨,草原开始茂盛,又临近暑假,旅游旺季才开始。旺季持续到九月初开学,十一黄金周还会有少量游客,但那时北面的大兴安岭山区逐渐开始封山,满洲里的冬季来得很早,游客就很少了。

来满洲里的游客,大多会去草原游览,在满洲里休息,购买纪念品。呼伦湖是满洲里附近草原的一处著名的水鸟栖息地,也是游客几乎必去的胜地。呼伦贝尔的名字,就来自呼伦湖和贝尔湖这两片湖泊。

旺季时,套娃广场每天都有表演,马戏、烟花和俄罗斯舞蹈;但在淡季,很多表演都不开放,商家不怎么开店,这让这座城市显得很萧条。甚至俄罗斯餐厅里,因客人太少,就没有进格瓦斯。我来满洲里前,听说这里有很多俄罗斯人,但在旅游淡季,人其实没有那么多。很多俄罗斯人要到旅游旺季才会来,作为演员或服务员,在满洲里赚钱。

在俄罗斯经济好转的那些年,很多俄罗斯人在满洲里买房子,但他们不来此做生意,在满洲里开店的都是中国人,边境对面后贝加尔地区的俄罗斯人,通常来满洲里采购生活用品。满洲里的店铺,大部分经营俄蒙特产,如糖果、海鲜和肉类罐头、巧克力、皮草、望远镜、酒类、牛肉干、奶制品、酒具等。俄罗斯制造曾是上个时代工人阶级时尚象征,而如今销售最多的是农林产品,以面粉、果酱、坚果为主。本地人说,很多路边小店的商品不太可靠,建议我去离市中心远一点的万达广场超市买俄国食品。

想象的俄式城市

满洲里火车站附近,是这座城市的老城区。这是中东铁路线最早的火车站之一,建于1901年,现在已翻新过多次,历史遗迹不多。曾经的沙俄技工学校,如今变成一座红色革命博物馆,博物馆里没有任何与俄国学校有关的物品,炮弹残骸随意摆放在地上,一位大叔无聊地看管着这里。技工学校对面是曾经俄国人的铁路俱乐部,如今是铁路退休职工的活动室。这一片木质房屋保存完好,日常还在使用。

这里是曾经的沙俄技工学校,现在是纪念红色革命时代的博物馆。

火车站南边一带,有一座1903年修建的东正教圣谢拉菲姆教堂,这是中东铁路沿线最早的教堂之一,如今已不再使用。教堂的钟楼建筑也消失了,只剩西面有一个小小的塔楼,挨着铁路俱乐部。

这一片的木质房屋虽然显得败落破旧,但整体结构保存尚可,尤其是窗框和屋檐的雕花。

在火车站南面,1903年建成的俄国监狱依然完好,作为爱国主义基地保存,但基本不开放,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写着联系电话。当时的俄国监狱,主要用来关押俄国罪犯,也有少量中国罪犯。按沙皇尼古拉二世《关于中东铁路司法权之敕令》,铁路沿线附属区司法事务,南线归旅顺法院,东线归符拉迪沃斯托克法院,西线归赤塔法院,1903年成立中东铁路管理局警察部进行统一管理,在后来的战争期间,这座监狱还用于关押日伪战俘。

火车站向东铁路沿线的俄式老房子,普遍面临比较麻烦的维护问题。这些老房子大多是民居平房,一部分被当作装修建材的店面或仓库,虽挂着文保的铭牌,但维护状况堪忧;另一部分被开发为旅馆或餐馆,这类房屋基本只剩外面的空壳子,大概是想要商业化运作。但一方面,这些房屋大多为木质,肆意改造本身就是破坏,而木质房屋改为餐馆,须经受烟熏火燎,可能受损。

老房子承担不同用途。

走在满洲里的中心区,不难发现,这座城市的建筑,是某种想象中的俄式,将各种文化元素提取出来,拼凑在一起。显然,这座城市的设计者,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些文化,和中国绝大多数城市中的“欧式花园小区”思路并无区别。

艰难的“靠俄吃俄”模式

与边境对面的俄罗斯后贝加尔地区相比,满洲里的体量显然太庞大了,在国门附近就不难发现中国一侧建设繁华,而俄罗斯一侧基本都是荒野,这也让满洲里试图“靠俄吃俄”的经济模式很艰难。从这个角度讲,满洲里是一座被中俄口岸贸易牵连的城市,这里的一切都是围绕对俄贸易进行的,然而呼伦贝尔市的人口比俄罗斯远东最大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人口的四倍还多,哈尔滨的人口更是超过了整个俄罗斯远东地区人口数,两边的人口和经济体量很不均等,让满洲里的边贸城市处境格外尴尬。

淡季来满洲里,晚上九点多大街上就没有人了。

来到满洲里,原本期待着可以找到一些苏联时代的旧书报或者俄国老物件,然而却很遗憾,这边并没有类似的旧货市场。满洲里本身文化底蕴不太高,当年的俄国人并不在满洲里停留太久,只是作为入境中转然后直奔哈尔滨,这是一座为铁路货运服务的城市。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后,居住在满洲里的俄国人担心红军进攻,纷纷迁往哈尔滨等地,附近的中国人开始涌入满洲里居住。

铁路线横穿了满洲里市区,因为体量很小无需专门开辟道路,行人往往直接走天桥穿过铁路线,汽车需要在城区东边桥上盘旋一圈越过铁路。

满洲里的司机当中女性比例很高,无论出租车司机还是公交车司机。按当地人的说法,这边的男人很多从事旅游贸易等行业,收入不太稳定,苦干三个月然后坐吃大半年,需要家里的女人有一份稳定收入的工作,司机无疑是很好的选择。他们说对面的俄罗斯也是如此,女的大包小包进货或者来打工,男的都是溜达购物闲逛。

这座大包小包拖儿带女的第三世界工人阶级模样的雕像特别能代表在满洲里的俄人形象。

很难完全清楚当地人对俄罗斯人的感觉,因为中俄之间的关系受到政治影响实在太大,两国人很难从脱离政治的视角上去看待对方。但一位出租车司机跟我讲,他觉得我们国家对外国人过于友好了,一些俄罗斯女孩在中国半夜喝醉街头闲逛是非常安全的,中国人对他们有天然的距离感和友善。然而中国人到了俄罗斯,哪怕小心翼翼都可能遭到不友好的对待,包括勒索洗劫甚至毫无缘由被殴打一顿。

在满洲里市区的最东侧的小山岗是这座城市的最高点,一座教堂模样的建筑屹立在山岗上。这不是一座真的教堂,而是政府为了招徕游客而修建的婚礼场所,当地人称为婚礼宫。每天晚上有很多人去婚礼宫拍夜景,运气好的话能看到烟花表白,倒是很美的一幕。

婚礼宫的夜景还是很美的,可以俯瞰满洲里城区。

继续向东走,就到了扎赉诺尔,即当地人所称的扎区。早在中东铁路刚修建时,俄国人就已开始勘探扎赉诺尔的煤矿,日俄战争时期,为弥补煤炭消耗,更是大规模开采,如今这里有一座矿山公园。1980年,矿区工人在剥离作业时发现了古河道上的猛犸象化石,后来又挖掘出大量古生物化石,以此建成猛犸公园。我个人觉得整个猛犸公园中,只有博物馆值得认真看看,而且是免费的,其他的公园娱乐项目蛮无聊,公园附近是新开发区,餐饮休闲配套设施缺乏。博物馆中午有两小时休息时间,不让游客参观,这种强制游客去附近餐馆消费的行为显得不太友好。

扎赉诺尔是一个翻译误的名字,这里原本叫达赉淖尔,就是呼伦湖的意思,蒙语中湖泊一般翻译成淖尔,达赉淖尔指的是大海一样的湖泊。关于这个词,还有一说,大连的名字也来自于此,都指大海。俄国人来的时候,根据读音,找了一个相近的俄语词,翻译成达里尼,意思是遥远的地方。后来,日本人来了,改作大连。

乘火车从满洲里到海拉尔中间就能看到呼伦贝尔草原的景色,远处的平地和洼地还是草色,但丘陵高地全都是黄褐色的沙地,靠近铁路沿线沙地居多。下雨之后,草原会很快茂盛起来,到时就是一望无际的绿色。伊敏河发源自大兴安岭,流经海拉尔市区最终汇入海拉尔河,当地朋友说,晚上河岸公园附近会有不少人散步,但我去的那个晚上风很大,人很少。

海拉尔:最后一个被撤销的衙门

海拉尔有清朝最后一个被撤销的衙门,这个衙门一直延续到伪满洲国建立,在一段历史时期里,这里有三个机构并立,分别管理蒙古人、汉人和俄国人。

事情仍与中东铁路有关。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后,满清政府深感东北兵力虚空,而俄国威胁甚大。在欧洲不入流的哥萨克人,仅凭少量探险队和猎人,就能抵抗清朝正规军。基于这样的担忧,清政府组建了新的索伦八旗和新巴尔虎八旗,设立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管理。

民国时期,实行旗县分离,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专管蒙旗事务,另设立呼伦贝尔县管理汉人,俄国人来修中东铁路时,又由铁路管理局负责俄人事务。于是出现一座城市由三个行政机构管理的局面。这持续到1932年,伪满洲国公布新的官制,索伦八旗被废除,副都统衙门也被撤销。

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这里是海拉尔最热闹的商业街区,旁边就是跨越伊敏河的哈萨尔大桥。

如今,副都统衙门附近已被改造成步行街,有一条热闹的夜市。当地人还是习惯叫古城。和绝大多数城市的所谓老街区一样,这里并没有什么特色,烧烤、麻辣、啤酒、冷饮千篇一律。大概只是多了一些蒙餐。

和满洲里的洋气相比,本地人说,海拉尔更像一个大农村。作为呼伦贝尔的中心,海拉尔的新火车站修成一个庞大的蒙古包的样子,火车站以西的老站区已拆除翻新得不剩什么。而穿过火车站天桥,后广场宛若一片农贸市场。在后广场的一个角落,有一座深灰色的小楼,那是1903年建成的老站舍。

新的海拉尔火车站。

车站的“海浪”

在这座老火车站站舍的侧面墙上,“海浪”两个字清晰可见。俄国人修建这座火车站时,按蒙音译成汉字刻写在火车站墙壁上。正面墙上还可看到1903的字样,从外面望进窗户里,二楼有华丽的西式大吊灯。

海拉尔老火车站站舍,还能看到墙壁上的海浪两个字。

海拉尔是蒙古语中“哈利亚尔”的音译,意思是野韭菜。呼伦贝尔的草原野韭菜很有名。俄国人在修火车站时,音译了“海浪”两个字刻上去,虽然很快名字就改成海拉尔,但这两个字一直保留在车站墙壁上。我想,或许这是一种浪漫的情怀,大概是火车穿过漫长的西伯利亚荒原,来到了海拉尔,就仿佛听见了太平洋的海浪声。

浪漫的站名在东北有不少,离海拉尔不远处,鄂温克自治旗有一座车站,名字叫“大雁”。这也是一座老火车站,1901年修建,最开始叫索契纳衣,由于煤矿建设,发现附近湿地上有很多大雁,以此为火车站命名。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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