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后妻有，如何用艺术打破 “里山”的边界？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昱

在日本，“里山”是地方振兴事业中经常出现的名词。

什么是“里山”？顾名思义，指的是山坳之处。但区别于鲜有人烟的深山地带，里山通常与人类聚集地相邻，这里有不受破坏的自然山川，也有生生不息的村落文化。然而，在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时期之后，随着人口不断外流，里山地区出现了耕地荒废、老龄化、社区力量衰退等诸多问题。

近日，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于2022拉开帷幕，让人们再次对“艺术振兴乡村”的话题产生了兴趣。自2000年创办以来，艺术祭已走过了20多个春秋。

它为“里山地区”到底带来了多大的改变，挖掘出了怎样的“里山”价值，是否能够激活“里山”社区？

为什么要关注“里山”？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主舞台位于新潟县中部，以十日町市、津南町为代表的越后妻有地区。“越后妻有”实际上并不是地图上存在的地名。在过去，“妻有”指的是位于信浓川上游四面环山的盆地地带，“越后”则是新潟县的古称。

受西北季风、日本海暖流以及山脉的影响，越后妻有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强降雪地区，全年有三分之一在雪季中度过，常年积雪超过2米。但与新潟县西南部相比，这里的滑雪场很少，观光资源匮乏，经济上主要依赖农业，拥有众多粮田，是日本数一数二的“稻米工厂”之一。

十日町市的梯田美景。 

这里也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强降雪地区。   十日町市官网 图

随着时代发展，同许多“里山地区”一样，人口流失、老龄化的问题日益严重。举一个例子，越后妻有地区总面积达760平方公里，与东京23区总面积（627平方公里）相当，然而即便在鼎盛时期，十日町市人口数量也只有10万（1950年），津南町的人口峰值为2.2万（1955年）。上世纪九十年代，越后妻有地区有近8万人口，如今仅有6.3万，200多个村落消失。

同许多“里山地区”一样，越后妻有地区人口流失、老龄化的问题日益严重。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 图

1994年，新潟县知事平山征夫提出了“NEW新潟里创计划”，将十日町市、津南町、川西町、松代町、松之山町、中里村（1市4町1村）规划为“十日町广域圈”，开展独立的地区振兴行动。1996年，建设“妻有乡艺术圈”的想法被提出，其中包括举办“艺术节”的构想。1997，“越后妻有艺术执行委员会”成立。受平山征夫的委托，新潟县高田市出生的艺术策展人北川富朗担任总监。于是，作为地域振兴事业的支柱活动，“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三年展”于2000年开启。

当然，将焦点集中于“里山”，不仅仅是这里存在着亟待解决的社会课题。“里山”也拥有一定的魅力——在十日町市，被誉为“日本第一长”的信浓川穿城而过，沿岸是群山包围的梯田美景，城南有日本三大峡谷之一的清津峡，西面有日本三大药汤之一的松之山温泉。在梯田上，人们还发现了绳文时代的遗迹，出土了“火焰型陶器”等国宝级别的文物。

十日町市松代町的村落风光。   

当地出土的绳文时代的“火焰型陶器”，是日本国宝级别的文物。   维基百科 图

因此，人们需要做的是重新挖掘“里山”的价值，需要一座沟通外界的桥梁，一个为“里山”发声的媒介。于是，越后妻有选择了——艺术。

2022年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海报。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 图

大地艺术节如何为“里山”发声？

为什么是“艺术”？艺术祭总监北川富朗曾在采访中这样说道，“艺术，本来就是在自然和文明社会、人类关系中用来表现所处时代严峻课题和矛盾的一项‘技术’”。因此，用现代艺术来表现如今城市局限、地球环境、全球化中各地固有文化消失等问题，自然相当合适。

这句话当然是对艺术家说的。对于普通人而言，北川富朗认为艺术的魅力就是“有趣”，可以更好地展现地区的文化，并且带给居民“自豪感”，而这比什么都重要，有了它才可以激发居民对家乡的热爱和重建家园的活力。

于是在挑选作品时，作品能不能与当地自然风景相融合，能否通过艺术作品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空间体验是否到位，成为了关键。

例如2000年，俄罗斯艺术家伊利亚·卡巴科夫及其夫人在考察越后妻有时，看到了在寒风中劳作的村民，于是以劳作为主题，创作了作品《稻田》。作品中，写有诗词的装置矗立在荒废的梯田上，仿佛从田地中生长出来一般，彩色雕塑也生动刻画出当地人民勤劳农耕的形象。《稻田》在网上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也成为“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的标志性作品。

俄罗斯艺术家伊利亚·卡巴科夫及其夫人创作的作品《稻田》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 图

2006年，内海昭子的装置作品《为了那些失落的窗》同样令人印象深刻。她将一个简易的白色窗框矗立在山头，飘动的白色窗帘背后是让人震撼的里山风光，美景停留在眼前，并随着时间和季节的变换而转换光景，让人怀念起从自家窗台眺望自然的时光。

内海昭子的装置作品《为了那些失落的窗》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 图  

还有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的《最后的教室》。废弃的十日町市立真田小学礼堂内，昏暗的灯泡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在电风扇的吹拂下徐徐摆动，梦幻的光影映照在墙壁上。艺术家还采集了村民的心跳声，向村民征集了许多与学校有关的纪念物，如奖状、报纸、毕业照、玩具，堆放在这做充满回忆的场所里。

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的《最后的教室》。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 图

2009年，第四届越后妻有大地艺术开幕期间，由真田小学校舍改造的“钵&田岛征三的绘本美术馆”也正式开馆（美术馆所在地是一个被称为“钵”的村庄，因此而得名）。   钵&田岛征三的绘本美术馆官网 图

虽然第一届大地艺术祭在质疑和反对声中开幕，但最终来自32个国和地区的地148件作品吸引了16.2万的游客，并且在没有广泛宣传的情况下，取得了不错的盈利。随着口碑在艺术圈和社交媒体上广泛传播，游客数量逐年增加，并渗透到更多的人群。

北川富朗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看不看得懂、理解不理解艺术并不重要。“像音乐，就算不完全懂，也有喜欢和不喜欢的。艺术也是一样，不用考虑理解不理解那么深奥的问题，高兴不就好了吗”。而的确，每年来参加艺术祭的数十万游客中，艺术家的比例不超过一成，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男女，还有家庭游客，大多数人抱着“玩一玩”的心态。

位于“农舞台”附近的草间弥生作品《花开妻有》

大量游客的到来，也让地区自尊心得到了恢复，曾被视为“低效率”的农村被外界重新评价。“过去，每个人都想放弃，觉得住在这样的地方不划算，被时代和城市抛在了后面。但来艺术节的人却说，‘这是一个美妙的地方。’” 十日町市长关口佳文表示。

艺术祭期间，当地村民担当志愿者，接待国内外游客。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 图

当地村民对艺术祭的接纳程度也显著提高。据2018年的数据显示，91.8%受访者对在村里设置艺术作品感到“不错”。具体原因中，60.7%表示“观光客增多，对地区振兴有帮助”。村民更主动积极地加入志愿者团队，甚至原本放弃耕种的农民也受到鼓舞，重新走进稻田。

“来到越后妻有的很多人的感想是‘能和当地人说话真是太好了’。另一方面，当地的居民们也为前来观光者提供美味的水、西红柿和西瓜.......与各式各样的人见面，拓宽视野和经验，对人类来说，这就是经济活动的原点，比金钱具有更大的价值。”北川富朗说。

游客可以在这里品尝独特的乡土料理。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 图

二十年来，有哪些看得见的改变？

回到最关键的问题，大地艺术节到底给“里山”带来了哪些看得见的改变？

每年，越后妻有大地艺祭结束后，十日町市政府都会在其官方网站发布一份“报告书”，详细地介绍艺术祭举办的成效，其中三个重要的指标是“交流人口的增加”、“区域信息的传播”和“区域振兴”。

在交流人口方面，每一届越后妻有大地艺祭的游客数量基本上都保持着10%～20%的稳定增长。其中比较特殊的是2006年第三届，到访人数为34万8997人，相比较前一届上涨了70%。而值得一提的是，就在2004年第二届大地艺术节结束后不久，10月新潟中越地区发生了大地震，到了冬天，又出现了创纪录的大雪。艺术祭的许多展品、住宅，甚至村民的稻田都在那一年发生了严重的破坏。

在这样的背景下，日本全国对越后妻有灾区重建给予了巨大的关注和帮助，包括参展艺术家、工作人员和艺术祭的“小蛇队（Kohebi）”志愿者小队也积极投身其中。2006年，第三届大地艺术节便以“复兴”为主题，提出了“空宅Project”的企划，邀请艺术家以受灾空宅为对象进行创作，该项目也得到了当地近百个村落的响应，动员了30万人。

2006年，第三届大地艺术节提出了“空宅Project”的企划，邀请艺术家以受灾空宅为对象进行创作。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 图

在资金方面，原本因为地方财政紧张而下滑的预算，幸运地得到了来自首都圈企业们的资助。同时，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也得到了国内外更多媒体的报道，知名度得到了巨大提高。据十日町市政府的数据显示，该届艺术祭的县外来访者中，来自关东地区的游客数量占到了一半以上，近30%为20～29岁的年轻人，女性居多。

在区域振兴方面，持续50天的越后妻有大地艺祭为整个新潟县创造了约56亿日元的经济效益，这其中不仅包括了观光消费，还有建设方面的投资。主办方对举办地之一的津南町商贩进行问卷调查，发现收益上升最为明显的为旅馆、酒店等住宿行业。随后，原本只打算办三届的艺术祭实行委员会收到了来自津南町旅馆组合（旅馆商业协会）的申请书，希望艺术祭能继续开展下去。

2000年James Turrell的作品《光之馆》是可以提供游客住宿体验的一件作品。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 图

2018年，虽然日本国内旅游市场因为酷暑的原因受到了些许影响，但这一年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在亚洲市场进行了大规模的拓展，尤其邀请了大量中国艺术家的加入，开展了“中国House”的项目，因此也是中国国内观众广为人知的一届。游客数量达到了54.8万，其中海外游客占比高达8.7%（上一届为1.8%），整个艺术祭为全县带来了约65亿日元的经济效益。

而今年，为应对疫情带来的影响，延长展览日程无疑是弥补损失的重要措施之一。

2018年，第七届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中，来自中国的建筑师马岩松及其事务所在清津峡溪谷隧道内设计的《光之隧道（Tunnel of Light）》作品成为了当年的话题之作，吸引了8万多人参观。作品利用不锈钢材料，将溪谷的自然美景反射到隧道地面的水面上，形成梦幻美丽的倒影。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 图

除了直观的经济效益之外，对于越后妻有地区来说，还有一个重要的改变，无疑是长期移居者的增加。

2019年，约有61人搬迁至新泻县十日町市生活。2020年，这一数字增长为150人。而由于疫情的关系，越来越多的城市人开始对移居至自然丰富的郊区和农村产生了兴趣，再加上远程办公的普及。2021年，移居人口增长为166人。

另一方面，从2009年起，十日町市率先引入“区域振兴合作团队”项目。所谓“区域振兴合作团队”，是指地方政府任命具有移居愿望的城镇市民为“区域振兴合作成员”，通过参与当地的农业、渔业、庆典等活动，为融入当地社区进行“磨合”。任期结束后，可以在该地区定居。

自实施以来，十日町市共任命了82名“区域振兴合作成员”，不仅申请人数众多，退役后的定居率在70%左右，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此外，十日町还推出了一项业务，将空置房屋翻新为共享房屋，以低廉的租金，提供给有移住愿望的人进行“试住”，另外还可以参与农业体验、游览里山等等。

“区域振兴合作成员”可以通过参与当地的农业、渔业、庆典等活动，为融入当地社区进行“磨合。   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官网 图

当然，改变不只发生在越后妻有地区。滋贺县、石川县、山形县、香川县、茨城县等也先后模仿，开展了大大小小十多个艺术节，大多3年举办1次或2年举办1次。以 “濑户内国际艺术节”会场之一的男木岛为例，该岛人口不足两百人，但自2010年艺术节举办以来，增加了40多名移居者，岛上的中小学和保育所也得以重新开放；小豆岛在2013年以后每年平均移居者高达225人；直岛每年2%多的人口减少率改善到1%左右，有停止下降的趋势。

二十多年来，“大地艺术祭效应”波及日本全国，甚至走出了海外。

自濑户内国际艺术节举办以来，男木岛人口得到了增长。 维基百科 图

回想大地艺术祭举办的最初，上百件艺术作品被散落在760平方公里的宽广大地上，人们往往为看几件作品，要汗流浃背地穿梭在田野里，奔走数个小时，甚至数日，这种分散式的展览方式是艺术祭被诟病最多的一个地方。

而这也可以看出，大地艺术祭真正的用意——艺术只是人与人、村与村链接的媒介，我们应该将更多时间赋予这里山水，这里的风土人情，加深人与大地之间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