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山行

钱成熙

我吃过黑森林蛋糕，读过汉斯和格雷泰的故事，但是，我还从未去过黑森林呢。

黑森林

关于黑森林这个名字的来源，说法不一，几个当地人也许会就此吵起来。不过很多人都认为这和远道侵略而来的罗马人有关。他们乍一见到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森林，以为那是黑色的，不敢贸然进入，居然最终落荒而逃。

传说不辨真假，但森林却确确实实深沉如墨染。小镇Baiersbronn 是我们在黑森林的落脚点，刚一抵达，向导Charly Ebel 便与我们会合，这位植物学家和地质学家将我们领入这片格林童话的森林。

黑森林国家公园是德国最新的国家公园，建立于2014年，它只占据了黑森林广大区域的一小部分。但你若以为“黑森林”真的全为森林覆盖，你便错了。这里的山海拔不高，上千年来，人类的活动早已侵入黑森林的各个角落，建立农场在当地有500 年历史，伐木的历史更是悠久，除了本地人，在17 世纪时，连荷兰人都从这里取得建筑用的木材。公园内生长时间最久的树木，不超过600 年。

不过，当真正的山行开始时，我们便被黑森林的幽暗所覆盖。当地政府对自然环境的保护始于100 年前，1911 年，这里成为Bannwald——德语意味受保护的森林。黑森林国家公园确定成立后，又花费了20 多年时间恢复森林，农场被迁出，各种鸟类、昆虫、爬虫、哺乳动物，甚至早已在此处消失无踪的狼被从别处引入，等到正式开幕时，这里已是一处自然乐园，大量不常见的动物——鬼鸮、桔黄丝雀、环颈鸫、松貂、猞狸——栖息在此。

Charly 手里始终扛着一支巨大的马鹿角，短暂的徒步快结束时我忍不住好奇，询问他这鹿角是否他的战利品。

“不，”他说，“这的确是猎人们给我的，我正为了工作学习打猎。不过，我不喜欢杀害动物。”

Allerheiligen 修道院遗址坐落在Oppenau，这里也属于黑森林地区，只不过不在国家公园之内。群山环抱之中，这处带有巴洛克风格尖顶和拱门的废墟显得颇为浪漫。向导Lukas 从这里出发，带我们徒步前往与修道院同名的黑森林北部最大的瀑布。

与国家公园一样，这里的森林也历经破坏与保育。前两年，两只隼来此定居，成为这片森林的一件大事。Lukas在它们建巢那片悬崖对面逗留许久，确保我们每人都通过望远镜见到了这两位（或其中一位）珍贵的移民。

此处的树木更年轻，最长树龄不超过170 年。恢复的过程很艰难，最初人们种了大批云杉，经过几次风暴，云杉大批倒伏，现在这里占多数的植物是山毛榉和各种蕨类，而当初倒伏的部分云杉被留在原地，成为真菌的土壤。

我们的导游Karl 一路上总能发现不同的蘑菇。“我是个蘑菇猎人，“他告诉我。在蘑菇季节，他从来用不着去超市买蘑菇，他的朋友邻居都用不着。森林里有这么多蘑菇。

“树木在森林中至关重要，即便那些死去的也一样重要，它们维持着整个生态系统。我管它叫树维网——wood wideweb。”

Anja Rothfuß 是一位野生植物向导，而Christine Bissell则是来自英国的植物学家，她们在黑森林做植物研究工作，主要是草药。欢迎我们时，她们用的是加了接骨木花糖浆的气泡酒，一路上更是用无数花草的名字连番轰炸我的头脑：应当如何分辨艾蒿和有毒的菊蒿？千叶蓍柔美的叶子又被称为“维纳斯的眉毛”，而它也是发烧时的发汗良药；洋委陵菜含有30% 的单宁……旅程的最后，在一条汩汩有声的小溪边，Anja 掏出一个大玻璃瓶，倒出她早上新鲜制作的草药柠檬水分给大家喝，原谅我没记住那许多德语和拉丁语名字，饮料味道有些怪怪的，不过有了柠檬的加持，还算好喝。

Allgu 阿尔卑斯自然保护区

黑森林林木幽深，而阿尔卑斯地区则山形俊美，气势壮观。Henning Werth 是一位生物学家，同时也是Allgäu 阿尔卑斯自然保护区的向导。他的出场与众不同，时刻扛着架在三脚架上、小炮筒似的望远镜。

我们先通过他的望远镜一一观赏过了遥远的金鹰。由于捕猎，两百年来此处的金鹰几乎绝迹，这些年种群才开始缓慢恢复。据Henning 说，速度比其他地方都快，一年能新出生一只雏鹰，是别处的三倍。

Sennalpe Laufbichl 是我们小小徒步之旅的目的地。这个农场海拔1250 米，正对绿草如茵的山谷，以及山谷后的皑皑雪峰。农场上的几十头奶牛，为饥肠辘辘远道而来的旅行者们提供了美味的奶酪。再来点儿啤酒和酸黄瓜，听着牛铃声，一个完美的阿尔卑斯午后。

贝希特斯加登

还是高中生时，我读了不少二战史书籍，对德国阿尔卑斯山区的贝希特斯加登颇为熟悉——那是希特勒的私人度假别墅贝格霍夫的所在地。从纪录片中，能一窥当地山之壮丽。但除此之外，我对贝希特斯加登一无所知。二战结束前夕，贝格霍夫毁于炮火以及占领军的刻意摧毁。因此我所想象的贝希特斯加登，不免是荒无人烟，野草蔓蔓的景象。

直到几年前，我读到一则新闻，洲际酒店在贝格霍夫原址附近开设了一家新的豪华度假酒店。因为选址问题，这座酒店的诞生引起了一些争议，怕引起前来“朝圣”的新纳粹。不过，这让我意识到，拨开历史云雾，贝希特斯加登毕竟是一个风景优美的阿尔卑斯小镇。

谁又想到我有一天能真正地踏足这里呢？凯宾斯基如今管理着这家酒店，傍晚抵达时天气并不好，翌日早晨，雾气渐散。阿尔卑斯山的雄伟轮廓开始显现。当我在阳台上喝茶时，注意到左侧的高峰上伫立着一座堡垒，太高太远，我无法弄清那是什么。但时间已有些晚，进山的时候到了。

在前往上萨尔茨堡档案中心的路上经过了贝格霍夫的废墟，它离酒店确实非常近，步行不到十分钟，难怪引来议论纷纷。但实际上，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这处废墟的存在，它只是生得又密又直的山毛榉林中几块残存的水泥地基罢了。

档案馆中心的两层展厅记录了当地与纳粹相关的历史，巨细靡遗。尽管处于深山之中，却吸引了不少游客，我很快就发现，这些游客和我有同一个目的地——鹰巢。很奇怪，贝格霍夫的废墟是个禁忌，而鹰巢则大大方方地成为旅游景点。鹰巢的建造者是希特勒的宠臣马丁·鲍曼，他在上萨尔茨堡海拔1800 多米的山顶修建了这座灰色的别墅，作为希特勒的50 岁生日贺礼。不过恐高的希特勒很少到访这里，据统计，来了不到十次，每次停留也不到半小时。他的小圈子，包括鲍曼、戈林、出走前的赫斯，以及后来的妻子爱娃，倒对鹰巢偏爱有加，常常来此散步、会客。

这座建筑奇迹般地没有毁于战火，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被美军完整地保留了下来。现在前往鹰巢有两个途径：徒步3 个小时，或在档案中心的发车点乘坐大巴。

时间所限，我无法徒步前往，虽说我觉得初夏的日子里，在阿尔卑斯山中徒步会是个好主意。而我也很快明白了为何游客们不被允许自驾——鲍曼建造的这条盘山公路高度落差为700 米，而宽度仅为4 米，处处皆是急弯。相应地，车窗外风景极好，高山深谷动人心魄。当然，这时也能深深理解为什么此处会吓坏恐高症患者了。

下车后进入鹰巢，要先步行穿过一段阴沉沉、仿佛能听见滴水声的隧道，隧道的尽头是一间砖石砌成的圆形大厅，我们在幽暗的大厅里排队等候，直到电梯门在面前打开。

仿佛是为了故意与外部的阴森冷冽对比，电梯内是一个金光灿灿的世界，明晃晃的顶灯照亮了Art Deco 风格的黄铜装饰，镜子从四面反射着光芒，深刻体现了鲍曼的浮夸品味。一段文字资料如此描述这部运行在岩石中的电梯：它的表面覆盖着精心打磨的黄铜、威尼斯进口的镜面，以及绿色真皮。为建造它，12 名工人付出了生命。

如今的鹰巢内部已被改建为餐厅，不过大多数游客都只是去鹰巢外的观景平台观光。平台建于绝顶之上，四周是终年积雪的山峰，山谷中满是疾风和四处聚散的云。向南望，云的尽头是萨尔茨堡密密麻麻的屋顶。当我俯瞰到山坡下数百米处凯宾斯基酒店半圆形的两翼和蔚蓝的泳池时，突然意识到，这里就是我早晨望见的堡垒。

在这个风景如画的地方， 老是谈论历史，还是一段十分沉重的历史有些煞风景，我应该做一些更“阿尔卑斯”的事。所以我找到了酒店的“活动礼宾” Manuel Huber。大概是络腮胡子和那身巴伐利亚皮短裤的作用，他看上去有些狂野。Huber 是在贝希特斯加登山里长大的孩子，熟悉山的一切。“每天早上7 点一到，我妈就把家中大门打开，我们便跑得无影无踪。出去见朋友，踢球，爬山，建树屋……冬天的时候我们滑雪，可以从早上6 点滑到晚上9 点。夏天时教堂的钟声在晚上7 点响起，冬天则是6 点。我们便知道，该回家了。”

他为我们提了一连串建议，比如慢跑、徒步、骑山地自行车，为这些活动他规划了不同的路线。在听到我们最终决定放弃户外运动，去国王湖观光一番后，他也没有流露出失望的表情，“建议你们早些出发，留出时间来去上湖徒步。“

国王湖水碧如青金石，阿尔卑斯山脉倒映其中。它是德国最深的湖、最干净的湖，也被许多人认为是最美的湖。木质电动船会搭载乘客到终点站Salet，途中经过洋葱屋顶的圣巴托罗缪礼拜堂。从Salet，我们步行前往上湖，它窄窄的、蓝色的湖水如梦似幻。

如果我们有更多时间、经验和准备，便可以走入贝希特斯加登国家公园，国王湖正是德国这座唯一位于阿尔卑斯山脉的国家公园的入口。而现在，我只能去贝希特斯加登小镇上消磨此次我在德国的最后一点时光。

以德国第二高峰瓦兹曼峰为背景，这个典型的阿尔卑斯小镇明信片一般标致。它的中心藏在半山腰上，傍晚时分，这里出乎意料地热闹，我在一家手工冰淇淋店要了个薄荷味儿的冰淇淋，东张西望半天，终于打定主意，要去那家人最多、露天大屏幕声音最吵的Beer Garden 吃晚饭。

教堂的钟声响彻山谷，我下意识看了看手表，七点整，Huber 先生要回家吃晚饭了。而我呢，我要趁着旅行还没结束，去要一杯冰啤酒，还有一大份巴伐利亚炖牛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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