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艾嘉：希望我的电影让大家感到温暖

知乎上有个帖子，叫“怎么评价张艾嘉”，其中一条回答是，“文艺女青年不拧巴。”

一头干练的短发，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明明容颜中已然浸染岁月沧桑，谈吐中又时而露出小女生的神情。

张艾嘉的演艺生涯堪称全能。说唱歌，《童年》《爱的代价》等脍炙人口经典歌曲的首唱是她；说演戏，她上世纪70年代出道不久就将金马影后收入囊中，受到杨德昌、李安等大导的青睐；做编剧、导演，《心动》《少女小渔》《20 30 40》《念念》等电影细腻刻画女人心思，也是拿奖到手软。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爱才子，而在丈夫眼里自己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女人。

从早年各位大师口中的“小妹”，到如今受业界敬重的“张姐”，张艾嘉好像什么事都能做，一做都还能做到最好的那个份儿上。

11月3日上映的《相爱相亲》是她打磨四年，执导并参演的电影，讲述了因为一位亲人的离世而引发家庭间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相爱相亲》最早的名字叫《陌上花开》，“陌上花开，缓缓归来”，表达一种爱的情境。

张艾嘉这次摒弃了之前的文艺调调，烟火气十足地在电影中做起生活来。她将柴米油盐的家常和接地气的城市背景结合起来，用最朴素的叙事手法展现了几代女人“怯乡土，话家常，相爱亲，惜别情”的动人故事。

整个观影过程可谓笑中带泪，观众甚至还没来得及找到纸巾，下一瞬间又会被电影中的情节逗出声来。

张艾嘉的电影中女人心思总是动人，如果说《20 30 40》是三个年龄层女性的纠结，这部《相爱相亲》则是真真切切三个时代女性的书写。

家长里短的情节铺设勾勒出了不同的时代关系下对“爱”的探寻和求证，恰似一场爱的教育，“我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就叫love education，就是想说不管你在哪个年纪，你对爱的一种看法都是学问。”

张艾嘉总结了她眼中三代人的爱情观——老一辈相信一辈子，中年人信奉一句话，年轻人则只能贪恋一刹那。田壮壮说“她是最懂情的导演”， “每一个感情表达都非常准，在那种琐碎的缝隙里，都能让人感觉到。”

电影《相爱相亲》中，田壮壮和张艾嘉饰演一对夫妇。

【对话】

我希望让观众舒舒服服看一部电影

澎湃新闻：听说剧本打磨了四年之久，为什么用了这么长的时间？

张艾嘉：其实这四年中，除了改剧本之外，我们也在找资金。这种戏找资金是比较辛苦的，中间我还拍了《念念》。

我们一直在修改剧本的原因是，还没有决定到底要在哪个城市拍，城市对这部戏的影响是很大的，后来我决定去看几个地方，因为我们提到好几个地方，本身编剧写的东西是来自于成都，因为她自己是成都人，写的是她家里的一些事情，而我觉得这个讲的事情不是因为一座城市，而是因为一个家庭，所以我们不想找南方或者北方，我就找了中间，到了郑州，有些东西必须要做很多调整。

人物方面我们也做了很多调整，不停地在修改，我不太想要一些比较传统式的，我的角色和我先生的那个角色，还有两个年轻人，我都希望能够跟大陆的状态是比较接近的，我也想知道在整个大陆，因为人是不停在移动的，迁移的中间影响了多少家庭，这一个小家庭可以影响这么多事，所以这些东西都是需要时间去磨出来的，连耿乐这个角色我们也磨了好久。

《相爱相亲》中，郎月婷、张艾嘉、田壮壮饰演一家人。

澎湃新闻：刚说到这种题材找资金也不容易，因为这种家庭的题材是一种很重要的东方电影的类型，但是在大陆这种环境中，这种类型缺席了很久，你怎么看待这种类型电影找资金的状况？

张艾嘉：当然我不能说我多了解大陆的电影，我看的也不够多，只是我自己去加入和去参与的那些电影，都是有比较大的某种议题，或者他们处理的方式也是比较悲惨的。

我一直感觉，现在的整个环境，其实还蛮需要一种温暖。我并没有刻意让大家掉眼泪，就算是你哭也好，每一个进去看的人共鸣点是不一样的，我个人觉得不是大家不去拍这样的题材，而是不太敢，因为总觉得这样的题材观众不一定爱看，或者是很难引起一些关注，宣传不好做，会有这样子的一个顾忌，再加上我没有刻意找一些所谓一线大牌演员，都是很简单，真真实实的一些人物。

我没有去选一个火辣辣的题材，刻意去营造些什么事情，就简单地讲述一个故事，我也希望我们的拍摄也比较简单，让观众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地看一部电影。

澎湃新闻：投资方看来这个故事还是过于平淡么？

张艾嘉：我希望是表面平淡，可心情上是不平淡的。

我知道这整个过程对电影公司也好，对发行也好，对他们来讲是蛮大的挑战。

可是我觉得好的一点就是，你会感觉到现场所有的演员，或者是我们在做宣传时大家都是一条心，希望它能够大卖，希望让观众感受到这部电影还挺好看的。

《相爱相亲》剧照，刘若英、田壮壮

一辈子、一句话、一刹那

澎湃新闻：电影里面几代人的爱情观念是很不一样的，想听一下你的解读，对人物的设计。

张艾嘉：就是现在电影海报上的三句话，真的就是很简单，“相信一辈子、相信一句话、相信一刹那”。

姥姥嫁进来就是一辈子，没有什么要求和计较，也没有想很多，就很简单。

我们这一代可能就是一个诺言，相信这一句话，可能互相彼此间有坚持，做到的话也就没有什么问题，虽然很多人也离婚了。

那现在的孩子们对婚姻又有一点恐惧，他们只相信这一霎那的你爱我我爱你。

编剧写的时候，最后郎月婷和宋宁峰分开时说的是“我等你”，但我说“no”，她一定讲“我不会等你的”，我就把它给改了，我觉得现在的孩子心中不是没有爱，而是他不知道我还要等多久啊，心中有顾忌，自己本身可能有恐惧，不信任这个世界会转变成什么样子。

澎湃新闻：那你怎么看待越来越快的爱情？

张艾嘉：我觉得这也是个过程，我相信没有什么人不渴望缘分和长久甜美的爱情，我不相信大家没有在一起一辈子这种渴望，只是因为这个环境这么的快速和辛苦，因为我们的资讯太过于发达了，不止是本地的资讯，身边的资讯，还有外面的所有资讯都影响着现在的年轻人，所以他们不太相信将来会有多美好，总是会有某一种自己的怀疑在里面。

我老感觉年轻这一代的孩子，从小就是在一个难以保护的环境中长大的，所以思维、做人、与人相处的方式是比较自我的。这并不是你们的错，我觉得反而是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做好，就是我们没有让孩子独立，老是保护得太好，孩子会突然之间要为下一代负责任，为另外的人付出，不知该怎么办，所以才会让现在的孩子们会有一种恐惧。

《相爱相亲》中，吴彦姝饰演的姥姥，一辈子都在等候中度过。

澎湃新闻：其实这部电影里面讲的是这种几代人之间的关系，上一部《念念》也讲到了这个问题，为什么这几年你都关注这种主题呢？

张艾嘉：在这几年中，我觉得，我们都忘记身边人跟我们的关系，影响我们一辈子多少，之所以后来把名字改成《相爱相亲》，也是觉得这些词真的是常常看，常常见，但是没有多少人去做这个事儿，我还是希望能够真真实实看到一个扎实、简单的家庭故事，就算中间有多少大家的对峙，不开心，误会等等所有的东西，但最后都是有一份爱和带出来的温暖，有一份家的爱，把它能够和解掉。

澎湃新闻：相比起不同代际之间的关系，《相爱相亲》明显比《念念》要接地气，有烟火气得多，这样一种表达方式的调整，和《念念》这种让大家觉得偏文艺的感觉有关系吗？

张艾嘉：也没有，我当初看到这个故事时觉得，它就是一个家庭的一件事，但是，它还有那么多的空间带出那么多的讯息，跟整个大环境都有关系，所以我看到这个电影的可能性时，我觉得它是好看的，它是可以做，是能够让大家会有某一种心情上的转变。

我看到有人说好想回去带爸爸妈妈看这部戏，就算是几代，我们不用讲再老的那一代了，我们就讲你们跟父母之间的感情，你也可以看到，原来中年父母的恐惧在这里啊，这些平常父母都不会告诉你。

我很讶异的是，很多观众在开始的时候就掉眼泪了，我一开始就想问为什么，后来我想到，现在很多的孩子成长都是跟祖父母的，父母都出去做事，多数时候都是跟姥姥啊，外公外婆，于是他们就一下子接上戏了。所以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是很巧妙的。

张艾嘉郎月婷饰演母女

我只讲我真正懂得的东西

澎湃新闻：很多人都觉得你一直很优雅，从小到大都非常顺利，做什么都优秀。电影里你饰演的这个角色所经历中年危机，一地鸡毛的状态，你个人有过吗？

张艾嘉：我常常就笑，大家认为我从小就生活在富裕的家庭，这些都是对我错误的了解，我一岁时父亲就过世了，我也是跟祖父母过了很长的时间，我也是飘来飘去的，从台湾到香港，香港到美国，而且我从很小就独立了，十三岁就出来自己做事，再加上我自己的个性是直来直往的那种，所以吃了很多的苦。

所有的东西都要自己去面对去解决，没有什么人教我去做事情，现在长大了，所有人都会来问我张姐怎么办，向我诉苦，我在想你们大家都没有想过我，我也有焦虑的时候，所以就是自己经历过很多阶段，明白了很多事情，这种自我的教育，令我变成今天这样子，算是给自己交了功课吧。

澎湃新闻：电影中这种中年夫妻的身份不是“爸妈”，还是在讲爱情的部分，往往很多女性处于更年期或者中年危机那种失衡的状态时，都不会顾及自己内心情感，你自己在这个过程中是怎么样的？

张艾嘉：我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就叫“love education”，就是“爱的教育”，就是想说不管你在哪个年纪，你对爱的看法都是学问，你到了中年是否能重新再去爱，尤其是孩子大了的时候，其实爱情是可以有的，不要放弃这个机会。

《相爱相亲》剧照

澎湃新闻：作为导演来说，你出片的频率也不是很高，创作节奏和关注的一些东西是怎么把握的？

张艾嘉：我一向是对自己做导演方面是不太急的，就像我之前出唱片也是这样的，如果没好的东西做我就不做，如果没有真正想讲的故事我就不去讲，而且我只讲我真正懂得的东西。

现在导演有这么多，年轻导演，男性的女性的都有，大家都会呈现很多不同的题材，我希望拥有自己的电影语言，我的电影说出来总是让人感到有种温暖，有种关怀，这就是我想关怀的东西，那我可以做得好我就把它做好。

澎湃新闻：有人说你是文艺青年但不拧巴，你这种不拧巴或很温暖的这种调性，是怎样养成的？

张艾嘉：我自己就讨厌矫情的东西，我也是那种不太会说好话的人，我不会让什么伤到我，我也不太伤人，从小到大都很尊重人，原因是我想让人家来尊重我。

我年轻时候就不钻牛角尖，或许是我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没什么了不起，我就是觉得我想唱歌就去唱歌，唱歌唱不好，就告诉大家我没有唱好，没做好就告诉大家没做好，我还是一个比较承认自己缺点的人。

我喜欢过简单的生活，所以不管在什么状况之下，我都是很自在地在外面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