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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晨阳:加入麻省理工是去世界顶尖的地方看看,不代表不回来

澎湃新闻记者 王盈颖
2017-11-06 20:36
来源:澎湃新闻
科学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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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底,数学家许晨阳在北京刚结束一场和青少年的对话。他一身深灰色西装,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敞开,鼻上架着厚厚的像酒瓶底的眼镜,光洁的额头挂满汗珠。因为成为了首个未来科学大奖数学与计算机奖获得者,他得赶去下一场媒体群访。

有记者问:愿意分享一下你的爱情故事吗?

“这可能对我太太不是很尊重,但我自己觉得可能最爱的还是数学。”许晨阳婉拒。

“太太听了会不开心的。”

“她可能也同意了。”许晨阳笑着说。

对于大多数提问,80后的许晨阳会迅速给出回答,但也有个别问题他会卡壳数秒之久,嘴巴微张,思考。他总给人留下语速很快的印象,即便如此,说话的速度有时仍然因拼不过大脑转速,略显不利索。

而在10月29日的未来科学大奖颁奖礼上,有一句话,他放慢了语速,格外郑重。他说:“我们数学家一直相信,人类必须知道,人类终将知道。”

像一位诗人朗诵诗篇一样,许晨阳发表了自己“不食人间烟火”的获奖感言。和同为获奖者的施一公、潘建伟的发言不同,他没有提及亲友,主持人问:许先生现在是不是还单身?许晨阳站起身,往台下太太的方向比了比。

许晨阳在未来科学大奖颁奖礼上

可以说,1981年出生的许晨阳以一种纯净、不保留的姿态对待他所研究的理论数学。从1999年凭借数学竞赛保送北京大学,至今18年。“人生的一半,数学占了很大的比例。对我来说,做数学跟我自己的人生,已经是分不开的事情了。”

身为“80后”,许晨阳已经荣誉等身。除了“杰青”、“长江特聘教授”等,在2016年,他还获得以印度天才数学家命名的拉马努金奖。

许晨阳获拉马努金奖。中间为许晨阳。

要解释许晨阳的工作——双有理几何学,不是一件易事。他说,受过大学基础教育的人听上一小时的讲解才能有个大概的了解,而从研究的角度,能在技术层面上交流的,全球大概只有二三十人。

许晨阳现为北京国际数学研究中心教授。明年秋季,许晨阳将离开北京,全职加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

“想趁这个机会去世界顶尖的地方看一看。”许晨阳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解释他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

他不否定,2012年底从美国回来任教、科研,这5年在北京大学“发展得也挺好”,而且“现在去了也不代表我将来就不回”。

“数学是基础理论的学科,你做出任何东西都是对人类知识的进步。不管我走到哪里,我做出来的工作,别人都会定为一个中国数学家做出来的工作。”许晨阳说。

代数几何:魔鬼给的工具,作为交换的灵魂

很少有人能否认的是,数学家的长成和天赋有着一定关系。

在很小的时候,出生于重庆的许晨阳能感知到自己对数字的感觉“还可以”,三、四岁时数数,可以比同龄人多一些。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霸,不会“通吃”所有学科,但会在数学竞赛上会多花一些精力。

“没有觉得自己明显比别人聪明很多”的许晨阳凭借数学竞赛,保送进北京大学数学系,开始了本科生活。

大学是一个分水岭。在他看来,初高中时接触的数学“漂亮”、“精致”,是人类在一、两千年前就知道的东西,像“小池塘”。但到了大学,接触的是“几百年来很多非常杰出的思想搭建起来的东西”。许晨阳说,当时自己像是一个从未见过大海,突然有一天见到了,“特别兴奋、特别激动”。

也正是在大学本科,许晨阳和代数几何正式打了照面,默许以这个同学们都觉得有难度的领域作为职业。由此,代数几何成为他在北大的研究生阶段、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博士阶段、在麻省理工学院的任教阶段,一直至今的研究主题。

许晨阳求学时期

代数几何是如今数学领域的核心分支。代数,即用字母代替数字,建立起数学公式。比起代数的抽象,几何是可以具象化的结构、形状。研究代数几何的数学家需要将两者结合,这不仅影响着物理学等其他学科,还和日常生活中的密码学、机器人编码等相关。

获奖后,许晨阳在一次报告中,引用了一个表述来形容代数和几何的关系:魔鬼给了数学家代数,说,这个工具可以解答你的任何问题,但作为交换,需要把你的灵魂给我。灵魂即几何。

“代数几何是我们想用代数的方法来看几何,拿这个工具来交换几何的灵魂。”许晨阳说。

而他所研究的双有理几何,则是代数几何中颇为重要的部分。小学数学的教科书上说,三角形的内角和为180度,成为很多人的“常识”。但在数学家的眼里,这只适用于平坦的几何中,即曲率为平。而在更为复杂的几何中,曲率为负时,三角形的内角和小于180度;曲率为正时,大于180度。

“双有理几何的基本想法是把所有方程的解,即空间,进行分类,然后把分类搭建为三个基本模块(曲率为正、负、平)。”许晨阳解释道:“其中的核心部分叫极小模型纲领,指的是你随便给我一个空间,我怎么把它分解成三个基本模块。”

许晨阳与合作者的一个重要工作便是在三维、正特征的极小模型纲领上的突破,这是令他感到骄傲的工作,解决的是学科上已停滞10多年的问题。

比起曲率为正的模块,曲率为负的情况更为常见,“随便写一个方程,解的空间大概99%的可能性是负(曲率)模块”。解有无穷多个,能不能将其参数化,搭建起解的坐标呢?许晨阳与合作者的一项工作就为证明的确存在这样的坐标,铺就了部分道路。

回过头,许晨阳说,在他看来,数学家最需要具备的不完全是天赋。“当然人得有一点聪明,智商不能太低,”许晨阳补充:“除了一些极少数超群的大脑以外,最后能决定他走得多远的还是专注和坚持。”

“天才之为责任”

大学毕业十周年的同学会上,许晨阳发现,很多同窗从事了金融业,“起码有三分之一”。他曾经做过一个统计,同届的北大数学系毕业生,有二十分之一从事了基础数学研究,如果把应用数学也算上,比例可以上升到二十分之三。

但他并不担忧,做基础研究的人是不是太少了。至少在北京大学,选择基础数学作为职业的人数历年来没有太大变化。“读大学那会我们就经常说,如果我们这代人没有更多的人从事代数几何的话,是件挺好的事。”许晨阳说。

令他真正介意的,或许是对数学有着天赋或异于常人的好感之人不尝试走这条路。确有一类人,似乎属于数学,能领略到数学内在的结构之美。许晨阳鼓励这样的同类人以基础数学作为起点。经验和身边的例子告诉他,从基础数学跳至应用数学随时可以选择时间点,但这是一条无法逆行、调头的单行道。

一直在基础数学的道路上坚持,并乐而为之的许晨阳时常会感觉到一种责任感。获了奖项,他听从组织方的安排,做科普,接受媒体采访,因为他觉得自己占用了社会资源。而占用的最大资源可能是一颗聪明的大脑,需要负责的对象是数学本身。

许晨阳看过英国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传记,书的副标题是“天才之为责任”,令他感触很深。“不是每个人都有数学天赋,如果数学天赋降临到某些人身上,他就有责任去推动这个事业的发展。”许晨阳说,正因为如此,数学家往往有天赋又很用功,会要求自己更加努力,才对得起上天赐予的天赋。

《维特根斯坦传》

日本数学家森重文和许晨阳熟识。森重文曾说:“每位数学家都会有明日做不出新东西的恐惧。”许晨阳也不例外。某种意义上,这是科学家群体所需要面对的共同挑战。同为本届未来科学大奖得主的生物学家施一公和物理学家潘建伟都吐露这种恐惧的存在,施一公把这称为“不安全感”,潘建伟则说总是需要“特别狼狈地、拼命地往前跑”。

许晨阳排解这种恐惧的方式是上课。“如果我一段时间之内没有新的创造力了,我指导一下学生,引导一下他们。起码觉得我对这个社会还继续在做一些很有意义、很正面的事情。”许晨阳说,这对保持“心理健康状态”很有用。

没有等级之分的自由精神王国

许晨阳的微信名叫“大师兄”,因为他喜欢金庸笔下的令狐冲,一个以自由为信念的华山派大弟子。

在数学的“武林”里,没有拼杀,尽是穿梭在历史丛林中的自在和拓宽知识新边界的享受。以数学为业,许晨阳认为他选择了一份天性自由的工作。“数学是一种自由的艺术,沉浸在数学里面的时候,内心上很自由,没有什么人可以限制你,也没有等级之分,完全在一种自由的精神王国里。”他说。

许晨阳的办公桌上放着数学家格罗滕迪克(Grothendieck)的照片。格罗滕迪克的后半生过着隐居生活。这是许晨阳个人最喜欢的数学家。

许晨阳反复提及,数学带给他任何事物无法取代的精神享受,可以从现实生活中超越出来,聆听和发现不是人类创造,但可为人类所发现的数学规律。

在一些时刻,他突然有了灵感。“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为我歌唱。”他这样描述那些片段时的感受:“外人可能看不出我当时有什么任何变化,但是我自己内心汹涌澎湃。”

比如,2011年一个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的傍晚,许晨阳围着未名湖散步,突然,一个正在思考而久未打开的数学问题忽然被灵感宠幸。“可能我走的状态跟我没有灵感前(相比),都没有任何区别。但内心完全不一样了。”他说。

为了检验灵感是不是百分百正确,他会想很快回到一个封闭的空间,进行验算,看能不能用严格的代数语言描述出来。

理论数学不需要做实验,澎湃新闻记者问他,思考时会不会一动不动地冥想许久。许晨阳说自己很少一动不动。他所在的北京国际数学研究中心位于北京大学一座典雅的四合院里,办公室里除了书柜、电脑,还有一面醒目的黑板。有时候坐累了,他就起来在黑板上演算。

碰撞思维的方式有时是线上的交流,有时线下的学术会议。一个人时,许晨阳会读论文,画几何,甚至走路时也在思考,“你可能因为没有手机,说不定会有更多新的想法”。

他在办公室放了一台音响,边听巴赫或肖邦的音乐,边工作。年少时喜欢摇滚乐,后来许晨阳就慢慢变成古典乐的爱好者。他看到,音乐和数学之间的联系,“不管是从事数学工作,还是音乐创作,我觉得这里面其实都是人类在精神上对自由的一种追求。”

他还喜欢看电影,一年看50部左右,除了商业片都会涉猎。哪怕是电影,都容纳在他以数学为核心的世界里。“每一次知识积淀,可能我看了一场电影,如果对于我人格形成影响的话,它对我的数学研究也会产生影响。”许晨阳说:“数学研究不仅仅只是一个职业,而和人性结合在一块。”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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