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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哲学年会:深嵌在法国学术传统中的“自然”与“自由”

宋一帆
2017-11-21 18:1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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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盖伊(Peter Gay)在评论法国启蒙运动时谈到“他们没有沉浸于欢乐的确定信念之中,虽然怀有希望却也有所保留。他们时常会重拾他们自以为早已摒弃了的一个古老隐喻:文明被看作与人一样,有着独特的生命周期、最终会走向衰败和死亡。”(《启蒙时代:自由的科学》)他敏锐地把握到了内在于法国哲学中的悖论,只有从自然中挣脱才能树立自主,但自然-欲望对于每个在现实中生活的个体又拥有不可褫夺的权利。因此他笔下的思想家看上去没那么天真精巧,反而充满着生命的脆弱与疼痛,也难忘对开辟进步之路的隐忧——在笛卡尔那里,既有“我思”给予的确定性,又有来自肉身所带来的偶然性;抑或是卢梭处,既渴求成为一个自由的公民,又苦恼于如何在文明中保留自然。既是孤立的自由个体,又渴望着他人的面容。“自由/自然”这一对范畴深深地镶嵌在整个法国学术脉络之中,勾连起自然科学、艺术与人文等许多领域,使得法国哲学时至今日仍然能展现出生生不息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第七届中国“法国哲学年会”现场

2017年11月18日至11月19日以“自由与自然”为题,中国法国哲学专业委员会与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主办了第七届中国“法国哲学年会”,整个会议设置3个分会场,分为9场系列报告,并特辟3个青年专场,汇聚了来自海内外多所高校、研究机构、编辑出版界的近百名专家学者。本次年会的特色是为每个报告组织针对性的评论。纵观两日日程,本次法国哲学年会展现出广博的理论视野,从启蒙时期对笛卡尔、卢梭、伏尔泰、托克维尔的经典研究,到当代视野下福柯、德勒兹、梅洛庞蒂、列维纳斯、拉康、德里达等学者的文本深耕,尽显当代中国法国哲学学者对学问的赤诚、外语运用的熟稔与用功之深。

除却在“点”上对文本的格义,在“面”上也包含了对今日法国哲学走向的整体诊断,敞开了在问题域上与之对话的可能,内容涉及当代的法国现象学、生命政治、身体哲学、激进理论、解释学等多种角度。

难能可贵的是,本次会议良好地阐释了法国哲学自身具备的开放性,使得许多原创性的哲学成果被展示出来,如在“家庭”问题上的中西汇通、在“自由”问题上萨特与庄子的跨文化交流、抑或是将哲学问题与当代心理学成果相结合、或是借助人类学资源对当代中国现代性问题的反思等等。

开幕式:马里翁点评近年来法国哲学的争论

本次法国哲学年会最重要一环即世界著名现象学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巴黎索邦大学荣誉教授让·吕克·马里翁(Jean-Luc Marion)的开幕致辞。在今日的现象学讨论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正是继胡塞尔、海德格尔之后马里翁所提出的“第三次还原”。第一次是胡塞尔的先验还原,将表象和世界还原到构造性的自我及被构造的对象之上;第二次是海德格尔的生存论还原,将存在论差异(用具和世界的存在方式)给予了我们;第三次则是马里翁等人要求将被海德格尔所排除在外的东西重新给予——赠礼、呼声、召唤、回应、吁请者和被吁请者——那个不在主格之位上的宾格的我,由此得出马里翁的新原则“还原越多、给予越多”。不难看出,本次开幕式讲座正是从这条原则出发进行再阐释与点评。借用台湾中山大学游淙祺老师对本次讲座内容的概括,可分为两个重点,其一是马里翁论证了“被给予”既非直接的感觉材料,亦非间接的客体,而是透过还原中介的有意义之物。其二给予现象学和诠释学具有内在关联。文本就像是应答结构,一种读者与文本间的呼唤和应答,意义来自被解释那一端,意义的产生对呼唤的依赖更高于应答。

开幕式

在对话环节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长江学者莫伟民老师运用丰富的当代法国哲学史资源进行了提问,他首先指出卡瓦耶斯对“意识哲学”和“概念哲学”展开的难题正是,当今的法国现象学怎样才能避开所谓“意识哲学”的立场?面对“形而上学终结”的质疑,现象学又当如何自我维系?游老师则提出60年代以来法国哲学的进程是否能看作对现象学的背离,我们又当如何理解“被给予”呢?

马里翁的回答强调“还原”是要看到意义,手上的笔之为笔不是颜色和形状,而是它具有笔的意义。进而,颜色并非如其所是,它早已经过知觉的重新组织,知觉已经是回应。“现象是解释的结果,所显像的是对所给予的回应。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历史和文明的发展,知觉会随之变化,这也是现象学分析的重要性所在。”至于对现象学的质疑,马里翁有些不以为然,强调把胡塞尔看作另一种笛卡尔主义,大概是没有认真阅读胡塞尔。现象学的发展和当代法国哲学拥有共同的问题意识,因而绝不会过时。我们可以想象,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时,“我”在法语中已经是第二位而非第一位了,主体已经是包含了他人的应答结构,这又怎么会是单纯的“意识哲学”呢?

古典的视域:从笛卡尔到卢梭

开幕式结束后,诸位学者进入到分组讨论环节,形式上以“论文宣读+点评”的方式展开,每篇论文共三十分钟的时间。本次年会在法国哲学根源处着力颇深。复旦大学哲学学院谢晶老师作《从自然到自由——卢梭与法国社会哲学》的报告,对题目进行了真确地呼应与阐释。她从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下从“自然自由”向“道德自由”的过渡难题出发,借用卡尔桑蒂(Karsenti)关于“立法者形象”的解读,尝试将作为建制结果的社会精神在先地存在于行动之前,即对共同体成员先进行“第二自然”式的教化,就如同没有真正民族却靠民族精神联系起来的犹太人一般来解决此问题。

分会场

而来自上海社科院的施璇老师《远离古人的道路:笛卡尔的激情分类法》一文中打破了传统意义上人们对于笛卡尔理性主义的印象,她别具一格地谈论笛卡尔的“激情”问题。通过对亚里士多德、斯多亚学派、奥古斯丁及阿奎那四种古典激情理论的梳理,她运用《谈谈方法》中笛卡尔寻找普遍真理的步骤来研究激情,即排除成见、安排顺序、完全列举、找到简单项几步,将笛卡尔罗列出来的惊奇、惊愕、重视、轻视、宽宏、骄傲、谦虚等四十四种激情还原为惊奇(l’Admiration)、爱(l’Amour)、恨(la Haine)、愉快(la Joie)、悲伤(la Tristess)渴望(le Désir)六种,其中第六种“渴望”具有各位重要的意义——渴望促使我们去行动,去践行关于善恶的知识,它背后拥有来自灵魂的推动。这个论证为解决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提供了有趣且巧妙的思路,在激情中身心总是统一的,而来自灵魂中的渴望又解释了我们如何能够产生高于动物性的行动,而这个就是与“自然”相对的“习惯”(habitude)的结果。不难看出其中既有对法文原典鞭辟入里的剖析,又同时在文本基础上推陈出新,回应当下问题,展现了哲学学术的严谨与现实关怀。

法国哲学的开放性:东西方汇通

学术,若究其两端,即入古和化用。文本掌握得致精致深,而后将其化为己用,这也是当今中国学术的使命。这方面来自中山大学哲学系的朱刚教授《自我、家政与无限时间——列维纳斯的家政现象学重构》一文阐释得淋漓尽致。众所周知,家一般被视作与公共领域不同的私人领域,而现代政治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将个体从以家为代表的血缘关系中分离出来,使之成为孤立又自由的政治共同体成员,在此意义上“家”注定与中国文化下的“家国同构”不同。但是朱刚教授借助列维纳斯的“家政现象学”巧妙地与中国传统施行打通。

列维纳斯

列维纳斯从现象学传统出发,认为人“不是海德格尔‘此在’式无所庇护地被抛入世界,人是有家的存在,是背靠着家而存在于世界之中的”。其中需要一种哲学意义上,作为居所之欢迎象征的女性(不是经验的女性),朱刚称这就是《周易》中“阴”或“坤”的原则——“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她以其柔和的友爱,将我从自然的地基上召唤上来,使我进入属人的世界。自我非但不与“家”对立,反而其本身就是“家”建立起来的,以其确定性、稳固性使得诸元素在周流不息中获得具体的实存,这就是“意识的肉身化”,恰恰以此为基础人们才能进入对象世界。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孙小玲在细致地梳理文章脉络后,对政治哲学中“家”的问题给出极富启发性的点评,她认为列维纳斯的“家政”似乎忽视了家庭作为自然同一性的亲子环节,而单单地谈论为了成就他者的爱情关系。在西方宗教传统中“家”本身不止是款待他人的地方,也可以是抗拒他人的堡垒,就如同亚伯拉罕为了寻找上帝的应许之地必须背井离乡一样。

除此之外,上海交通大学的姜丹丹老师则从中国对萨特的接受史出发,重新探究萨特与庄子之间关于“自由”的看法。在传统的比较中都倾向于用“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对庄子和萨特作一类型学上的区分。但姜老师的工作则致力于重新打开他们对话的可能。“他们希望面对如是而在的生命存在本身,而自由的选择不应由外在的因素所制约,而应通过对自我与存在的觉悟出发开始实现。”即存在必须被领会为一个不断运动的过程。对庄子来说,“唯道集虚”意味着祛主体化,同时将主体向外部敞开,表面上是“无为”,实是庖丁解牛般的真自由。这种自由才可能成就生命的整全。萨特在此意义上多么类似,通过剥离意愿控制的身心整合的状态,以抵达朝向现实本身敞开的自由。恶心感之后涌现出的是令人惊诧的主体。在庄子和萨特哲学中似乎都缺少一种列维纳斯或孔子式的“他人”,这是因为两者都具备一个深层的生命伦理学的根基,只有当你能够守护住自身本真的存在,然后才可能守护住对他人的责任。姜丹丹老师强调,当我们打破二元化的视角来看待自由时,我们才能通过萨特和庄子再一次思考,如何在当今的时代重建生命的意义与伦理。

作为思的哲学

当代法国哲学的一个特点即是它与实证研究的关联,从福柯到梅洛·庞蒂都会自觉地运用科学史、临床医学、心理学的研究以致思于当下的话题。中山大学哲学系方向红教授在本次年会上则提交了自己尚在探索中的作品——《先天盲人的空间构造及其伦理蕴含》,作为一个较为原创性的哲学思考,在学者中引发了相当热烈的讨论。

该论文的问题域很明确,即先天失明的盲人眼里的世界是何种样子,是否会有空间感(立体感与深度)?如哲学家詹姆士(W. James)认为盲人的空间感受是片段性、继起性的而非同时性的,而逻辑学家洛采(H. Lotze)则完全否认盲人具有任何空间能力。

由此引发的新问题是——那么何谓深度?三维空间中的深度是属于物体的客观属性吗?为什么我们不能通过触摸来代替视觉经验呢?这些观点在当今的心理学中基本得到证实,深度属于物体本身,视觉是感知空间的最佳器官,失明会带来不可磨灭的损失。方向红老师将这种观点总结为“自然的态度”。

梅洛·庞蒂

随后他引入梅洛·庞蒂的现象学加以反思。简言之,即区分了表象的意向性和功能性意向性,前者是认识论的,把一种抽象的关系以意向性的方式投射到平面世界,但是距离从来不是客观上把握的。比如在我们看来很高的山峰在照片上看来却不显眼,塞尚画作所运用的透视方法正揭示了这一点。而后者是生存论的,这种知觉变化实是与生存结构相关的。此时,方老师引用了胡塞尔关于空间的笔记,关于空间最原初的视域就是受到了阻抗,我的视野被遮挡了,我在触摸物体时被阻碍了,此时阻抗越大、知觉上距离越远、深度越深——“我能”遇到了另一个人格,从而意识到阻抗,这正是伦理蕴含的可能性。

在点评的环节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佘碧平老师解释道,为什么盲人和明人可能在空间感上是一样的,因为在先的“我”已经和身边的环境构成了生存论的关系,空间是在随后诞生的,比如在不同的古代文明中都会借助身体来实现对空间的定位——山顶、山腰、山脚的称呼正是明证。佘老师凭借自己多年对神经科学的研究指出,这些观点并不是在科学上无法被证实的。不久前美国科学家借助神经影像科学就发现人的大脑内有两套系统,一种是由下丘脑,海马回等组成的边缘机制,如果硬要对比,这部分可视作是本能意义上的“我能”;另一种则是理性的根基,包括间脑、新皮质层等部分。但是本能的部分传达到理性的部分大约有0.8秒的延缓,这意味着生存论的身体间性是前反思的,当现象身体显现在原初知觉经验中时,它总是已经“交互卷入一个确定的情境”,总是已经处在特定的视域,最终总是已经处于特定的世界之中。

当然,本次在复旦大学哲学学院举办的法国哲学年会的丰富性远不止于此,两天时间内举办的大量报告和评论,几乎涵盖了当代法国哲学讨论的各个话题,充分展现了中国学者在该领域内所取得的成果,甚至也继承了当代法国哲学特有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在文学、社会学、自然科学、语言学大量的学科间进行内在打通,在交流、对话与批判中不断孕育着新思。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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