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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东亚(四五)︱从长崎到密苏里号:日本的战败

宋念申
2017-11-22 18:17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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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9日上午11时02分,美军在日本九州的长崎,投下原子弹。长崎瞬间化为火海。

让我们关注一个细节:长崎的原子弹(绰号“胖子”),投在浦上地区,原爆点在浦上天主教堂500米的上空。这座教堂始建于19世纪后期,由当地的教徒筹资购地。浦上居民多数信教,其祖辈就是在1638年岛原之乱后移居过来的。他们买下的这块地,原属村长——在200多年的漫长时间里,隐匿基督徒不断被带到这个地点,被逼“踏绘”弃教。当1873年日本政府终于解除了禁教令,被流放各处的幸存的基督徒回到浦上,为了纪念200多年的苦难,他们选择在此建一座宗教家园。到1925年完工时,浦上天主堂为东亚地区最大的天主教堂。原爆时,教众正在此作弥撒,庆祝圣母升天节。

长崎不但是19世纪前日本对欧开放的唯一窗口,也是天主教在日本历史最悠久的“圣城”,集中了本国大部分信教人口。它代表了日本在早期全球化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和贡献,目睹了日本天主教世纪的兴衰,也孕育出最早向西欧学习的“兰学”。在1945年8月9日11时02分那一瞬间,不只浦上天主堂的教众,全日本三分之二的天主教徒被消灭,超过了此前3个多世纪殉教信徒的总和。加上三天之前的广岛原子弹,日本两大城市里有超过20万平民被戮。

两颗原子弹,以及苏联红军8日对日宣战,加速日本接受无条件投降。8月15日,日本昭和天皇首次“玉音放送”,通过广播宣读了《终战诏书》。9月2日,盟军受降仪式在停泊在东京湾外的美国海军密苏里战舰上举行。日本代表重光葵和梅津美治郎,以及盟军代表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等,分别在日本投降书上签字。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

让我们来关注另一个细节:9月2日密苏里号上的受降仪式,在盟军代表团身后的舷仓上,用镜框挂着一面美国国旗。请仔细看:那面国旗是反挂的,而且星条数量较少。这是麦克阿瑟的有意安排:这面国旗是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佩里以炮舰入侵、迫日本“开国”时使用过的。因为旗的正面褪色严重,所以反挂。麦克阿瑟用这个姿态提醒着前来签字的日本代表:请记住我们曾经来过,是我们把贵国国门打开的。现在,我们又来了。

1945年9月2日密苏里号上的受降仪式

于是,这场战争被这个符号定义了:日本必须再度接受“开国”,则或可在美国带领下,重新进入“现代文明”。这代表了美国占领者对于日本为何发动战争、为何战败、战争性质为何、今后走向何方的最直截了当的解释。

自那时起,日本进入了7年的美军占领时期。“拥抱战败”的日本,接受了占领者全方位的改造,天皇重新成为虚君,其象征性地位在战后新宪法中确定下来。战时的政党、团体被解散,财阀解体,国家武装被解除。但这段改造尚未完成,就因中国内战结束以及朝鲜战争爆发而中断。

冷战格局笼罩东亚,美国对日政策,由抑制改为扶植,日本成为美国在东亚的冷战前哨。战前的财阀势力和政治势力被重新启用,再武装化的步伐也同时开始。1952年,在美国主持下,日本与部分同盟国签订《旧金山和约》,名义上恢复了主权,实则更紧密地依附于美国,成为美国天下体系中的一个“朝贡国”。

日本战败了,但70多年来,日本的战败是以美国的战胜来定义、解释的。这场战争对于亚洲意味着什么,对于被日本殖民的中国、朝鲜、东南亚意味着什么,可说是晦暗不明的——在日本如此,在美国如此,在整个西方世界也是如此。以至于到了2013年,牛津大学的历史学家芮纳•米德要写一本名叫《被遗忘的盟友》的书,提醒英语世界的读者:中国是二战太平洋战场一个主要的角色。

以1853年佩里带来的美国国旗作为宣示,麦克阿瑟(以及战后许多美国人)似乎认为,日本的错误仅仅在于它拒斥了“现代”,而美国要做的,是把它重新拉回“文明”。以哈佛大学赖肖尔为代表的日本研究者,以“锁国”到“开国”的“现代化”过程,作为理解日本历史的主轴(这点与他的同事费正清的中国研究是一样的),其影响至深。就连战后大多数日本知识人,也是按照这个路径来反省的。

可是怎么解释日本由文明的好学生,变成文明的敌人了呢?难道不恰恰是随着佩里来航,日本逐步接受了整套殖民现代的“文明教化”,并且沿着这个方向一路狂奔,最终走上军国主义道路的吗?在这条“现代化”道路上,美国一直是日本扩张的支持者,直到日本羽翼丰满,拒绝了美国在亚洲的门户开放,二者才由你侬我侬变为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太平洋战场的残酷。美国历史学家约翰•道尔发现,二战动员中,美国对待德国人和日本人的态度迥然不同。在区别“好德国人”和“纳粹”的同时,美国兵常说“好的小日本就是死的小日本”。他在《毫无怜悯的战争》(War without Mercy)一书中认为,这来自于美国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对东方人种的刻板偏见。宣战后,美国将国内11万日裔美国人遣送集中营,战争宣传中铺天盖地的种族话语、对日本人不加区分的妖魔化,体现当时多数美国人对这场冲突的认知。

“文明教化”的逻辑,更无法解释:为什么要原子弹,为什么要第二颗,为什么是长崎?杜鲁门的官方说法:尽快结束战争、减少50万到100万的美军伤亡,是站不住脚的。美国历史学家以详尽的材料证明,刚继任总统的杜鲁门并没有在这项决策中发挥多大作用,他很晚才得悉原子弹研制计划。起决定作用的,是他仰赖的政治盟友、国务卿伯恩斯(James Byrnes)。

日本在1945年夏已穷途末路,使用原子弹绝非结束战争的必要方式:苏联已承诺8月15日出兵,而美国从截获的情报中清楚地知道,一旦苏联宣战,日本就会投降。伯恩斯不顾执行研究计划的科学家的反对,执意把刚刚实验成功的核弹投入使用。这位信奉种族隔离政策的南方政客的考量,是要赶在战争结束前,展示原子弹的威力,在心理上击垮日本的同时,在战略上震慑苏联。也因此,从一开始,原子弹要打击的就不是军事目标,而是开阔平敞、易于观测、未被轰炸过的城市。核攻击的命令,甚至在对日最后通牒《波茨坦公告》发表前一天就已经下达了。

未经任何警告,美军在广岛投下一颗铀弹。意识到战争可能结束,苏联提早发动对关东军的进攻,介入了太平洋战场。美国又赶在日本政府作出反应之前,比原计划提前两天投下钚弹。因为首选城市小仓天气不佳,轰炸编队遂转至次选城市长崎。在编列目标时,军方提出的最适合的城市,其实是京都。但战争部长史汀生曾与妻子在那里渡蜜月,对这座古都格外喜爱,把它排除了。可长崎呢?长崎是最早向欧洲开放、也是接受西欧文化最久的城市,有什么比长崎更能代表日本对西方文明的敞开呢?对这个莫大的反讽,张承志这样概括:“……长崎的本质,是它与西欧的关系。这个港口,满缀着日本与西欧的轶事,分娩过一部日本的开明史。最后,就在这块生长着日本人‘脱亚入欧’理想的土地上,西欧物质文明生产的原子弹瞄准了它,把它炸作了一个地狱。”

这场战争最根本的殖民性,被密苏里号上的国旗掩盖了。它成了一场普通的国家间对抗,只不过更为残酷罢了。人类历史上仅有的原子弹轰炸,以及最具破坏性的非核轰炸——东京轰炸,被理解为对日本偷袭珍珠港、屠杀邻国百姓的正当报复,而不是和南京大屠杀一样的反人类罪行。这样一来,这场战争就被常规化了。从日本角度看,既然日本承受了人类历史上最残忍的对平民的虐杀,那么自己在他国的罪行就算是得到了惩罚。日本不过是战败了,而且是它受到了更大的伤害。在道义和伦理上,日本没有比美国更多的责任。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美国主持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无法担负起彻底清算战争罪责的任务。不要忘了,国际法本身就是殖民产物,40年前它否定了韩国的主权,把欧美的殖民合法化,更没有阻止日本践踏亚洲。东京审判的11名法官中,只有3个来自亚洲,其中又只有中国和菲律宾的法官来自受害国,剩下一位印度法官帕尔,出于批判英国殖民印度的立场,对打着反殖旗号的日本采取了无限同情的态度。由这样的一个机构,来清算日本在亚洲的战争罪责,其虚弱、无力和不彻底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日本右翼正是利用了这种虚弱性,试图全盘否定东京审判,狡辩其为“胜者的审判”。

这的确是历史认知最困难的地方:如果我们真要彻底追问南京大屠杀、731部队、强征“慰安妇”、重庆轰炸、三光政策、巴丹死亡行军……我们就不能不同时追问广岛和长崎、东京轰炸、以及战后对像岸信介、石井四郎这样的众多日本战犯的包庇。否则,对战争性质的探究,势必会被不疼不痒的法律、技术讨论所遮蔽。而以对细节、数字和技术的穷究细考,来回避对战争性质和政治意义的道义拷问,这不正是右翼最擅长的么?

对纳粹的否定,不是在纽伦堡审判中完成的,而是在不断的伦理、历史、文化、哲学拷问中完成的。对于日本的罪责,不是所有学者都能像反省奥斯维辛集中营那样,从现代性危机、而不仅仅是发动战争的角度,来深刻反思它的起源。他们忽略了日本走向战争最深层的思维悖论:日本没有抛弃现代,而恰是以一种挣扎姿态,试图“超克”现代。无法从这一点批判,就无法阻止右翼把战争浪漫化的冲动。

1993年,美国一批进步历史学家,在史密森尼博物馆举办展览,反思原子弹对日本平民及人类的伤害,但遭到军方和保守势力的强烈阻挠,不得不撤下所有说明文字。今天,停泊在珍珠港纪念馆外的密苏里号军舰上,佩里的国旗仍挂在那里,它和那个拒绝彻底反省、仍不时为殖民主义招魂的日本,存在着必然和深刻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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