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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问题的问题》:二流小说与一流电影

孔鲤
2017-11-23 11:17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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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寓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分寸感。

一、主角是个“好人”

大抵老舍的原著小说《不成问题的问题》本身就有一种隔离感,当你在阅读这则短篇时,你会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老舍不遗余力的嘲讽和不屑,那种辛辣的讽刺语言在原小说里比比皆是。完全不像《茶馆》里面对世事变迁而生发出的一种哀叹,也完全不像《断魂枪》里面对旧事物的消亡而甘愿做坚守者的决绝。《不成问题的问题》是站在岸上观望船里来来往往的人是如何把这艘船给搞翻的,也因此老舍在这则小说里的用语绝不怜惜,比如关于标题“不成问题的问题”的叙述是这样的:

“他(丁务源)只知道敷衍能解决一切,至少能使他无忧无虑,脸上胖而且亮。凡足以使事情敷衍过去的手段,都是绝妙的手段。……遇见大事,他总是斩钉截铁地下这样的结论——没有问题,绝对的!说完这一声,他便把问题放下,而闲扯些别的,使对方把忧虑与关切马上忘掉。等到对方满意地告别了,他会倒头就睡,睡三四个钟头;醒来,他把那件绝对没有问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等到那个人又来了,他才想起原来曾经有过那么一回事,而又把对方热诚地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边。及至那个人快恼了他的时候,他会用农场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和好。天下事都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根本不去办。”

老舍下笔很狠,甚至有些刻薄,类似的话语在短篇里占据了大量的篇幅。但毕竟显得有些刻意,可以说,在老舍无数的好作品面前,这部短篇只能算作是二流小说。

电影不能这么拍,电影是镜头语言,它不能完全靠着旁白来推动剧情,它只是将故事放在一丁点儿的小框里头,让观众去看——看什么呢?看这些人做的事,看这些人说的话,看都是谁和谁在说。——也就是说,看电影时很难会产生极度的隔离感,只能沉浸其中,才能咀嚼出味道来。

因此当《不成问题的问题》这样的讽刺文本被转变成电影时,就不是不成问题,而是很有问题了,不用旁白的话,很多东西交代不清楚,这时不少创作者就会选择让故事里的角色台词变得直白,省去了许许多多的拐弯抹角,《我不是潘金莲》就是这样错位。那高明的办法是什么样呢?是让你代入进角色,让你先觉得角色没什么问题,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自己发现角色有很大问题,《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就是非常好的案例。

可喜的是,梅峰导演的《不成问题的问题》做到了这一点,这部影片分寸感把握得很好,它没有想跃出银幕想方设法直接告诉观众,而是从头到尾都用一种模糊(让你代入主角)却又直白(让你觉得有些事不是那么个理)的办法呈现出来。

在电影的最后,当主角丁务源要秦妙斋给他一个评价时,秦妙斋举起了大拇指:“一个字,好!”

丁务源(范伟饰演)和秦妙斋(张超饰演)

这是最后的点睛之笔了。丁务源是好人吗?跳出故事来看,显然不是,我们来一一列举他做的那些事儿:他挪用农场的钱来讨好老板、他擅自将农场的房子租给外人、他对农场的工人偷鸡摸狗视而不见……从这个意义上看,他简直是个蠹虫嘛。可他为什么会被叫做“好人”呢?

因为在这些人的眼中,他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是个好人。——丁务源上上下下照顾着老板一家,从老板儿子的生日,到老板三姨太的吃穿用度,他几乎都包揽了,老板家自然对他夸不绝口;在外人秦妙斋的眼里,丁务源是在他走投无路时收留他,又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愿意帮他,当然不可能是坏人了;甚至就连被丁务源克扣工钱的工人,都觉得他是和大家一起打麻将、一起吃好喝好的好朋友,而不是一个严苛的主任。

在片中,当他发现工人们偷偷摸摸打牌时,他没有制止,而是坐下来和大家一起打牌,这时他说:“我们这个农场没有等级,全是兄弟。”

这一笔也是电影自己加的,就是在展现丁务源的八面玲珑,上面吃得开,下面也走得通。电影极力表现了丁务源是如何地受人爱戴,不像老舍原著里直接冷笑着在看这种受人爱戴,电影让观众真实察觉这是个好人,但又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因为农场亏本了。

丁务源上上下下全打点开了,可是农场最后还是亏本了。这种情况下终于有人不答应了,于是农场的一个股东要求换主任,这时尤大兴登场了。

二、政治和文明

电影里对尤大兴的改编,直接拔高了原著的思想层面。

我们先来看和原著一样的地方。

在尤大兴成为新主任到最后人人喊打把他逼走的过程中,电影和原著的剧情走向是一样的。

当尤大兴成为新主任后,丁务源并没有表现得气急败坏或者垂头丧气,而是十分大度,看起来十分配合尤大兴工作——尤大兴觉得办公厅不能用来当餐厅,丁务源就立刻要求以后改掉;尤大兴眼见每天晚上因为线路老化而停电,决定自己去修,丁务源立刻配合他……而尤大兴也是踌躇满志、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当他发现工人们还在偷鸡蛋时,他立刻制止;当他发现因为分工不明确导致效率低下时,他立刻调整工人们的岗位;当他发现不少工人不适合这个岗位时,他立刻将他们辞退;当他发现秦妙斋付不起房租时,他立刻要求秦妙斋走人……

在这个过程中,工人们和秦妙斋都对尤大兴怨声载道,可丁务源却“任劳任怨”,一点也不叫苦,自己的主任位置没了他不抱怨,老部下们的怨气来了他不开口,端端是一个踏实做事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好人。原著里是这么写的:“刚一进院子,他便被包围了。他的‘亲兵’都喜欢得几乎要落泪。其余的人也都像看见了久别的手足,拉他的,扯他的,拍他肩膀的,乱成一团;大家的手都要摸一摸他,他的衣服好象是活菩萨的袍子似的,挨一挨便是功德。他们的口一齐张开,想把冤屈一下子都倾泻出来。”

但事实确实如此吗?原著里没有直接写、电影里也没有直接拍,甚至相比于原著,电影连解释性的旁白都没有,台词得靠观众自己去琢磨它背后的用意。

这是很厉害的政治手段写法,丁务源这个形象像极了《北平无战事》里的马汉山,那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官僚人精(当然,马汉山比起丁务源来段位高了许多,本片只是一个政治寓言模型),就连主角方孟敖都会不由自主亲近他。

回到故事里,当大家都对尤大兴充满怨气后,就会不由自主想尽办法找他的毛病,终于大家发现缺口就是尤大兴的老婆——在尤大兴下令不许偷拿鸡蛋时,尤大兴的老婆受贿(原著里是自己主动)拿了鸡蛋,于是在大家“打倒无耻的尤大兴”的口号中,丁务源找到空子可以逼尤大兴辞职了。

这时丁务源和尤大兴的老婆的对话,则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他内心强硬的想法了——

丁务源:要得!请我代理两个月,再教他辞职,有头有脸地走出去,面子上好看!

明霞(尤大兴老婆):他得辞职吗?

丁务源:他非走不可!

明霞:那……

丁务源:尤太太,听我说!两个月,你们照常支薪,还住在这里,他可以从容地去找事。两个月之中,六十天工夫,还找不到事吗?

一句“非走不可”,丁务源在整个故事里唯一一次没有敷衍,唯一一次正面对待问题,因为他终于胜券在握了,好名声在他那,尽管尤大兴办事,可那有什么关系?大家不喜欢他。

尤大兴走了,尤大兴灰溜溜地走了,老舍在结尾是这么写的:“到了夏天,葡萄与各种果树全比上年多结了三倍的果实,仿佛只有它们还记得尤大兴的培植与爱护似的。果子结得越多,农场也不知怎么越赔钱。”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那么《不成问题的问题》也仅仅只是一篇对丁务源和他身边的人有所批判的小说,是一则政治寓言,但片中对尤大兴的改编,则往深处拓宽了这个人物的形象,加深了寓言的力度。

原著里是这么写尤大兴的心理动机的:“抗战的喊声震动了全世界;他回了国。他知道农业的重要,和中国农业的急应改善。他想在一座农场里,或一间实验室中,把他的血汗献给国家。”尽管尤大兴不近人情,但在老舍的笔下他是一个留洋归来的文明人,却也有着一腔热血。

而在片中,给尤大兴设计了这样一段话:“这群人就是未经开化的野蛮人,是低等生物,只配听话。”(大致如此,记不真切)

这句话一出来,尤大兴的形象定位立刻变了。他从满腔热血地报效祖国变成了一个西方社会归来的“文明人”。想想谁会这么说话?从1840年到抗战结束,只有西方列强才会自诩文明人。

从这句话开始,故事就从政治寓言转变成了文明寓言。尤大兴和丁务源不再只是先进和落后的对立,而是两个不同文明的较量,这两个文明都有好的地方,都有不好的地方,无论只用哪个,都办不成事。

结语 世外桃源

电影是黑白的,想必是在向《小城之春》《一江春水向东流》等影片致敬,电影取景自重庆北碚,雾气缠绕,就像小说开头说的那样:“任何人来到这里——树华农场——他必定会感觉到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战争,和战争所带来的轰炸、屠杀,与死亡。专凭风景来说,这里真值得被称为乱世的桃源。”

桃源,所以可以做寓言的发生地。那么如何将寓言放在真实世界里呢?老舍没有给出答案,电影也没有,但历史给出了答案:要有严格的管理,也要走群众路线,所有人一起前进,才会成功,二者缺一不可。

【作者孔鲤,微信公众号“书林斋”(微信号:Kongli1996),微博@孔鲤】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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