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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问题的问题》:哪些细节只有在老舍的原著中才能体现

阮玄墨
2017-11-28 18:5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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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又去读了老舍的小说。小说中的细节描写解释了电影情节一些含糊不清的地方。同时,看完小说才能知道编剧做了哪些改动,比如添加了佟老板、许先生、三太太和佟小姐等人物,多了佟小姐和秦妙斋恋爱又分手等戏份。电影把小说中一带而过的情节用更加具象的细节来表现,比如开场丁务源到许太太家打麻将的桥段,表现秦妙斋“艺术无能”的画展等等。总之,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都各有可圈可点之处。

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海报

下文将借老舍《不成问题的问题》的小说文本,来谈谈电影中难以展现的细节。

树华农场到底为何会亏钱?

“农场亏损”这条线索推动着电影和小说的情节发展。在电影中,可以看出农场亏钱大致因为丁务源只注重“外联”,完全不在意“生产活动”,具体表现在农产品被丁务源送礼、被工人私自销售、被大伙儿一起享用,丁务源还要用农场的钱为股东做红白事的场子。

如果排除丁务源的因素,树华农场是否就不亏钱了。电影对此事没有明说,但小说在一开始就交代清楚了:按道理说,农场是赚钱的。

由实际上说,树华农场的用水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江就在它的脚底下。出品的运出也没有问题。它离重庆市不过三十多里路,江中可以走船,江边上也有小路。它的设备是相当完美的:有鸭鹅池,有兔笼,有花畦,有菜圃,有牛羊圈,有果园。鸭蛋、鲜花、青菜、水果、牛羊乳……都正是像重庆那样的都市所必需的东西。况且,它的创办正在抗战的那一年;重庆的人口,在抗战后,一天比一天多;所以需要的东西,像青菜与其他树华农场所产生的东西,自然地也一天比一天多。赚钱是没有问题的。

同时,电影中并没有讲丁务源上任后,为了安插自己的远方亲戚,辞退一些有经验工人的前因。

当他刚一得到农场主任的职务的时候,他便被姑姑老姨舅爷,与舅爷的舅爷包围起来,他马上变成了这群人的救主。没办法,只好一一敷衍。于是一部分有经验的职员与工人马上被他“欢送”出去,而舅爷与舅爷的舅爷都成了护法的天使,占据了地上的乐园。没被辞退的职员与园丁,本都想辞职。

而关于农产品被私自销售和食用,电影里用几处对话、冲突和细节表现,例如佟老板向许老板告“猪菜”之状、工人偷鸡蛋被尤大兴撞到以及丁务源官复原职后大伙儿大吃大喝。

电影中的树华农场

不过小说里描写得更加详细,并用了黄鼠狼的隐喻,将半夜在农场偷偷摸摸的工人比喻为黄鼠狼。

这些事,丁务源似乎知道,可没有任何表示,当夜里闹黄鼠狼子的时候,即使他正醒着,听得明明白白,他也不会失去身份地出来看看。及至次晨有人来报告,他会顺口答应地声明:“我也听见了,我睡觉最警醒不过!”假若他高兴,他会继续说上许多关于黄鼬和他夜间怎样警觉的故事,当被黄鼬拉去而变成红烧的或清燉的鸡鸭,摆在他的面前,他就绝对不再再提黄鼬,而只谈些烹饪上的问题与经验,一边说着,一边把最肥的一块鸭夹起来送给别人:“这么肥的鸭子,非挂炉烧烤不够味;清燉不相宜,不过,汤还看得!”他极大方地尝了两口汤。

看到“当被黄鼬拉去而变成红烧的或清燉的鸡鸭,摆在他的面前,他就绝对不再再提黄鼬,而只谈些烹饪上的问题与经验”这句时,读者很难不笑出声来,心领神会老舍的幽默感。而此种文字上的隐喻很难在电影中“直译”,由此也可看出两种艺术表现形式之不同。

老舍中短篇小说精选:《不成问题的问题》

电影开场,丁务源被三太太留下来打麻将,期间说起农场的鸭蛋很难买到,要托丁务源帮忙才行。这样的情节设置给人留下“鸭蛋着实紧缺”的印象,但从小说中可得知这是鸭蛋都被工人偷偷卖掉的缘故。

树华农场的肥鹅大鸭与油鸡忽然都罢了工,不再下蛋,这也许近乎污蔑这一群有良心的动物,但是农场的账簿上千真万确看不见那笔蛋的收入了。外间自然还看得见树华的有名的鸭蛋——为孵小鸭用的——可是价钱高了三倍。找好鸭种的人们都交头接耳地嘀咕:“树华的填鸭鸭蛋得托人情才弄得到手呢。”在这句话里,老张、老谢、老李都成了被恳托的要人。

“人情代表”丁务源

关于电影和小说中最核心的人物丁务源,文字塑造的形象和视觉形象大致是一样的。

电影中的丁务源一直穿长袍,领口和袖口都非常白净,但只有看了小说才知道这样设计的缘由。

范伟饰演的丁务源

他的长袍,不管是绸的还是布的,不管是单的还是棉的,永远是半新半旧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远是比他的身材稍微宽大一些,于是他垂着手也好,揣着手也好,掉背着手更好,老有一些从容不迫的气度。他的小褂的领子与袖口,永远是洁白如雪;这样,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块油渍,或大襟上微微有点褶皱,可是他的雪白的内衣的领与袖会使人相信他是最爱清洁的人。

从“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块油渍,或大襟上微微有点褶皱,可是他的雪白的内衣的领与袖会使人相信他是最爱清洁的人”可以想到,老舍的言外之意大致为,纵使丁务源的确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甚至直接造成了农场的亏损,但大家似乎并不能否定他是一个好人。

电影同小说相比,增加了丁务源落水的情节。电影中,捡回一条命的丁务源对秦妙斋说,自己觉得当不当这个主任已经不重要了。编剧和导演大概认为丁务源太想做主任这个位置了,所以才有这样一系列行为,进而让他经历生死,参透人生。

但或许丁务源只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而已,在现实中很难找到如此极端的性格,我们也无需把自己的反思强加在他身上。在老舍的笔下,他就是一个无根无源、无目的性的存在。

丁务源是哪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一切人——中外无别——的乡亲。他的言语也正配得上他的籍贯,他会把他所到过的地方的最简单易学的话,例如四川的“啥子”与“要得”,上海的“唔啥”,北平的“妈啦巴子”……都美好地联结到一处,变成一种独创的“国语”;有时候也还加上一半个“孤得”,或“夜司”,增加一点异国情味。

他吃得好,穿得舒服,睡得香甜,永远不会发愁。他绝对没有任何理想,所以想发愁也无从发起。他看不出社会上彼此敷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只知道敷衍能解决一切,至少能使他无忧无虑,脸上胖而且亮。

如果把农场看作职场,丁务源的核心竞争力就是“人情”,这不仅体现在他懂得用农场的东西贿赂大家,还表现在他懂得打情感牌。他刚来农场时,因为安插亲戚的事情,有些工人想辞职,来看看小说里的丁务源是如何处理的。

丁务源同三太太、佟小姐聊天

可是,丁务源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他们由书面上通知他,他连看也不看。于是,大家想不辞而别。但是,赶到真要走出农场时,大家的意见已经不甚一致。新主任到职以后,什么也没过问,而在两天之中把大家的姓名记得飞熟,并且知道了他们的籍贯。 “老张!”丁务源最富情感的眼,像有两条紫外光似的射到老张的心里,“你是广元人呀?乡亲!硬是要得!”丁务源解除了老张的武装。 “老谢!”丁务源的有肉而滚热的手拍着老谢的肩膀,“呕,恩施?好地方!乡亲!要得么!”于是,老谢也缴了械。

“在两天之中把大家的姓名记得飞熟,并且知道了他们的籍贯”以及 “最富情感的眼,像有两条紫外光似的射到老张的心里”,这些情感牌都是丁务源的职场核心竞争力。而这些,后来出场的新主任尤大兴都不具备。

“理智代表”尤大兴

看电影时,大概观众和笔者的想法是一致的,尤大兴这个角色在现今看来就是一个认真负责的CEO,他的行为方式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在老舍的小说中,尤大兴同丁务源一样,也是一个“极端”的人物,两者的性格几乎是完全对立的。

想干成一番事业的尤大兴(左)

可以说,在老舍的描写中,尤大兴完全展现了西方工具理性的特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中国人情社会的味道。他将自己、妻子明霞和农场工人都看做“工具”,完全忽略了人的感情特质。

在小说中,尤大兴知道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中国社会,但他还是抱着报效祖国的心情从美国回来了。

他聪明,强健,肯吃苦。做起“试验”来,他的大手就像绣花的姑娘那么轻巧、准确、敏捷。做起用力的工作来,他又像一头牛那样强壮、耐劳。他喜欢在美国,因为他不善应酬,办事认真,准知道回到祖国必被他所痛恨的虚伪与无聊给毁了。但是,抗战的喊声震动了全世界;他回了国。他知道农业的重要,和中国农业的急应改善。他想在一座农场里,或一间实验室中,把他的血汗献给国家。

尤大兴娶妻成家的想法也完全来自理性的规划,没有什么情感上的因素。

回到国内,他想结婚。结婚,在他心中,是一件必然的、合理的事。结了婚,他可以安心地工作,身体好,心里也清静。他把恋爱视成一种精力的浪费。结婚就是结婚,结婚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别的事都是多余,用不着去操心。于是,有人把明霞介绍给他,他便和她结了婚。

殷桃饰演的明霞

同时,他将自己的妻子也看作“工具”,娶妻是为了帮助自己。他不能体察妻子的情感需求,对待妻子的方式也没有任何情感而言。

有时候,他也在她发脾气的时候,偷偷弹去自己的一颗泪,但是她看得出,这只是怨恨她不帮助他工作,而不是因为爱她,或同情她。只有在她病了的时候,他才真像个有爱心的丈夫,他能像做试验时那么细心来看护她。他甚至于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给她说故事。但是,他的故事永远是关于科学的。她不爱听,也就不感激他。及至医生说,她的病已不要紧了,他便马上去工作。医生是科学家,医生的话绝对不能有错误。他丝毫没想到病人在没有完全好了的时候还需要安慰与温存。

尤大兴看待工人更是用“工具理性”的眼光,和丁务源完全相反,并不照顾工人的情绪和情感。这一点在电影中虽然有侧面的体现,但很难直接感觉到。因为观众会觉得,尤大兴的做法并没有错,但文字的表达带给读者的感受会更明显。

开门见山地,他分配了工作,他记不清大家的姓名,但是他的眼睛会看,谁是有经验的工人,谁是混饭吃的。对混饭吃的,他打算一律撤换,但在没有撤换之前,他也给他们活儿做——“今天,你不能白吃农场的饭。”他心里说。

在情感与理智中摇摆的工人

电影中,对于工人心境变化的表现并不直接,但在小说中,工人们也不是完全讨厌新来的主任尤大兴的,他们自身也非常矛盾,一方面渐渐认同尤大兴的做法,对一种应当的、健康的生活方式有了认同感;但另一方面,之前闲散日子的记忆不断浮现出来,又让他们觉得尤大兴不近人情。

过了几天,农场里一切差不多都上了轨道。工人们因为有点知识,到底容易感化。他们一方面恨尤主任,一方面又敬佩他。及至大家的生活有了条理,他们不由得减少了恨恶,而增加了敬佩。他们晓得他们应当这样工作,这样生活。渐渐地,他们由工作和学习上得到些愉快,一种与牌酒场中不同的,健康的愉快。

尤主任答应下,三个月后,一律可以加薪,假若大家老按着现在这样去努力。他也声明:大家能努力,他就可以多做些研究工作,这种工作是有益于民族国家的。大家听到民族国家的字样,不期然而然都受了感动。他们也愿意多学习一点技术,尤主任答应下给他们每星期开两次晚会,由他主讲园艺的问题。他也开始给大家筹备一间园艺室,使大家得到些正当的娱乐。大家的心中,像院中的花草似的,渐渐发出一点有生气的香味。

尤大兴指导工人科学生产

但是小说和电影的结局一样,理性并没有战胜情感,勤劳也没有战胜懒惰。就像老舍在小说中讲到的:“不过,向上的路是极难走的。理智的崇高的决定,往往被一点点浮浅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坏。情感是极容易发酒疯的东西。”

小说最后的结尾并不是电影中明霞的忧愁背影,但同样意味深长:

到了夏天,葡萄与各种果树全比上年多结了三倍的果实,仿佛只有它们还记得尤大兴的培植与爱护似的。

果子结得越多,农场也不知怎么越赔钱。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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