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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军:“知识消费”狂欢节,大学要负责任

吴冠军 激进阵线联萌
2017-12-07 11:27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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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哲学系》是一本面向全国高校哲学专业学生与社会广大哲学爱好者的思想读本。通过走访时下汉语思想界重要学者,还原其学术求索与运思历程,解惑受众普遍关心的哲学与现实问题。同时以日常语言为向度,意在打破哲学语用的僵化现状,在传统学术语境外,打开“哲学之为生活”的全新维度。《哲学系》拟于明年春季发行。本文为专访华东师范大学吴冠军教授的文字稿。

李子俊(以下简称李):您个人的一大特色,就是极其反对“学术黑话”;一些学者尽管也对此多有不满,但都没您这般激烈——三令五申、著书立说。我想问:您如何定义“黑之为黑”?

吴冠军(以下简称吴):首先,学术自有传统。有传统,就有共同体。当一种传统非常有力时,就会围绕它产生许多专门术语,而熟练操持这些术语,是共同体内部成员彼此进行确认的关键环节。这个现象不止于学术,比如你们年轻人玩“三国杀”、“狼人杀”,这些桌游自身就已形成一套专门术语,不玩的人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三国杀插图

而在学术中,哲学在各个学科中是历史最长的,甚至被认为是各类学科发展的源头,由它产生的“术语”自然就格外多;术语,形成了门槛与壁垒,非哲学专业的人,也自然难以入门与穿透。

哲学“术语”的好处是:第一显得你专业,“高山仰止”,别人不敢对你说三道四,于你便构成了一种“文化资本”;第二,术语使哲学脱离最初的日常场景,使它得以不断专业化,成为一门代代相传的学问。

当然也由此产生了两种“做哲学”的方式,第一种是“苏格拉底式”的,从问题直接出发;第二种是“经院式”的,从哲学传统内部出发——你脑子里可能没有问题意识,但所读的书会带着你走,帮你在书本中做学问。

比如你对生命本来没什么困惑,但在读康德,你可以顺着他的思路追问“我们是在何种条件下‘知道’物自体存在”等等的问题,写出诸如此类的大部头研究专著。

这两种做哲学的方式曾经是共存的,甚至是互补的,互相滋养,但后者慢慢取得了支配地位。今天苏格拉底再跑出来,你认为哲学系会聘用他吗?这样的人连论文都不会写,他去哲学系面试,对方拿一堆海德格尔或胡塞尔的概念来考问,What is “Dasein”?What is“eidetic reduction”——不懂?那就先回去学基本功。

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漫画

这当然是个坏现象。当代不少哲学家,尤其是激进派的,都在试图寻找冲破这种“支配性哲学”的方法,理由是明显的,因为这会让哲学的路越走越窄。在这个支配传统里,比如,一些政治哲学学者会为罗尔斯正义理论的一个细节概念的批评意见做辩护性反驳而写上几卷本大部头学术著作,术语叠术语,却忘了罗尔斯无论写《正义论》还是《万民法》,都是有很明确的问题意识和现实指向的。

越来越多的思想家试图抗拒这种支配性哲学,一次次试着把哲学从中拉出来。但最有意思的是:哲学之所以为哲学,就在于这个概念本身。德勒兹说得很犀利,哲学家抗拒概念的手段也是用概念,又造出了新概念。但重点是,我在对抗的过程中,创造出新的分析性、批判性的概念,对原有的概念形成解构力。通过制造新术语,对抗霸权式的术语——这就是哲学嘛。哲学不是比谁嗓门大,而是要提供新的思路与视角。

在我看来,以上提及的两个传统,都要有能力驾驭,有问题意识的同时,该懂的jargon你必须懂。现在互联网上也有不少拍脑袋、动不动就宣称自己把某个问题想透的人。写出来的文章,太空大了,大家一看就知道你不读书。二者要同时抓,也并不矛盾。比如,每个人都吃喝玩乐,但你能否在玩得投入时,问问自己是什么力量使你这么投入?

你看一个电影看得泪流满面,当你要拭泪时,wait a minute,你想想是什么力量使你哭?齐泽克有句话:“The fright of real tears”——真实眼泪的惊骇。在日常的感受力最为充盈时,就是你哲学化上升的最佳时刻。在这样的时刻,你读的哲学书的力量就出来了,一些哲学术语冲上你的脑海,你会发现它们远比日常语言更加到位、具有穿透力。

福柯和德勒兹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曾有一篇对谈,其中一个观点我认为非常重要:“Theory as tool kit”——理论作为工具箱。理论得用,只要在用,就是“去黑话”过程。黑话是什么?它是不透明的晕圈,是阿甘本所说的被“神圣化”的东西。像中国的海德格尔研究就有这个问题,一个概念包裹着重重谜团,越说越玄,也不在乎对方说的是什么。

黑话

“神圣化”不止于术语,双十一时代的“物”同样体现这一点。一个“LV”包包,为什么使你尖叫?不是这个包本身,而是将它层层包裹的晕圈,让你晕头转向,目眩神迷。去神圣化的最好方法,就是“使用”它,趁手的就是好东西。许多被神圣化的哲学黑话,根本没有人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它们。但自有许多人就爱这些黑话的云山雾罩效果——靠这种“zhuang-bility”整天装,好有意思啊。

这一点上,齐泽克做得非常好。拉康是1981年去世的,他去世后,关于他的学术逐渐变成一种密不透风的小共同体话语。在斯洛文尼亚拉康学派之前,这套话语的有效性在不断衰弱。齐泽克当时去法国,没准备研究拉康,但他发现自己跟女朋友吵架、看电影的时候,头脑里总是浮现拉康的概念——为什么不是别人,偏是拉康?慢慢他明白了:“It works”——它管用。这也使他成为本世纪举牌的拉康主义者。无独有偶,在大洋对岸的理查德·罗蒂,也是一样。罗蒂最烦黑话,声称自己用最简单的几百个英文词就能讲哲学——他写的书清晰极了。对于罗蒂,在解决现实问题上管用的哲学,就是好哲学。

现在很多哲学家不愿面对公众,真不是清高,而是不敢。他公开讲话人家是要笑他的——你话也说不清楚,你到底在说什么?公众本来是有个问题,想听听你的想法,结果你的想法让人家感觉“What the hell”?这就很尴尬。他只能在小圈子里,把门一关,对几个年轻学子自命大师。

李:听您讲完这些,我想起尼采的一句话:“当他们讨论平等时,他们其实在言说欲望”。同样的,或许从没有什么“黑话”问题,实际上都是“权力”问题?

吴:这一层很有意思。很多哲学家,因为科班出身,像个电工,只会操持他那套东西。当术语形成系统,系统获得信徒,这些信徒就对此结构产生依附性。有时倒不是他想获得什么“权力”,而是他只会这一套,他赖以维继的就是这些东西。而哲学要求你有背叛精神,你应游走于各个思想家之间。

德勒兹有个说法,叫“游牧”,游牧的目的就在于你要不断地去领土化、去地域化,到另一个地方搞“再领土化”,弄出新的东西来,然后再出走、游牧。你在一个地方住下来,不动了,你就对它产生了依赖性,当它消逝,你就茫然失措。当有人试图批判、攻击你这些东西,你就会有被冒犯之感。

为什么那么多人恨齐泽克?因为齐泽克总侵犯他们的“地盘”。好比我是研究黑格尔的,你突然冒出来——你是什么鸟?你也要谈黑格尔?哦呦,我的地盘被侵犯了——这是我的饭碗啊!你随便闯进来扔出一本新书,就仿佛是打在我胸口的一个闷棍——你讲的这一通,我又接不上口,这个是很难受的。

齐泽克

哲学就是游走,不断游牧。你立一个高墙,找一帮徒子徒孙自鸣得意,这个最要不得。

    

李:“思想的游牧”,这个说法很好。您在媒体时代,看起来是“游”得颇自得的那一个。

吴:守土有责、学阀式的治学要不得。但话说回来,哲学形成一个强大的学科传统,也是有它的价值,至少在今天,我们不用为哲学的“存续”而发愁。学科化尽管有很多问题,但它毕竟是一种体制性保障,通过专学系统,使哲学得以延续至今,这是好事。我们可以在其中有所作为,我们可以将精神接回“轴心时代”的开创者那里,并重新开始。巴迪欧与齐泽克一直强调“start anew”——要把思想一次次重新开端。

今天是一个深度全球化的时代,你以为巴黎的恐袭和我们没关系?都有关系。你看“双十一”,你可以选择对此充耳不闻,只管自己的黑格尔胡塞尔,但你推开窗看一看,外面整个时代的人群处于一个怎样的状态?你早已跟他们彻底无关。为什么我和蓝江老师、夏莹老师要搞一个“激进阵线联萌”?因为哲学它有意思呀,也很“萌”、有冲力呀。我们要让年轻人看到哲学原来是这样有活力的。

激萌也很萌啊

我讲桌游、讲美剧、评论社会现象,好像是赶时髦,可这不正是我们的时代吗?我有时候和政治哲学的同行开会,你都不知道他是活在哪个时代的人,有一次一个老师说:“机器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呀?我们政治哲学是讨论人和人的关系呀!”——他真就这样只关心别人给他划定好的研究领域。罗尔斯可以不关心人工智能,你能不关心吗?你还不关心,这个时代就会把你变得非常可笑。

对学生也是这样,你要给他们有滋有味的好东西,不能一上来就用一堆没法嚼的生硬东西坏了他们对知识的好胃口。我曾说:“知识消费”浪潮的兴起,大学老师是有责任的。因为你们提供不了好东西,人家才来搞知识付费。有次我跟罗振宇老师说:“知识付费”其实并不是一个新浪潮——九年义务制后的高等教育本来就是付费的。

(本文由公众号“激进阵线联萌”授权转载)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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