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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说戏画戏,看墨线、墨点与墨面之间的相互组合

周根宝
2017-12-20 08:57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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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古稀之年的画家周根宝年轻时在上海博物馆从事古画临摹复制,后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旅居美国,但一直热爱中国戏曲,对中国画的思考与创作从未停止。这些天,“‘古风遗韵’——周根宝中国画作品展”在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美术馆对外展出,对于戏曲人物画,周根宝认为,中国水墨画是墨线、墨点与墨面相互组合的艺术,是中国画与西洋绘画最大的区分点。

本文是其对于数十年戏曲人物画创作缘起的回忆与心得。周根宝,笔名阿豹,九岁学画,先后毕业于上海市美术专科学校预科,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师承画家程十发、谢之光。

周根宝戏曲人物画

我从上80年代初开始画戏曲人物,至今也有近四十个年头了。其实对于戏曲,我本是个地道的外行,既不能唱,更不会演。五音不全的我虽然有时也会憋着嗓音哼上一句:“我本是卧龙岗……闲散的人……”

但实际上这场和戏曲的不解之缘,还得从我的童年经历说起。

我出生在上海浦东东昌路,也就是现今因繁华而闻名世界的陆家嘴!可谁能想象,2050年前那里还是一片乡野,逶迤的黄浦江流经此地,突然来了个90度的大转弯,留下一片喙形的冲击滩地。这块地犹如一只巨大的金角怪兽, 伸出脑袋,张开嘴巴,吮吸着母亲河浑黄的江水。明朝嘉庆帝师——大书法家陆深就生活在此地,而后陆氏家族墓园亦坐落于此地,故而此地得名陆家嘴。

陆深的主墓坟丘就在现今的花园石桥,长长的神道,排列着整齐的石人石马。 顺着烂泥渡路与海兴路之间,一直延伸到东昌路。然而,这片曾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土地,在解放前却是个穷人的聚集地。那些从江浙皖一带逃荒来此的贫民,用芦席稻草在当地搭建了无数棚户小区。按照老上海的说法,陆家嘴是当时典型的“下只角”(贫民区),聚居的都是最底层的贫民。他们有的在浦江码头上扛大包;有的在附近的纺织厂做苦工;也有不少依靠拾荒或拉塌车讨生活。每天清晨,“廓隆、廓隆”的马桶车是唤醒这片土地的号角。杨家渡、张家浜上来往的粪船,飘来阵阵恶臭,逼得人们不得不赶快起床;于是数不清的煤球炉子,伴着噼啪的柴爿爆裂声,散发出呛人的浓烟……

但是这儿的确也是个热闹的地方。与那一江之隔“寸土寸金”的浦西相比,陆家嘴却留着大片的空闲地。因此,对于大多数来自江浙一带的小戏班及跑码头的江湖艺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理想的落脚之处。我幼时对戏曲的启蒙便是从这片空闲之地开始的。

我母亲是个戏迷,这个从11岁就进英美烟草公司做工的“宁波小娘”嗜戏如命。她大字不识一个,所以盼望她的儿子快快长大。为此,在我五岁的时候,她就迫不及待送我进了私塾。我刚刚念完“赵钱孙李”之类的识字课本,她就给我买了本《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唱本,要我一段段唱给她听。

那时我家没有条件买收音机,马路上跑江湖、唱滑稽戏的艺人 便成了我最早的老师。在烂泥渡路花园石桥转弯角落的场地上,几乎每天都有走江湖的艺人在变戏法卖拳头,更多的是唱绍兴戏、江北戏,还有上海的本地滩簧。这些艺人穿着简陋的行头,化妆更为马虎。他们常常是在面孔上涂上点蹩脚的油彩,一把胡琴,一块滴笃板的伴奏下就开场了。那时,我就会挤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听唱学唱。日积月累、耳濡目染,渐渐地什么《庵堂相会》,什么《卖红菱》《阿必大回娘家》等等,我就都能哼上二三句了。

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小热昏”了。“小热昏”是当时广泛流行于江浙沪一带,一种形式谐虐,以吴语为主的曲艺(俗称“卖梨膏糖”),是九腔十八调通俗的马路说唱。 多数情况下是一个演员站在高高的凳子上,旁边的一个小桌上放着小箱子 , 装有各式梨膏糖。上方悬挂着一盏汽油灯,用一小锣开场来吸引观众。观众绝大部分是我们这种小孩。“小热昏”由于语言发噱通俗,很受大众的欢迎。今沪上红极一时的“蔡嘎亮”乃至后来的周立波,似乎都可以说是“小热昏”的延续。我在这草根的不能再草根的场所完成了我的学前启蒙。一些戏文,从《隋唐演义》、《大明英烈传》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及《碧落黄泉》等,我都早早的了然于胸。

当然,小时候我也进过剧场看戏。那时在烂泥渡路上也算有家稍正规的剧场。说是戏院,实质上是沿街二三间房子打通而成。烂泥铺盖的地面上放了十余排长椅子。一个高出地面约八十公分的地方用木板铺成一个约四十余平方的舞台。上方挂着几只追光的灯具,涂满石灰的外墙上面书写了“协兴戏院”五个字。为了表示醒目,每个字都用红色圆圈围了起来。墙壁的正中则贴上近期演出的剧目,并醒目地标上头牌小生及头牌花旦的大名。我已经记不清是哪位了,都是从江浙一带刚刚出道的小演员。在我印象中,他们都唱得很好,特别是当这些演员来一句模仿徐玉兰、尹桂芳、范瑞娟等名家的唱腔时,台下的戏迷便会发疯似地大呼小叫,这时,我也会跟着大家起哄,这样的热闹正是当年最开心的事。

最难忘的还是终于有一天我过了江,去了浦西的“大世界”。说起“大世界”,真是如雷贯耳。当年它的影响大大超过了如今的上海大剧院。不仅在上海无人不晓,乃至全国同胞只要一到上海,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白相大世界”(逛逛“大世界”)。这里要提到我的娘舅——一个煤球店的伙计。尽管他也是一口正宗的宁波方言,但却是个地地道道的京剧迷。是他把我领进京剧的天地——这个令人目眩神迷、超级精彩的世界。记得我们第一次看的戏,就是京剧武生王一楼的《十八罗汉收大鹏》。这一类武戏,对于听不懂唱腔的我等来说却是非常好的“启蒙”。

“大世界”, 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大”字。整幢建筑物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天地,犹如现今的影城。影城有四五个场子,但“大世界”似乎还要多些。每个剧场同时上演着京、昆、越、淮、沪不同的剧种,露台上还有杂技、马戏等,热闹非凡。游客花上二角洋钿,便可从白天窜到晚上,实在是穷人娱乐的好去处。

戏曲《白蛇传》

《十八罗汉收大鹏》是京剧传统剧 。我第一次看京剧便被剧中宏伟的场面及绚丽的布景迷倒,而演员的武功——大翻、 小翻、踢枪、舞棍,铿锵的锣鼓点子,悠扬的京剧曲调, 都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就在这“大世界”里,我看了不少有名的戏,尤其是武戏,几乎不会错过,如《火烧红莲寺》《挑滑车》《三岔口》《八大锤》等。我喜欢武戏,热闹好看,钦佩演员的武功。为此我也憧憬着能跟着戏班去练“小翻”、“侧翻”以至于舞刀弄枪,什么都想要试一试。可惜没有师傅的指点,常常一个跟斗翻过去,便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我这才知道凡事艰难,便断了这个念头。

还有最难忘的是我十几岁那年,在共舞台观看李少春与袁世海主演的《野猪林》。剧中林冲的委曲求全及鲁智深的豪迈仗义,使我感动落泪。花脸的粗犷,武生的英俊,再加上二个丑角(公差)的滑稽和可爱,从美学的角度来说,该戏从节奏、旋律、造型对比等都堪称是戏曲艺术上的典范。这出戏每个场面都是独立的一幅画。特别是当两个公差在野猪林欲加害林冲时,从天而降的鲁智深,一声巨吼,更是把画面推向了高潮。这个戏我反复观看了七八次(包括看电影纪录片),这也恰是我反复创作 《野猪林印象》《野猪林一瞥》的原因。一瞥,挥不去的印象也!

中国的戏曲艺术,集中华民族的文学、哲学、美学与民族音乐为一体,实在博大精深。它是一部历史史书,更像是生活的缩影。凡是我们平日的遭际,都可以在传统戏曲中找到类似的影子。正如大家常说的“人生如戏”或“戏如人生”。因此它扎根于亿万民众心中,为历代民众所津津乐 道而流传。《白蛇传》中追求爱情真谛的白素贞,《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柳梦梅与杜丽娘,《锁麟囊》中好有好报的薛湘灵,以及“落难公子中状元,私定终生后花园”的《苏三起解》等等,都是大家雅俗共赏,耳熟能详的。那一幕幕戏文,悲中有喜,哀而不伤,所以能警世、醒世,使人久久不忘!

中国的戏曲艺术,它是艺术形式与程式相结合的典范。诺大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几乎每个地区都有它自己的剧种。京、昆、越、淮、沪剧;四川的川剧;陕西的秦腔;梆子戏;花鼓戏……这么多种类足以傲视世界戏剧之林。与之相比洋歌剧则显得单薄可怜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纽约同一些美国朋友一起观看昆剧名伶华文漪演出的《牡丹亭》,尽管他们听不懂中文,但仅凭一个“美”字便让西方人折服。无论东西方,人类的感觉都是一样的,共同的审美情趣,才会“英雄所见略同”。

正是对戏曲艺术的爱好,能够使我从喜爱到痴迷,并最终促使我用自己的艺术语言把它展示出来。

20世纪80年代初,我遇到了人生的一次转折,之前我一直在上海博物馆工作。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文艺界几乎天天“斗、批、改”。下乡去五七干校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全部。报纸杂志全没有了,广播、电台、电视节目当然是清一色的社论、批判文章。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市文化局为了打破这一沉闷的局面,决定出版一份报道市文化艺术团体活动的小报《舞台与观众》。

因为这个机缘,我被市文化局借调,离开上海博物馆,开始担任报纸的编辑和记者。这是一张只有八开的小报,共计四个版面。主要任务就是介绍上海戏曲单位的演员动态和演出近况。这在当时文化已被禁锢很长时间的上海滩,无疑是吹来了一缕和煦的春风薭

我在这个岗位上有机会天天看戏,往往是每天上午在越剧院、京剧院看彩排,下午到沪剧院、越剧院采访演员,晚上则在文化局直属的各剧场看正式演出。那时上海的人民大舞台、天蟾舞台、美琪大戏院等热门场所的第一排,一定少不了我的身影,我在那里拍照、画速写,忙得不亦乐乎。

从1980年到1984年这四年期间,我得天独厚,把应看的戏和所有能看的戏都看了。特别精彩的如《牡丹亭》《长生殿》我都反复看了无数遍。真奇怪,对于喜欢的戏曲,我是百看不厌,这种始终不厌倦的兴趣,我想应该是和我幼年的经历有密切关系吧。

 

戏曲是使人着迷的,各派唱腔如百花齐放,精彩纷呈。李世济的程派,似啼莺、似流水,啭啭切切,令观众难以忘怀;华文漪、蔡正仁联袂演出的《牡丹亭》,婉约、跌宕, 让人入迷沉醉;戚雅仙、毕春芳的《白蛇传》,迤丽曲折的唱腔,听得戏迷们如痴如狂; 于芝泉、陈同申的《挡马》;刘异龙、梁谷音的《思凡》与《惊丑》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起初,我像多数画家一样,参照着照片,忠实地还原形象细节到画上。画着画着,总觉得到这里面少了什么,少了戏的“精、气、神”,少了趣味、韵味和动感。因为“照抄照 ”终究是个简单的模仿,里面缺乏戏的灵魂和自己的感受。

有一次在人民大舞台看上海昆剧团演出的《断桥》,白素贞与许仙在舞台上有一段双人舞蹈的戏,非常精彩。他们的舞蹈,伴着水袖飘带的舞动,随着音乐锣鼓的起伏,在舞台灯光的闪烁中,我感受到一种律动,一种曲线、直线、弧线的交织……于是我果断甩掉了照片,试着用中国画的墨色、线条来表现《断桥》这出戏的灵魂之处。此画发表后受到业内的充分肯定,特别是著名剧作家,时任上海市文化局领导的乐美勤先生评价,从此,戏曲人物画成为我艺术创作中最重要的内容。

1984年,我回到阔别多年的母校——上海大学美术学院任教(前身是上海市美术专科学校)。在加强基础训练的同时, 进一步加强了戏剧人物画的创作。院长李天祥率先在解放日报上撰文,肯定我的戏剧人物画形成了独特的风格。

90年代初的出国潮中,我被席卷到了纽约。移居美国后,西方的艺术理念丰富了我对戏曲人物画创作更深层次的理解。尤其是二次欧洲之行, 有幸零距离接触了克利姆特、毕加索、米罗、康定斯基等巨擘的作品,领受到了这些西方大师的深厚功力。醍醐灌顶,觉悟出:所谓的变形、抽象及任何形式的改造革新都不是“空中楼阁”, 一定是建立在深厚的基本功之上的。

西方人认为绘画追求的就是形式与技巧。而传统中国画在千百年的发展长河中,从人物线描中的“十八描”,山石皴法的归纳,以及从树木、云、水等自然景物中提炼出的各种技法,其实都是每个时代在追求形式创新的结果。远的不说,近的如“八大山人”、“石涛”,与慕古的“四王”对比,他们的笔墨技巧,构图形式都焕然一新。齐白石、潘天寿的花鸟,更是脱颖而出。这些大师为什么能使中国画变得如此引人入胜,究其原因就是他们在植根于民族传统土壤中的不断变化与创造。

其实,中国画从根本上说是墨线、墨点与墨面相互组合的艺术,这应该是中国画与西洋绘画最大的区分点。

我曾花了较大的精力,在戏画的创作上注入了大量的西方元素。如我曾反复以《牡丹亭》为例,在《游园惊梦》《春香闹学》等画面中有意的把墨线、色块和形体结构向米罗、毕加索的造型手法靠拢。我试图把他们画面上的一些基本常用元素,如手的变形画法,块面的切割,及形体的组合、色彩的排列等吸收进来。这一批作品,曾在我上海的画展中有过亮相,当然褒贬不一,相信今后我还会继续尝试。

我曾拿了一些变了形的“京剧脸谱”求教于方增先老师。老师说我这些画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他认为:“只有不断实践才能使中西方的理念融会贯通。不要担心目前在画中出现二种不同的极端,画着画着慢慢地就会把你自身的经历与修养融合进去,我相信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创造一个崭新的面貌”。

流光易逝,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可是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现在的我,依然执迷于画戏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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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王己千与周根宝的古画临摹

王己千为《朝元仙杖图》摹本题引首 

王己千 ,1907年生,早岁从学于顾麟士和吴湖帆,顾、吴兼具书画家和鉴藏家的双重身份,赋予王己千深入中国艺术传统的优裕起点。随着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移居纽约,以及游历世界,遍观中西方的中国书画藏品,成为当代屈指可数的中国书画鉴藏家。其涉及的收藏领域相当广泛,但收藏最富、最精的是书画, “一生最爱,视之如同”亲生儿女的是《朝元仙仗图》与董源《溪岸图》。

周根宝与其临摹的《朝元仙杖图》

周根宝是1963年被分配到上海博物馆,从事古卷残片的临摹与复制工作,十七年的上海博物馆复制与临摹古迹的寂寞岁月,他临摹和复制的古画无数,其中有宋代范宽的《雪麓早行图》、赵佶的《柳鸦芦雁图》、明代唐寅的《送别图》以及大量的宋人团扇。

《朝元仙杖图》临本局部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旅居美国后,因为对中国古书画的热爱,周根宝与王己千过从甚密,后曾应王己千之邀,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临摹和复制的武宗元《朝元仙杖图》,他说,那是他每周花时间直接面对原作,然后再进行临摹的,每次临完了,都要与原作进行对照,《朝元仙仗图卷》原作为绢本,墨笔,纵58厘米,横777.5厘米,卷后有南宋乾道八年(1172)张子珉题跋,并有元代赵松雪题识,定为真迹,原藏旅居美国的收藏大家王已千先生怀云楼。图中描绘的是道教传说中的东华天帝君和南极天帝君与众仙官、侍从、仪杖、乐队等八十七个神仙同去朝谒元始天尊的情形。周根宝临摹和复制的这幅画,被王己千赞誉不已,并为之题跋。对于他后来从事戏曲人物一创作,作家恽甫铭认为,周根宝赴美后,他的国画情结并没有因环境的改变而有所减淡,反而在自我的坚守中越演越烈,“曾几何时,他的戏曲人物以写人写境,重剧情伊始,亦庄亦谐、不变地囿于舞台的方寸之间,以及追光脚灯的之上之下。当穷十年廿年之功,景况发生了惊世骇俗丕变时,他所赋予创造的精神和点线面交错纵横的张力,其法度仍不失传统‘骨法用笔’的变体和分解。”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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