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环保督察入川记：“既然是长江上游，就要高标准严要求”

“现在开会。”四川省省长尹力发话后，全场顿时静了下来。

这是12月22日的上午，在成都市金牛宾馆金的东苑娇子厅里。会前有人小声议论着当天的重污染天气，“今天是成都入冬以来空气质量最差的一天”。

在尹力主持下，中央第五环境保护督察组（简称督察组）组长朱之鑫开始向四川通报督察意见。

公开的督察意见共3600多字，除600多字概述成绩外，七成多篇幅都在谈具体问题，列出“一些地方和部门生态保护责任落实不到位”、“长江部分支流水环境形势严峻”、“部分区域大气污染防治力度不够”、“部分领域生态环境问题突出”四大方面。

朱之鑫措辞严厉，不乏“违法违规问题突出”，“环保考核过程中走过场，工作不严不实”等。

在朱之鑫反馈问题时，台下多数人俯身记录，他们当中有四川省委、省政府领导班子成员，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省高院院长、省检察院代理检察长，省直各部门、中央在川单位主要负责人等200余人。

“（环保工作）干与不干效果绝对是不一样的，”四川省委书记王东明作表态发言时说，四川将全力抓好中央督察反馈问题整改，严格落实“清单制+责任制”，加强跟踪督办，确保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音，切实筑牢长江上游生态屏障。

事实上，四川对督察工作反应迅速：中央环保督察组还没进驻，四川就率先开展了覆盖全省21个市（州）的省级督察；还在被督察期间，就针对被重点批评的沱江出台了《沱江流域水污染防治总体规划（2017-2020）》；被督察结束还不到一个月，便通过了新修订的《四川省环境保护条例》……

“要对四川高标准、严要求”

这是最后一批被督查省份，涉及吉林、浙江、山东、海南、四川、西藏、青海、新疆（含兵团）等8省（区）。

今年8月7日至9月7日，中央第五环境保护督察组进驻四川开展督察工作。

12月21日，一位督察组成员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说，督察组正式进驻四川虽然只有一个月，但实际上，早在2015年底2016年年初就开始准备四川的督察工作。

2016年1月4日，中央环保督察组在河北试点时首次亮相。那一次的督察成员以环保部华北督察局（原华北督查中心）为主，东北、西北、华东、华南、西南各局抽调两名干部参加了试点。

几乎同时，对四川省的基础资料收集工作就已经开始。

上述督察人员说，他所属的环保部西南督察局（原西南督查中心）作为区域督察机构，长期关注四川，掌握了较多的基础资料，通过较长时间的系统分析、摸查、研判后能够掌握这一区域环境问题的大概方向，但督察期间还需要再把数据做实，现场核准。

“聚焦、深入、精准。”这是督察组进驻时，中央第五环境保护督察组总协调人张迅时常对督察人员说起的六个字。

“我们对四川的前期准备跨度时间较长，收集的问题就会不断更新、补充，比如去年我们发现可能是问题的，今年四川改了，这就没办法再当作问题。”前述督察人员说。

四川为迎接督察也做了大量前期工作，一方面向其他省份学习督察准备工作，另一方面从2016年6月到2017年3月，四川对全省21个市（州）党委政府开展全面督察，在全国率先实现省级环保督察全覆盖，发现了9大类8924个问题，并强化督查督办。

这一定程度上给中央环保督察人员找“问题”提高了“难度”。例如，8月中旬，督察组随机抽查养猪企业的搬迁、粪便处置等问题时发现，抽查的企业虽然存在问题，但前期省级督察时已经发现、正在整改。

上述督察人员说，四川先动起来是好事，虽然增加了督察组前期准备工作的难度，但对于整个中央环保督察工作来说是一个好事，国家层面和省级层面实际上达成了推动污染治理的共识， “中央环保督察最终的目的也是解决环境问题”。

他表示，中央环保督察组进驻以后，又把一些在四川省级督察时难以解决的问题进一步解决；有些认识上不到位的，又让其进一步提高；有些整改时间上相对滞后的，又督促进行相应调整。

中央环保督察的工作节奏基本相同，前期在省级层面进行约谈、走访、调阅资料，后期下沉到一些重点地市、重要点位进行督察和补充督察。

在四川期间，督察组共与25名现任和退休省级领导，16名省级部门主要负责人和15名市（州）党政负责人进行个别谈话，走访省级部门14个；后期，又对成都、自贡、达州、眉山、凉山5市（州）开展了下沉督察，对绵阳、德阳、资阳、遂宁、乐山、雅安、内江、宜宾、泸州、南充、广元11市开展了补充督察，现场核查各类点位207处。

四川号称“千河之省”，河流众多，流域面积广阔。

在8月16日召开的一次组内会上，朱之鑫表示，“既然是长江的上游和水源涵养地，那就要对四川高标准、严要求”。

督察组后来给四川的反馈意见指出, 2016年，长江干流四川段、金沙江、沱江、岷江、嘉陵江等五大流域约30%的监测断面水质不达标，87个地表水国家考核断面优良水质比例72.4%，比当年考核目标低4.6%。

“沱江的污染问题是督察重中之重”

在涉水的问题上，沱江流域被列为督察的重中之重。

“水污染防治是四川省督察的重点，其中沱江的污染问题又是重中之重。” 一位督察组成员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四川的众多河流中重点抓两条，一条岷江，一条沱江，而“岷江是局部的问题，沱江是从头到尾全流域的问题都很突出”。

沱江是长江的一级支流，也是四川省腹地的重要河流之一，全流域涉及成都、自贡、泸州、德阳、绵阳、内江、乐山、眉山、宜宾、资阳市 10 地市的 36 个县（区），总面积24831.9平方公里，承载着2135.7 万人口，流域GDP为8790.5亿元，分别占全省总量的26.2%和30.8%。

督察发现，由于长期不合理开发利用，导致沱江水资源、水环境、水生态问题叠加显现，加之部分地区重点工作推进不力，水环境质量下降明显。

流域内38个省控以上断面中，Ⅳ和Ⅴ类水质断面比率从2013年的29.0%上升至2016年的66.7%；15条主要支流中，毗河、球溪河、中河、九曲河、威远河5条支流2016年水质为劣Ⅴ类。

从四川经信委调阅的资料显示，沱江流域24个工业园区截止到督察入驻时，仅建6个污水处理厂，在建11座，建设进度严重滞后。

流域内应提标改造的71个城市和县城污水处理厂中67个未按期完成，534个乡镇中413个未建成污水处理厂，其中77个重点镇仅15个建成污水处理厂。

农业面源污染方面，流域内1928家规模化养殖场中，662家无污染治理设施，719家位于禁养区内。

督察发现，沱江沿线城市水污染防治工作不到位问题也比较突出，上游的绵竹市、中游的简阳市、下游的威远县都在后来向四川反馈的督察反馈意见中被点名：

上游绵竹市磷化工企业11个不规范堆场堆存磷石膏约2000万立方米，长期未进行整治，大量磷石膏淋溶水直排沱江支流石亭江，导致石亭江总磷浓度长期超标；

位于中游的简阳市约17万城镇居民生活污水直排，5个工业聚集区有4个未建集中式污水处理设施，已建成的也不能正常运行；

位于下游的威远县第二污水处理厂应于2016年底前建成投运，但至督察时仍未开工建设，城区每天约1.8万吨生活污水直排威远河。

简阳市，2016年经国务院批准同意由成都市代管后城市发展驶入快车道，有成渝经济区新兴工业强市之称。

正是由于简阳在未来成都发展中的工业定位，督察组对简阳额外“关照”。

反馈意见中可见，位于中游的简阳全市46个乡镇中有39个未建成污水处理厂，约17万城镇居民生活污水直排，5个工业聚集区中有4个未建设集中污水处理设施，已建成的1个也因设施损坏不能正常运行。

截至2017年7月，简阳市禁养区内仍有7家规模化养殖场、784家散养户未关闭搬迁，加剧了沱江污染。

“简阳的水污染问题已经比较突出，一方面污染负荷在加大，另一方面污水处理厂缺口大，建好的污水处理厂运行也不正常，导致削减量又跟不上，所以我们单独把简阳的问题点出来，就是希望简阳在未来的发展中要提前做好规划，提前考虑环境容量。”上述督察人员说。

进驻期间，督察组以沱江流域反映出来的问题为导向，从工业、农业、生活污水等多方面找原因，并“顺藤摸瓜”督察了相关部门的履职情况。“整体上看，沱江流域无论是工业、农业还是生活污染负荷都比较重。”

督察人员的连续追问

污水处理厂是集中纳污排放的地方，其建设运营情况是水污染防治的一项重要内容。

8月中旬，督察组在下沉成都市检查污水处理厂运维情况时发现，四川海天水务集团股份公司（下称“海天公司”）在成都运营的多家生活污水处理厂（站）在线监测设备存在不正常运行的情况。

督察人员现场对比台账时发现，在监测设备存在异常的情况下，监测数据却长期稳定“达标”。

海天公司在成都运营的生活污水处理厂（站）共计33座，涉及金堂县及全部乡镇，天府新区二期第一、第二阶段，新都区全部乡镇以及简阳市城南污水处理厂。

8月22日，督察组来到成都市金堂海天水务有限公司，检查了运维记录、故障记录、设备校准记录后，向企业负责人、运管方、水务局负责人连续发问：“在线设备的数据为什么跟实际情况完全不符合？”“在线监测仪器校对跟不上，测出来的数据能可靠吗？”

“你们是如何监管他们运行到位的呢？”这位督察人员转头对在场的监管负责人说，“一定要看准设备运行是否到位，监测仪器是否校准，正常运行了没有。”

成都市金堂县水务局的负责人向督察组人员解释系基层监管能力不足。

督察人员则回应：“我们能发现的问题，你们日常监管也应该能发现。一方面自己的职责要做到位，另一方面，技术上的问题可以聘请技术支持，并且也要让他们承担相应的责任。”

督察组返回驻地后，便就污水处理厂的运行管理问题找成都市水务部门负责人个别谈话。谈话开门见山，“管网的问题你们掌握吗？”

“缺口大。”负责人答。

督察人员又追问，“哪些污水处理厂运行有问题，你们清楚不清楚？有什么问题建立台账了没有？问题解决了没有？有刚性要求没有？”“我们督察发现的问题，你们作为监管部门为什么发现不了？”

成都市水务局负责人说：“作为行业管理部门，我们管不到他们‘钱’，管不到他们的‘帽子’。”

“我们抽查的情况，你们大部分是不掌握的。”督察人员在问询结束后，通常也会“支招”，“在监管上你们是有手段的，可以委托平台公司做技术支撑，通过发挥考核的作用，用‘考核’影响到他们的‘票子’和‘帽子’。”

督察组后来给四川的反馈意见中指出，四川省“十二五”有关规划确定的81个城镇污水处理及配套设施项目仅完成17个，计划新增的12496公里污水管网，实际只完成54%；已建成的212个城市和县城生活污水处理厂中，有88个运行不正常。

“在线监测数据不可靠，大量数据数值极低，运管第三方从参数校准、标液、数据都存在问题。水务局对该企业有巡查记录，但记录显示设备运行都是正常的。” 在四川下沉督察期间，督察人员抽查了多家污水处理厂，上述问题普遍存在。

“一方面没有按照建设任务去完成，另一方面建成的污水处理厂管理又不到位，就导致了污水的处理能力没跟上，污水的处理效果没体现出来，这样叠加后，来自于生活污染源的影响就比较大。”前述督察人员说。

按照督察要求，四川应在督察组反馈意见后30个工作日内组织编制整改方案上报国务院，同时应深入调查督察移交的生态环境损害责任追究问题，按有关规定严肃问责。

虽然中央环保督察组正式进驻时间仅有一个月，但却推动四川建立起环境保护的长效机制。

督察进驻结束后的9月22日，省人大常委会通过新的《四川省环境保护条例》，冀望从法制上为生态环境治理保驾护航。

这是该条例实施26年来的首次大修，条款由原来的五十四条增至七十五条，加大了环境违法处罚力度，新增部分处罚条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