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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oo反性侵运动大潮下,法国女性为何发出另一种声音

胡文燕
2018-01-17 10:08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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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9日,正逢哲学家波伏娃诞辰110周年,法国女权学者们接受采访,除了追忆这位业界先锋,被问及最多的问题则是:如何看待当天法国百名女性签名在《世界报 》上发表公开信,维护男性搭讪的自由,并揭露#Metoo运动走得太远甚至涉嫌“仇视男性”这件事?时事热点同历史碰撞,实属偶然。

如果女星凯瑟琳·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没签名,回过头来看,其实这场女权之争走的是法国本土论战的经典路数,即主流声音之外,会有质疑,甚至不乏冒犯意见。但在全球反性侵运动当口,这封极具明星效应的百人联名公开信被看成是“法国特色”的代表,引发诸多不解和不满。

法国1968年“五月风暴”引发性解放运动,自由支配身体被看成女性获得个人解放的开端。法国女性维权有自身特点,这同文化传统和历史背景不可分割。但公开信发表后,法国另些女权主义者同样发文抨击,称其代表西方白人布尔乔亚女性的视角,混淆各种概念且反女权。所谓的“法国特色”,也并未在本土得到完全认可。

解放话语的同时,如何避免陷入道德审查和审判的陷阱?如何增加性别互信避免性别战争?具体到性骚扰和不得体搭讪的具体边界在哪,往大处看更涉及与维权话题关联密切的自由和平等之辩。这些在2018年初,以一种略显决绝的对立姿态,引爆了法国乃至世界舆论场。

“另一种声音,而非反对声音”

这封公开信原名为“一些女性发出另一种声音”,在《世界报 》辩论版面刊登后,报纸网站将标题改为“我们捍卫搭讪的自由,这对性解放至关重要”。“捍卫搭讪自由”迅速成为这封公开信的醒目标签。

公开信开篇是这么写的:

“强奸是重罪,但固执或糟糕的搭讪不违法,向人献殷勤也不能算大男子主义式的侵犯。

韦恩斯坦事件过后,公众意识到女性遭遇的性侵,特别是在职场,有些男性滥用自己的权力。这很重要。但如今话语解放却走向了自身的对立面。我们有些提心吊胆,不敢正常讲话,不敢打断令人讨厌的话。那些不想随大流配合的女性,被看成叛徒或帮凶。

这正是清教徒主义的实质,即以所谓保护女性,促进女性解放为名,让她们永久待在自己受害者的角色中,成为大男子主义恶魔笼罩下的可怜人。仿佛回到妖术盛行的旧时代。”

正文分两部分,分别以“告密和指控”及“冒犯的自由至关重要”为小标题。主要讲述#Metoo运动后,很多人选择在社交网络而非法庭公开指控嫌疑人。这样不仅可能伤及无辜,无意间也加重女性承载的受害者形象,反而对女性实现个人独立和整个社会进步不利。

1977年曾被著名导演罗曼·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强暴的美国人萨曼·莎盖默(Samantha Geimer)在社交网络推特上,表示支持这一公开信。她说:“我完全赞同德纳芙女士。女性需要获得平等、尊重和性自由,我们只有依靠自己才能获得。不要请求别人保护我们,跟我们说哪些事可以做。”

此外,文中也举例说遭遇地铁“咸猪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当事人完全可以自卫,大声喝止便好,并有能力从困扰中走出来。她们还提到“咸猪手”们可能是些性生活贫瘠的可怜家伙。这一说辞在法国引发很大争议,公开信倡议者们本想展示女性强者形象,但被反对者贴上“无政府主义者”和“性侵同谋”的标签。法国法律规定,地铁“咸猪手”式性侵面临最高5年监禁和7.5万欧元罚款。

起草者为五位女性,她们分别是作家萨拉·石斯(Sarah Chiche)、文艺批评家凯瑟琳·米勒(Catherine Millet)、演员凯瑟琳·罗布-格里耶(Catherine Robbe-Grillet)、作家派格·萨斯特(Peggy Sastre)和作家阿布努斯·沙尔马尼(Abnousse Shalmani)。百名签名女性也多来自文艺界,包括演员、作家、翻译和策展人等知识分子群体。

其中两名起草者——凯瑟琳·米勒和凯瑟琳·罗布-格里耶可谓法国“六八一代”的典型代表,这一代人也是“禁止‘禁止’”的一代。前者写过自传小说《凯瑟琳·M的性爱日记》,后者则是法国最知名的BDSM调教者。提到两人名字,必定会想到法国的性解放运动。

她们表示,合作起草这封公开信是因为无法忍受#Metoo运动讨论趋于同质化,认为法国版#Metoo——“揭发你的猪”运动有过份之处。她们特别强调说,写公开信的目的并非要去代替或反对任何言论,也不是阻碍任何角度和观点,而是打开辩论的大门。

“艺术遭遇清洗的危险”?

十几天前,起草人萨拉·石斯和一名图书编辑探讨自己新书文稿中女性角色的构建,这次不怎么愉快的谈话,成为公开信的直接导火索。

该编辑也是一名女性,她说,描写性爱时这般放肆,不大符合当下潮流,并举例称,《凯瑟琳·M的性爱日记》这样一本书,如果今天发行,估计都找不到出版社。萨拉听后特别难受,也十分不解。这名编辑觉得她书中的女主角竟然对自己遭到的折磨没有更深体会,也没有太过抱怨生活的曲折。萨拉想,这其实更像是当今时代外露的各种征兆,便联系了凯瑟琳·米勒。后来另三名女性加入,她们决定做点事情,便共同起草了这封后来被命名为“百人公开信”的论坛文章。

1月15日,公开信发表六天后,德纳芙选择在法国《解放报 》刊文解释。她说:“我决定签名,至关重要的原因便是:艺术遭遇清洗的危险。难道要烧了已被收入“七星文库”(Pléiade)的萨德著作?指认列奥纳多·达·芬奇是恋童艺术家并消除他的画?从博物馆拿掉高更的画作?毁掉埃贡·席勒(Egon Schiele)的画?还是禁止菲尔·斯派特(Phil Spector )制作的唱片?当前的审查气氛让我无言以对,我十分担心社会的未来。”

艺术成为新道德秩序的牺牲品?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韦恩斯坦事件过后,过世已久的艺术家如巴尔蒂斯(Balthus)、保罗·高更(Paul Gauguin)和埃贡·席勒都因作品极具争议的性意识而备受质疑。

去年年底,美国1万人联合签名要求纽约大都会撤掉巴尔蒂斯画作——《特丽莎之梦》,理由是画家“使孩童性征浪漫化”,涉嫌恋童倾向;印象派画家高更在大溪地的不羁生活被后人津津乐道,如今也被打上“性旅游始祖”的标签;今年奥地利将举办埃贡·席勒逝世一百周年回顾展,这名曾受弗洛伊德影响的表现主义画家,再次走入镁光灯下,但在这一特殊时期,伦敦、科隆和汉堡纷纷拒绝张贴其回顾展宣传画。

今年年初发生的“卡门事件”更是将道德和艺术的辩论推向高潮。今年1月7日到18日,新版歌剧《卡门 》在弗洛伦萨戏剧院上演。此前剧院院长觉得原作结局卡门被杀,然后接着观众掌声立刻响起,好似为女性被害而鼓掌,要求导演修改剧本结尾。弗洛伦萨市长也表示赞成,认为在意大利类似暴力逐年增加的情况下,如此改变将传递“文化、社会和道德层面的信息”。就这样,吉普赛女郎命运大逆转,杀死了求爱对象唐·荷塞。

经典歌剧被改编,加入现代元素并非罕见,但以“反对女性暴力”为名更改剧情,是否有意义?著有《歌剧和女性失败》一书的哲学家凯瑟琳·克里蒙(Catherine Clément)评价说:“卡门是一个悲剧形象,救她这一举动毫无意义。如果大家觉得这样的游戏好玩,西方四分之三的文学作品都要改变,比如安提戈涅和美狄亚等。”

起草者之一的伊朗裔作家阿布努斯·沙尔马尼有自身体会,她担心法国文化倒退,文艺作品被禁止。她说:“解放语言时,大家拍手叫好,但第二场运动或许正在酝酿。清教徒式的女权主义会带来负面影响。在伊朗,我们的社会风化曾猛烈倒退,先是让女性戴上头巾,后来审查书籍并关闭现代艺术博物馆。博物馆去年才重开,这些对伊朗女性带来不利影响。”

六八一代不再“先锋”?

《世界报 》辩论版面负责人尼古拉斯·张(Nicolas Truong)收到这封公开信时,同样收到两篇同样类似角度的文章,他说,“后韦恩斯坦时代,正酝酿着一些事情,仿佛走到了某个批评的时刻。就像‘我是查理’运动当间,另一场(反向)运动同样兴起。两个事件有可类比之处。”

另两篇文章分别来自小说家和散文家白琳达·卡诺那(Belinda Canonne)和政治学家奥利弗·华(Olivier Roy)。前者文章名为“女性自由表达欲望那天,将不再是猎物”,提醒说揭发的力度和广度将彻底改变性别之间的关系。后者则提到性侵背后社会阶层不同,导致媒体报道角度不同这一敏感话题。文章名为“性侵暴力:‘生理代替文化成为暴力根源’”,称2016年科隆新年夜大规模性侵发生后,施暴者的伊斯兰文化背景成为众矢之的,如今西方男性性侵则更被认为是个体事件,“解决之道也是依照‘西方价值观’去尊重女性。”

公开信签名者代表的社会阶层自然成为论战焦点。法国女权活动家卡罗琳那·德·阿斯(Caroline De Haas)联合几十名女权主义者,于“百人公开信”发表的第二天,在法国电视新闻网franceinfo上发表文章称:“若底层男性歧视女性,她们之中很多人会毫不犹豫站出来揭发。但如果是她们同等阶层的男性摸女性大腿,就成了所谓的‘搭讪自由’。”女性维权致力于实现男女平等,但不可否认,女性群体之间也存在诸多不平等。

记者劳拉·阿德莱尔(Laure Adler)最近出版新书《女性私密词典》,曾拒绝在“百人公开信”上签名。在她眼中,“这封公开信太西方,太白人”。好莱坞女星创立基金,帮助遭遇侵害的平民百姓,“给人的启发远比公开信签名者的贡献大的多”,她说。

接下来的几天里,公开信的起草者和签名者纷纷站出来捍卫文本,但表现差强人意,更加分裂女权主义者内部阵营。凯瑟琳·米勒说:“我希望自己被强奸过,这样我就可以证明说,我自己能从强奸后的心理阴影中走出来”;前情色女星布里吉特·拉艾(Brigitte Lahaie)也是签名人之一,她说:“被强奸时,身体也可以达到高潮。”她们试图解释女性不应囿于受害者角色,每个女性都有自己“身体观”,但表达方式太笨拙。这些句子脱离具体谈话语境,无意中为强奸罪行背了书,加深了各方误解。

世代不同,女性维权的方式不同。

74岁的德纳芙解释说,“很多人说我不是女权主义者,并因此指责我。要知道,我当年和杜拉斯及萨冈等343个‘婊子’一起签署由波伏娃起草的宣言——‘我堕过胎’。那个年代堕胎可被定为刑事案件,面临牢狱之灾。”

六八一代人眼中,性解放的地位至高无上,这一代女性的自由,从解放身体开始。解放身体,最先意味着她们可自主决定接受或拒绝男性的追求。公开信里尤其提出“不要将女性身体神圣化”,也不要用身体构造定义女性。

而新一代的女性维权者更加多元,注重同各阶层互动交融,她们对社会秩序和体制提出质疑。

有的尖锐,有的温和。比如女性网络媒体Madmoizelle谈到了年轻一代对新世界的微弱期盼:“我烦透了。文学作品里,人物角色特别模式化,不是过于彪悍就是太笨拙。再看一遍电影《闪灵》,你会发现里面的女性多么空洞啊。世界变了。应该统统毁掉充满旧时代陋习的作品?不应该。应该不惜一切继续呈现过于模式化的男性或女性人物?也不应该。”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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