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军：人文知识是未来唯一能够和人工智能抗衡的力量

【编者按】

“人工智能”、“喜茶”、“鹿晗”、“知识付费”、“油腻男”、“维密秀”，这些都是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常常听到的热门词汇，面对这些热门事件，作为亲历者你是否有过深刻的反思呢？2017年12月30日，在上海图书馆举办的讲座中，来自华东师范大学的吴冠军教授从哲学角度针对这些热门事件进行了反思和思考。在谈到人工智能时，吴冠军认为人工智能未来发展的科技成果不应该被一部分人所拥有，人类应该思考如何让所有人都分享到人工智能带来的利好。而面对过去一年大家时常提及的“知识付费”，他认为只有对这个时代有思考知识付费平台才能留到最后。以下是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整理的吴冠军演讲摘录：

去年有很多热点事件，今天我准备和大家讲十个。

我选的第一个话题是人工智能。过去一年里关于人工智能的文章有一千多篇。现在大家都在聊人工智能可以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但如果我们仅仅这样理解的话，那人工智能只是未来各种各样科技发展的一样而已，我们仍然停留在以往的思路上面。只是这样吗？我认为人工智能在文明意义上对人类构成了挑战，我用了一个词叫做“文明性的挑战”。

2017年，关于人工智能我们最受冲击的一则新闻就是AlphaGo横扫所有围棋界的大师。最让我心悸的是，李世石对局AlphaGo的时候还赢过一次，今年已经没有一个人可以赢过AlphaGo。柯洁在和AlphaGo对战之后，写了一段话，说我回去后看我们的比赛，我看不懂AlphaGo为什么这么下，但是它就赢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围棋从今年开始已经和人类无关了。如果我们最厉害的棋手还能看懂对手赢在哪里，有哪些高招，那证明我们还在一个向度上，还有超越可能，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这个可能了。

谷歌团队现在又推出一个东西叫AlphaGo Zero，这个AlphaGo只知道围棋基本规则，不接触任何已有棋谱或思路，它从0开始学习，三个月就100：0完败李世石版本的AlphaGo，它甚至刷新了我们对围棋的理解，提供出许多我们甚至想都没想过的洞见。

被认为是现实版钢铁侠的马斯克，今年9月份和100多位人工智能专家、业内的精英，一起发出了一个人工智能威胁论的声明，敦请世界警惕人工智能。他说如果我们再不停下来，人工智能会直接带来第三次世界大战。马斯克的担忧是，等到未来某个时候我们再要拔这个插头，却已经拔不了了，你的思维和他差太远了，你还有机会吗？

为什么在科技上走在最前沿的人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们要想一下人工智能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当我们把越来越多的事情交给人工智能的时候，你以为你拿着手机是在自己做决断，其实是越来越来多的算法在帮你做决断，人工智能帮你算投资，人工智能帮你做国家之间的决策，你不想发动世界大战，人工智能帮你发了呀。

人工智能对我们人类文明本身构成的挑战，远不止此。直到人工智能出来之前，我们认为人是这个星球的主人，地球是我们的，以至于我们现在把过去七万年叫做“人类纪”。而今天，我们是世界上最智慧的物种，似乎不那么成立了，在很多领域我们已被人工智能远远抛在后面。作为文明挑战的人工智能，带给了我们一个视角：我们还能不能自傲地认为自己是最文明的，作为这个地球的主宰具有着无可质疑的正当性。

很多朋友看过美剧《西部世界》，这是我认为关于人工智能与未来社会的一个很好的寓言。人工智能的巨大力量在于它提供的各种各样服务，只要它有这个强大潜力，资本就会源源不断扑过来，马斯克们再警告也难以奏效。在《西部世界》的成人主题乐园里，你只要花一笔钱，就可以进入全部由机器人担任服务员的世界，在里面你杀掉他们也好，强奸他们也好，都没有问题，晚上会有人把服务员们清理干净，第二天再投放出来继续服务。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人工智能服务前景。

我们这个社会犯罪的成本越来越高，我们对彼此的文明，是因为不文明、强奸骚扰杀戮的成本太高。但这恰恰导致机器人服务员的商业前景：这里一切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干。人工智能的文明挑战，就是我们通过人工智能的眼睛，来看看我们人是什么个东西。今天人类的文明，是强迫的文明。如果未来人工智能真的形成全新的文明，而我们不想被取代的话，一个哲学问题就是：我们为什么值得不被取代掉？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哲学性的思考。

第二个问题是，同样也可以从马斯克说起。他说人工智能是一个威胁，抵抗它的方式就是，人工智能有的能力我们也必须有，因为只有这样人才能跟对方竞争，你怎么发展，我跟你同步发展，我还比你有意识。马斯克今年成立了一个研究脑机接口的新公司，准备二十年实现人脑和人工智能的接口。利用人工智能和生物工程直接改造人的生物性基底，远远不只是马斯克一家。以前我们认为自己可以活到80多岁，但是二十年之内，我们人的寿命会大大增加。

我看过一个研究报告说，未来的纳米机器人可以进入你的身体，把你所有的东西都清理干净，甚至你人都可以不用上洗手间了，绝对是吐气如兰。当然你要付得起这个钱。

在这个意义上说，未来人本身的生物性基底，彼此会慢慢变得不同。所以人工智能给我们带来的第二个文明挑战，是它给我们人类文明内部打下了一道鸿沟，人的不平等渐渐不再只是社会性的，而同时也变成生物性了，问题是，到时候他还会认为跟你是一种人吗？还会跟你亲如兄弟吗？当人彼此认为是同一“种”人时，还发生大屠杀和核攻击，等到他们生物性基础都变得不同时，人类文明本身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未来我们思考的最大的挑战，就是二十年内我们能不能实现一个人类文明意义上政治安排的大变化，使得所有人都可以分享到人工智能带来的利好。

第二个热点，就是网红美食店。上半年的时候，人民广场很吓人，“喜茶”和“鲍师傅”两家店被称为“人广双雄”，要买到至少排队四五个小时。我们要思考一下，为什么这些人会站在这里？后来出来报道说，排队有不少人是店家安排的。但这恰恰使得这个现象更值得分析，即便有人是“托”，但队伍里其余几百人是自发的阿。他们是为什么在“亚历山大”的当代生活里，竟然甘愿几小时来买一杯饮料？这些网红店成功的逻辑，绝不简单。问题在于，今天的欲望是可以制造的，喜茶就是这样。他们不是定义产品，他们定义的是生命的赋值，定义你的欲望。你自己的“喜爱”，你那些“自己的感受”，背后恰恰有很多力量在帮你制造，然后再说这是你自己的感觉，就是你所想要的。以前做一个品牌都要几代人呀，现在半代人都不要，两三年就一个“喜茶”出来了，这些网红店能不算这个时代真正的弄潮儿吗？

2017年还有一个最大的热点聚焦是在孩子上面，各种各样欺负孩子的事件。家长对于欺负自己孩子的行为都义愤填膺，那我们再仔细想一下，我们自己对自己的孩子呢？前不久出来的报告，今天我国中小学生写作业时长达全球平均水平近3倍，而近八成家长每天陪写。我们身边，很多家长们每天上班、陪作业无缝衔接，这造成大量“吼妈”现象。所以我觉得一定要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叫“教育的悖论”，家长焦虑，孩子焦虑。家长的焦虑深层肇因在于，我们中国人今天认为教育就是投资。孩子家长硬扛高负荷成为“学霸”为了什么？是为了高考。高考为了什么？是为了进入985，今天叫双一流，以便日后找到好工作。但问题是，在今天越来越多学生“毕业就失业”，双一流也没用。

为什么这个时代是这样？回到刚才的话题，这个人工智能时代，当你把教育理解成投资的时候，你就会比孩子还焦虑，为什么？因为你这个投资必定是失败的，应试教育的赛道上靠死记硬背、大量做题脱颖而出者，却是最容易被人工智能替代。换句话说，越是今天家长老师眼中的“学霸”，越容易最终遭遇“毕业即失业”，你学得过人工智能吗？这是最容易被人工智能取代的部分。

未来的教育，我们首先不要对孩子那么残忍，第二，要在文科上面花点力气，一个好的人文知识的涵养会给你一些往上拉的力量，使得你在变动不居、快速流转的社会中做大小决断的时候，看东西的角度跟别人不一样，更具有创造力，这才是人工智能现在很难实现的，是我们未来唯一能够和人工智能抗衡的力量。

接下来我要讲2017年的另一个大事——“知识焦虑”，有人称之为“知识付费”元年。这是一个真实的焦虑，因为很多人大学毕业以后仍然觉得缺少未来生活所需要的相应知识，大学四年的知识储备量并不足以有效支撑他在社会中继续走下去。所以晚近以来，知识付费产品变成了一个非常火的“新事物”。

我认为这里需要做一个分析。今天互联网上短视频阿、网综阿、公众号阿，各种五花八门的东西，核心都是流量经济。但问题是，能轻松转发十万+的文章，这些肯定不是知识，它不是让你大脑去想，而是让你整个大脑感到爽，网综也是，轻松几亿点击量，就是让你爽，让你嗨。知识很大的一个特征是，它不是让你舒适的，知识是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思考和学习会让大脑感到疲劳，而不是感到爽。流量逻辑和知识逻辑完全不同。所以知识要用钱买，这个是对的，当你付钱以后，你就有动力把它读完，否则人就容易逃跑。

“知识付费”现在风口上大家一拥而上，但最后能留下来的人，一定是对这个时代有思考，理解知识逻辑是怎么回事，懂得做“知识付费”的人。在这个意义上，让我们期待知识付费在2018年会是一个怎样美丽的前景。

这个热点又联系到我们年中的一个大讨论，这个在当时媒体圈里面是一个很大的炸弹，爆炸源头有两个人。一个是许知远，单向街书店的运营者，他现在也做一个节目叫十三邀，有一期节目邀请了在综艺界里面非常有影响力的马东。他们这个谈话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尬聊，很多地方根本谈不到一块去，许知远认为马东应该有更多的思考，不应该只是一个综艺人，在谈话里总是试图找马东背后的一面，但是马东说没有啊，我觉得这个时代很好啊。这两个人里面就有一个很精彩的碰撞，许知远说这个时代是一个很粗鄙的时代，我要为这个时代唱挽歌，而马东觉得这个时代是一个很精彩的时代，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值得我去做，妙不可言。

那么，谁辜负了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介入有不种方式，许知远的介入我称之为“价值判断型”的，我们要认识一个东西，先去做一个判断，这是好的，这是坏的，给它一个价值定位，然后我们才能跟它发生关系。而马东则是在想尽办法和这个时代发生关系，想尽办法去捕捉这个时代，他不管好还是坏，先了解它。

我觉得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还可以有另外一种介入的方式，叫“批判性分析”型的方式，你跟它发生关系，你分析它，你通过你的知识和它建立一个批判型的关系。这是很考验你的功力的，你能提供给别人另一种看问题的角度，一个独到的见解，带着别人一起去思考。

让我们转到下面一个热点。很多人看过《战狼2》，57亿票房呀。《战狼2》的成功在我看来不是中国电影业新的成功，它代表着中国电影业走入了一个流量经济的怪圈。我们有没有发现，在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是不需要用脑子，就像这个时代一样，全部都是高潮，一个人横扫一个坦克军团，吴京必须赢，哪怕违反一切逻辑。《我的前半生》和《战狼2》的逻辑是一样的，为什么贺函会喜欢罗子君？这就叫幻想，幻想永远是最爽的，它不需要你去做什么，这个世界就是围绕着你转的，现实不是这样的呀。当我们为这些电影买单的时候，恰恰意味着我们丧失直面现实的知性。

我还要讲一个热点，叫“油腻男”。这个时代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我称这是“颜值即正义”的时代，今年《纽约客》圣诞这一期有一篇重点文章，题目就叫《颜值即正义》，谈当代的中国已经到了一个颜值就叫正义的时代。如果你看过变形金刚的话，里面有一句台词，“比你眼睛看到的永远有更多”。而我们怎么样，大家眼睛之外的东西不重要，这个时代已经变得如此简单，我们嘲笑“油腻男”，你嘲笑一个人你只嘲笑他的外表，后面的东西你根本不关心。

在我的文章里面有一个论点，叫“审美殖民主义”，我们想想看，我们对“颜值”的感觉，其模型恰恰是高加索人。我们中国人被称作蒙古人种，我们人的脸天生就是圆圆的，只有高加索人才锥子脸、身体才是充满曲线的。于是我们今天所有的人都生活在美图秀秀里面。另外一个方式就是韩国人给出的，你去一趟韩国回来身份证都不认识你，整容是有风险的，但是在这个时代我们不在乎，死了也要上啊。

这个话题和下一个热点又有相关性，我称之为“鹿晗+薛之谦：反思明星文化与粉丝帝国”。今年十月份，鹿晗在微博上宣布自己有了女朋友，这个热点在微博上整整霸屏两个礼拜。刚刚我说过一个背景，大家已经知道我们处在一个颜值即正义的时代，可以理解这个是怎么出来的。同时我们对鹿晗做一个更深一步的分析，这个时代在明星文化上面有了一个根本性的转变，这个粉丝帝国上亿的粉丝是怎么来的，我们要去思考一下。

今天许许多多明星粉丝，绝不是“脑残”。人跟其他的生物不同，就是人不只是活着，同时需要活着的意义。今天很多人，她觉得我不管做什么，我的生活永远都这样了，不会有根本性的变化，但是当她把她的生活和鹿晗的生活发生关系以后，她的生活找到了一个意义点，鹿晗代替她成功，所以她们去帮他打call，把他推到事业的顶点。这就是为什么鹿晗有了女朋友，那么多粉丝都说我再也不做他的粉丝了，粉丝投入那么多的心血，当然是有期待的，鹿晗怎么可以有女朋友，你一辈子都是属于我们的。所以在这个粉丝帝国里，我们慢慢成为了粉丝帝国的一部分，我放弃为自己的生活做出任何努力的愿望，所以才会变成这样一个大帝国。

薛之谦也是，我们现在为什么说“人设”，因为你最后不是卖作品，你是卖人设，我很积极，很向上，很阳光，很努力，一旦人设崩塌，明星瞬间就变丑星。2017年我们思考明星经济最需要思考的是“人设”，一个时代都不需要作品，只卖幻想性的人设，这才是我们真正要思考的。

另一件事情，是最近刚发生的“维密秀”，当然，我们一般人看不了，据说王思聪也是站着看完的，这已经变成了一个贵族的游戏，但维密秀背后也有很多值得分析的东西。维密秀对我们这个时代的坏作用是什么呢？有这样的模特在这边，她是干嘛的，她是羞辱你的，当他们成为舞台中心的时候，我们的眼睛看任何别的地方都是不宽容的，是不愿意多看的，为什么今天离婚率那么高，今天“在一起”那么难？一个原因就是维密天使们、韩国欧巴们都已经在参与你的生活，而且在扮演一个非常大的成分，当韩剧里的欧巴能分分秒秒说出女生爱听的话，女生甚至还没有想到的他已经做好了，你对身边那个男生还有多大宽容呢？

最后一个话题，“双11”。看看这个数据，1682亿的销售额。为什么我们这么愿意去消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买买买，停不下来？因为买买买给了你生命的赋值。在今天，有多少人知道自己赚了钱要干什么，除了马云给了你一个出口，通过消费来狂欢吧。

我们这个时代有些人认为自己找到了对抗马云的思想武器，叫做“极简主义”。然而，极简主义真的很简单吗？我的观点是我们这个时代极简主义和物欲主义是相得益彰的，买买买它势必要有一个方式来和它配合，叫做极简主义，叫断舍离，只有断舍离才能让你继续买买买。

我还有一个分析：双11的成功，是我们每一个人作为生命意义上的消费。再回到今天的第一个热点——人工智能，当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人在工作上被人工智能取代，你不再被需要，这个时代还有一点是需要人的，是作为生命意义上的消费者，只要你还活着，你就需要基本的消费，而今天不管是什么企业，生产出来的产品都需要人来买，这些人就是在贡献他们最后生命意义上的价值。

马云作为这个时代最后一批收割者，他的增长点也是不可持续的：一边是大时代人工智能袭来，越来越多的人变无用阶级，另外一边所有人在越来越多地买买买，你觉得这可持续吗？我们要思考的是，当马云收割完最后一波的时候，我们后面呢？

朋友们，2018年，我们大家都老一岁，头发少一点，女孩子也无可避免细纹会多一点，但我们的生活不只是头发，不只是细纹，我们还有思考，我们还要和这个时代的脉搏一起呼吸。

（本文根据现场录音整理，经演讲者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