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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梁存秀①|先生小传:学者的使命

费希特与黑格尔著作翻译与研究课题组
2018-01-24 12:0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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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哲学家、哲学翻译家,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德国古典哲学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首届荣誉学部委员、哲学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梁存秀先生,于2018年1月15日凌晨4点55分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7岁。梁先生逝世后,习近平总书记、胡锦涛同志分别致电表达了哀悼与对家属的慰问,陈希同志与中央组织部分别送了花圈。

梁存秀,笔名梁志学,1931年出生于山西定襄县。梁先生早年投身革命。他的童年时代正值抗日战争时期,6岁参加儿童团,9岁担任儿童团团长,17岁加入中国共产党,为党与革命事业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岁月。1951年,梁先生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在哲学系本科和研究生班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五年时间,同时受教于冯友兰、贺麟、洪谦、熊伟、郑昕等著名哲学家,其间担任四个系的党支部书记,与许多著名知识分子交往密切。1956年8月,梁先生毕业分配到当时的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哲学研究所西方哲学史组工作,做过贺麟与郑昕两位先生的学术助手,认识到“不懂黑格尔就不懂马克思”,于是在贺麟先生指导下研究德国古典哲学,并受到金岳霖、洪谦、杨一之、沈有鼎等先生的指点与帮助。自步入哲学门以来,梁先生就选择以学术为毕生事业,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及其源流的德国古典哲学为研究对象。在他的整个学术生涯中,他把生命的激情化为传达真理与自由这一学者的使命之中,一以贯之地践行马克思主义及其源流的精神原则。

1958年3月,敢于直言的梁先生被打成右派,1961年“摘帽”,1978年12月彻底平反。其间,梁先生克服种种困难坚持德国哲学的翻译与研究。1959年从下放河北回到西方哲学史组后,协助杨一之翻译黑格尔《大逻辑》上卷。1960年,梁先生调入新成立的现代外国哲学研究组,开始从事现代哲学的研究,长期担任《哲学译丛》“现代外国资产阶级哲学栏”责任编辑,并在《哲学译丛》上发表大量译文和书评,一些重要译文如庇护十二世的《从现代自然科学来看上帝存在的证明》、克罗纳《今日黑格尔》和海德格尔的《回归形而上学的基础》等,近年来依然受到学界关注,被编入相关文集。

1972年8月从河南“干校”回北京以后,梁先生开始系统翻译和研究德国古典哲学。他首先与薛华先生合作,翻译了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并撰写长篇译者序,详论谢林哲学体系及其演变。该译本可谓信达雅,不仅是谢林哲学最美且最重要的中译本,也是梁先生的成名译作,成为商务的汉译经典。此后,与夫人沈真研究员合作,翻译了费希特《论学者的使命》与《人的使命》。这两本书多次印刷,在中国知识界影响深远,成为继梁启超、张君劢译介费希特之后社会影响最大的费希特演讲集。这不仅是因为该书的演讲风格,以深刻的思想与极具感染力的语言传达了一个人尤其是一名学者应当具有的存在使命——传播真理与追求自由,而且因为梁先生的译文通晓流畅,并融入了自己的思想激情。

1976年6月,梁先生与薛华、沈真、钱广华合作,着手翻译黑格尔著作中难度极大的《自然哲学》一书。1978年,梁先生的右派问题彻底平反后,他进入自然辩证法研究室工作,负责编辑《自然科学哲学问题丛刊》和编辑《中国大百科全书·哲学卷》“自然辩证法”条目,展示了他丰富的自然科学知识。1980年,他完成了黑格尔《自然哲学》一书的翻译和注释工作。该书的成功翻译与出版,充分表现了梁先生深厚的哲学功底与科学史修养。在多次讲解该书的基础上,1986年又完成了《论黑格尔的自然哲学》一书的出版。这一时期,梁先生还翻译出版了克劳斯的《从哲学看控制论》(1981年)和马赫的《感觉的分析》(与洪谦、唐铖合译,1984年)这几本重要的科学哲学著作。

1986年3月,在与国际费希特运动领导人劳特先生建立紧密的学术联系后,梁先生开始着手中文版《费希特著作选集》五卷本(商务印书馆)的翻译和出版计划。他创建了一个精干的费希特课题组,确立了“翻译基础上研究,研究指导下翻译”的原则,制定了系统的翻译和研究计划,而且高度重视国际合作,不断与国外同行进行交流。梁先生亲自翻译了《试评一切天启》等大量新作,其他所有译稿他都一字一句根据德文校改,并以一人之力编撰了大量学术性注释。《费希特著作集》保留了巴伐利亚科学院《费希特全集》历史批判版的学院风格,又具有中文流畅、典雅、严谨文风,可谓梁先生的呕心沥血之作。梁先生领导团队高效且持续地工作了十五年之久,艰难地完成了250万字的高质量翻译,并组织团队出版了一系列费希特思想的研究成果。与此同时,他又先后出版了费希特著作的一系列单行本:《论人的使命·学者的使命》(与沈真合译,1984年),《伦理学体系》(与李理合译,1995年),《现时代的根本特点》(与沈真合译,1998年),《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与沈真、李理合译,2003年)等。在翻译费希特著作的基础上,梁先生先后完成了三本论著的写作:《费希特青年时期的哲学创作》、《费希特耶拿时期的思想体系》和《费希特柏林时期的体系演变》。它们以费希特思想发展的时间线索为出发点,以翔实的材料逻辑地展开了费希特哲学体系的内在理路和演变历程,讨论范围几乎涵盖了费希特第一哲学与各部门哲学领域,填补了国内许多研究空白。梁先生领导并亲力亲为的费希特翻译和研究工作,有力改变了国内费希特形象,使费希特的独立思想形象摆脱了过去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克罗纳图式,为汉语费希特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梁先生的翻译、研究与工作风格深受到劳特先生高度评价,认为具有严格的“科学精神(scientifique)”。著名哲学家叶秀山评论道:“费希特在中国很走运,有梁先生替他译书。”

结束了《费希特著作选集》工作后,梁先生旋即回到黑格尔著作的翻译与研究。梁先生在2002年修订出版了他之前翻译的黑格尔《逻辑学——哲学全书第一部分》,这是继他的老师贺麟先生的黑格尔《小逻辑》经典译本之后的另一个优秀译本,获得了国内德国古典哲学界的高度好评。作为研究性的翻译著作,梁先生在译著中加上了180余条译者注,提升了译本的知识性和专业性,显示了梁先生在德国古典哲学翻译和研究方面的深厚功力。

2005年,梁先生决定着手《黑格尔全集》的翻译。该翻译工程浩大,耗时长,难度大,但梁先生考虑1960年代以来贺先生等知识界前辈的宏大文化愿景未能实现,决定在自己有生之年抓紧使命担当,培养第二代、第三代人去完成。他建立了以费希特著作翻译原班人马为基础的课题组,选择德国最新也是最权威的历史批判版为翻译底本。虽然由于诸种困难,黑格尔课题组翻译进度比预计略慢,但到目前为止,《黑格尔全集》课题组成绩斐然,现已出版第6卷《耶拿体系草稿(1)》、第7卷《讲演手稿I(1816-1831)》、第10卷《纽伦堡高级中学哲学教程与讲话》、第17卷《宗教哲学手稿》、第27卷·第1分册《世界史哲学讲演录(1822-1823)》等。梁先生为《黑格尔全集》的翻译、研究与团队建设,倾注了最后的心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用尽虚弱的气息,向学生表达了要继续推进《黑格尔全集》翻译与研究事业的遗愿。

半个多世纪以来,梁先生的多部德国古典哲学译著已成为商务印书馆的经典汉译名著,多次再版。他流畅、典雅、严谨的翻译风格,充分发挥了现代汉语的哲学表达魅力,他创造的许多哲学概念,继贺先生之后,深刻影响了当代中国哲学的运思,为中西思想交流做出重要贡献。

2012年,梁先生出版了《自由之路——梁存秀文集》。梁先生自选34篇文章,内容涉及唯物辩证法研究与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这些德国古典哲学大家的研究,同时还收录了梁先生对学界前辈与同仁的回忆和评述,全面反映了梁先生从事哲学研究半个多世纪的心得体会,其心路历程,由马克思而费希特的自由理念,清晰可辨,可谓抒怀之作。他自己说:“我是从马克思主义哲学上溯到德国古典哲学研究的。”从梁先生的学术思想演变来看,这个上溯过程,既是一个真理的探源过程,也是自我超越与思想上升过程,为深刻理解马克思主义奠定了坚实的思想文化基础,可谓返回源头的“自由之路”。

梁先生高度重视哲学人才的培养,很多后学都曾得到梁先生高屋建瓴的思想指点和具体的学术与生活帮助。对于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哲学所,梁先生更是饱含深情,无私地把哲学所的西文藏书建设、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视为己任。数十年来,梁先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他把课题组工作当成一个出成果、出人才的过程,对于自己名下的研究生和绝大部分课题组成员,梁先生采用“手把手”的方式,给他们讲授德文原著,指导他们试译,仔细校改学生的译文,学生上手后再分配适当的原著去翻译,再亲自校对,之后才让他们进入各自的研究领域。他培养的多名博士研究生已成为国内德国古典哲学研究领域的重要学者。退休后,梁先生经常到哲学所与青年学者谈天说地,他精神矍铄,博闻强记,娓娓道来,潜移默化地把哲学所的优良学术传统传递下去。面对哲学所在毛泽东时代高度重视而由贺麟先生开创的德国古典哲学研究传统急剧衰微、人才严重流失后继无人的急迫现状,梁先生不顾高龄,不顾阻力,写信撰文,奔走呼告,希望引起有关部门与领导的重视,甚至还亲自物色人才,尽管收效甚微,但至死不忘一个有文化良心的学者应当具有的强烈的学术传承使命与高度的社会责任感。

2017年下半年,梁先生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得知自己生命垂危。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他面对肉体的痛苦仍表现出一贯的淡定与理性的爽朗,从容处理自己的研究书稿,安排《论黑格尔的自然哲学》(《哲学全书·第二部分·自然哲学》导读)等书的出版事宜,并加快完成了20多万字的回忆录。

梁先生的一生,可谓铁肩担道,妙手著文。先生一身浩然,穿行于政治与学术之间,从革命到学术,从马克思到费希特,摩顶放踵,一丝不苟,心无旁骛,从未离开过对真理与自由的关怀。其性格爽朗而倔强,其思想清晰而执着,其言论犀利而严谨。他将马克思的现实关怀与费希特的“学者的使命”贯彻到自己的生命活动之中。他从来都认为,哲学家应该关心国家的命运和人民的福祉,应该敢于直面现实,传达真理和自由。梁先生在知识界以富于正义感、敢于直言著称,历经磨难,风骨不改,无愧为“学界的良心”。

梁先生的不幸离世是中国哲学界与知识界的巨大损失。哲人虽逝,经典不朽,精神长存。梁先生的学术贡献与学者使命长存世间,泽被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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