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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乡土建设③|碧山古村之变与猪栏的“不改变”

顾村言
2018-02-22 08:19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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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栏酒吧负责人丁牧儿谈碧山。 编辑 陆林汉(01:52)

中国传统的“乡土”概念伴随着农耕文明绵延数千年,随着工业的发展、城市化的进程和时代的快速更新,原本聚居的村落生活和熟悉的社会关系日渐疏离。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乡土,走进“外面的世界”。然而,这些年来,也有一些文艺界人士回归乡土,以艺术的方式参与乡村建设。这一方面是文人内心深处的田园情结,另一方面,更含有一种对中国社会与乡村发展的深刻思考。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本期“艺术与乡土建设”呈现的是对古徽州的碧山古村与猪栏酒吧主人之间关系的印象随笔,从中或许可以感受到古村落的变与不变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些什么,或者说,可以让人思考些什么。

地处碧山的猪栏酒吧客栈(二吧)由一座大气典雅的老宅改造而成

到地处古徽州核心地带的碧山古村,偏远,岑寂,文艺,然而又不无世俗的烟火味。

像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又找回了家。

其实并没有“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的煽情,更没有身负“世界遗产”之名的另两个古村落宏村与西递的喧嚣,所有的,乍看来只是平常而平淡,朴素若儿时的走亲访友般,就那样到了碧山。

门墙,当然是老旧的,似乎看得到伸来的几丛爬山虎,隐约有天竹的影子,一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徽式门墙,并无门牌,光影斑驳,然而,推门而入——惊艳却是在骨子里的:天光,古宅,砖雕,园池,曾经的繁华,当下的素雅,可远望的田园与乡愁,一切都随意而透着一种自在。碧山这十多年的名声在外与渐变,最初的缘起其实就在于这家名字乍听很谐趣的酒吧——猪栏酒吧客栈,据说,这名字是因为他们改造的第一幢西递的老房子曾经做过臭气哄哄的猪栏,以至于后来他们在碧山仍然延续着这样的名字,另一个寓意则是“像猪一样生活,像猪一样懒散”。

猪栏酒吧推窗远望

现在的猪栏酒吧与一对母子密切相关——诗人寒玉与年轻的“业余画家”丁牧儿。

猪栏酒吧据说上过纽约时报、费加罗报,被著名的Lonely Planet收录,法国知名演员朱丽叶•比诺什也曾慕名而来下榻,包括对于更多国外背包客的感召甚至是某种程度的迎合,然而,这些其实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猪栏酒吧的主人对乡土的态度以及对乡土建设的启示,或者说,它对碧山的改变以及对当下乡村生活的启示。

对于猪栏与碧山的关系,经过四年碧山生活,自称从“碧山大学”毕业的丁牧儿有一句话说得却是简朴而意味深远:“这些年,如果要总结母亲一直在做的事,我想那就是‘不改变’。不做过度的改造,不侵略——新建的房子不能比树高,灯光的亮度不可以超过星星,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是旧的。而这些‘不改变’,却在一点点改变着碧山。”

(一)丁牧儿的碧山与酒及其他

丁牧儿在猪栏酒吧

丁酉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大年三十,自称自己是“业余画家、业余店小二、业余酿酒师、业余酒保”的丁牧儿是在上海过的,他说一家人吃好晚饭喝茶聊天,期间没听到一声鞭炮响,以至零点过了十分钟才意识到狗年到了。

乡村的鞭炮
没有鞭炮声,还能叫过年吗?这与碧山是完全不同的,除夕之夜,碧山的鞭炮声一直是此起彼伏的,乡村是实实在在的团圆,期待了一年的孩子们面对满桌的丰盛与远行归来的亲人,有着一种要溢出的快乐,鞭炮的高高炸起,让人怕而欢喜——怕其实是暂时的,而那欢喜却是铺张而扩散的,似乎直达永恒,直与除夕夜的繁星相融。

年味当然是触手可及,高高的天也似乎触手可及。

大年初一,丁牧儿呵着寒气上路了,他得回碧山,没有任何理由,“如果用色彩形容,上海是五颜六色的,无论白天和黑夜。而碧山只有三种颜色——绿色的大地和山野,蓝色的天,白色的房子。碧山更像另一个世界,它和上海完全不同,和城市完全不同。从2013年到现在,每一年我都更爱它。”

年节中的碧山,当然还多了一种颜色,喜庆大红,从对联到满地的鞭炮碎屑,都是。

牧儿说:“理好行囊准备出发前往碧山,上海一改往日的繁忙,路上零碎的散着些车,导航显示一路绿色,又逢阴天,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只好打开音乐,至少让车内热闹一些……嘭!啪!几声炮响突然打破了车里原有的节奏,转头一看,马头墙,绿树,灰瓦白墙隐于群山之间,好像提醒着我徽州到了。下了高速走上省道,恰逢下午五点左右,当地习俗晚餐前要放一下炮,经常穿过一缕硝烟,小孩子们捂着耳朵,大人们一个个都笑脸迎迎的站在自家院门口。过后家家户户地上都是大地红放好后的红衣,好似红色的雪一堆堆的在自家门口,节日气氛一下上来了。一路开着车疲倦的我也瞬间被这种幸福感感染,不由得嘴角上扬,微笑起来,于是加大油门想早一秒抵达村里。”

        

2018年春节,大年初一,丁牧儿前往碧山的途中

初识牧儿是在上海中华艺术宫“文心雕龙”山水画邀请展上,那次他陪他的祖父丁立人与父亲丁比凡参加画展开幕式,有着一种纯净的微笑,并不多说话,他的祖父丁立人先生是特立独行的知名老画家,父亲也是画家,可谓生于艺术世家,到了丁牧儿这里,当然一如既往的喜爱画画。

还是在他小学时,丁家祖孙三代便举办过画展。

提起他的祖父丁立人,丁牧儿说那是他艺术启蒙导师,“从小就用各种方法培养我对画画的兴趣,而不是学画画。画自己,画自己所感兴趣的,用自己的方法去表现。所以爷爷从未教我什么,但一切都是他教的。”

中学毕业后,这个“斜杠青年”居然不想高考,这并不让人惊异,惊异的是他的父母居然也就同意了。于是晃荡着在上海工作了将近一年。

直到他的母亲,诗人寒玉的一通电话才意外地改变了他的生活节奏:他的母亲邀请他去碧山帮他们打理猪栏酒吧客栈,那里分别有一座由古宅与溪边老油厂改建的客栈,叫做二吧与三吧。

碧山古村

在上海长大的“斜杠青年”理所当然地去了,不过他理所当然地也是抱着一种暂时帮忙的心态,到碧山做起了“店小二”,也开始了他其后戏称的“碧山大学”生涯。

原本想呆了半年或一年就回到上海,然而,一个纯正的田园到底有着一种魔力,尽管他生在长在上海这样的都市。他说后来在猪栏酒吧的那座老宅子里,直接在三楼的木地板上结结实实打了个滚,以身体触碰地板的声音,告诉自己也告诉他的母亲:我爱上它了。

猪栏酒吧内部

他说他喜欢那些鸭子排队摇摇摆摆经过他的店前,他喜欢乡亲们在村口叫孩子回来吃晚饭的声音,“吃落昏了。”

喜欢上了碧山似乎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然而,他对于乡村也有着自己的观察与思考,并试图做点儿什么,丁牧儿说:“在村里的日子发现年轻人很少,好山好水好空气,这么好的地方为何都不愿回来?这个乡村不是落后,是失去了活力,村里面都是老人。而多数年轻人不回家乡并不是因为经济收入问题。相对于乡村来说,城市比较繁华,可以接触到一些新鲜事物,包括国内或者全世界最顶尖的一些知识资源都在城市里。那么都在城市里,为什么乡村不能有呢?我觉得应该给乡村带来点什么。”

猪栏酒吧虽名为酒吧,其实只是客栈,并没有一个真正的酒吧,干了两年“店小二”之后,丁牧儿想从打造一个酒吧开始他的碧山梦想。

“因为在国外的小乡村都会有乡村酒吧,在国内的乡村,你看不到这样的乡村酒吧、小酒馆。于是找乡亲们施工半年左右,狗窝酒吧开业了。它不仅仅是一个乡村酒吧。它让碧山的夜晚不再是漆黑一片。白天你能看见从田野里土生土长的猪栏酒吧乡村客栈,坐落在老祠堂里的碧山书局,躲在老供销社背后的百工作坊碧山工销社。夜晚能看见30年前是村民汪有利的婚房,20年前是个包子铺,它没有地址。于是母亲说,不如今后地址就写‘村头最亮处’——如今它是夜晚桥头最亮处的狗窝酒吧。每天晚上都会有一群鸭子路过,5点半它们会准时下班。小羊也时不时的啃下门口的草,所以我门口的那几株植物永远都长不出来。”

成群的鸭子每天定时经过狗窝酒吧

在牧儿的眼睛里,这样的碧山,如诗。

也许,这到底是一个外来者的感觉,与真正的乡村或村民到底是隔着一层的,也许未必,因为他正以自己的方式融入碧山,也让碧山在接受他。

村里的大妈们偶尔也会结伴来他的“狗窝”酒吧,牧儿说她们喝咖啡有自己的经典动作,太烫用勺子带吹的,像喝粥。遇上球赛,本地人外地人都会凑在酒吧里为一场球厮守一夜。

年轻人的精力总是无穷的,而乡村,则有着无限的可能。在这里,牧儿因为喜爱酒,厌倦了国产啤酒的千篇一律,他忽然觉得碧山应该有一款自己的酒,去表达自己的精神——让来碧山的人知道,我们对待每样东西都非常认真,而生活并不都是喧嚣的。为了这款酒,他花了两年时间,终于在黟县一个角落找到了碧山精酿的原味,于是试着用当地的原料酿起了乡村精酿啤酒,并将之命名为“天光小麦啤”和“落昏IPA”——这两个词是他在这儿学到的第一句方言,“天光”在黟县方言中为早餐之意,象征着清晨的第一道光,“落昏”则是晚餐的意思,酒的颜色如太阳沉下山头的最后一瞬间天际边的深棕色,他在酒中还忽发奇想地加入了徽州著名的祁门红茶。

去年夏天,他联合碧山工销社举办了碧山第一个乡村啤酒音乐节“碧山精酿之夜”:村里的大妈大婶,摇着蒲扇靠在院子边儿,笑眯眯看着年轻人们搞的新花样。牧儿回忆说:“音乐一响起,大伙儿都high翻了,有人蹦上桌子,扭起屁股跳起了舞,大伙儿围着他一块转圈,手里举着酒瓶子,累了都不忘喝口酒。那一瞬间,我抬头看了天上的星星。心想,或许我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些正在疯狂的人们,愿意在碧山停下来了。哪怕,只有一个夜晚。”

碧山乡野中的拖拉机绘画

除了酿酒,牧儿在乡村也继续着他的画笔生涯,他喜欢看村里各式各样的拖拉机,它们满身尘土,锈迹斑斑,或在乡间小道穿梭自如,在田间地头突突忙碌,“可再过十年我们很有可能再也看不到拖拉机了。它们是乡村历史的见证者,它们也终将被时代淘汰。”这样一种面临逝去的感觉让他想把拖拉机纪录在画纸上,而在来到碧山四年之后,他的第一个画展也正是以拖拉机为主题的画展。展览在碧山村工销社举办时,吸引了不少乡亲来看。

在猪栏酒吧举办的“峰回路转”艺术展

去年9月,他又协助上海策展人从容在猪栏酒吧策划了一个名为“峰回路转”的展览,展厅就在猪栏酒吧二吧三吧的厅堂里,参与者包括丁立人、夏阳、边平山等艺术家,邀请了不少文艺界大腕参与。对于艺术与乡村的关系,牧儿的爷爷、87岁的丁立人当时说了一段朴实的话:“在座的同行们,都有不少展出经历,作品展出,大多是在大城市里,连县城里都不会多的,更不说农村里了。此次到达农村,也就到底了,非常彻底,一竿子到底!其实,艺术来自农村,画家全是农民,别看我们生活在城市,我们中年纪大点的有可能出生在农村,要不青少年在农村里生活过。即使一个地道的城里人同农村没关系,可是他的上一代,父母亲恐怕是农民,父母亲若不是农民,父母的父母恐怕是农民。追溯上去总是农民,不光中国如此,世界也是这样。这就说,我们身上有农民的基因,这是根深蒂固的。从这点看,艺术品在农村展出,便是回归,从农村诞生,回到出生地来,这是归根。树高千尺,叶落归根。这个回归。不仅是书画作品的回归,还有人的回归——作者本人也来了。还有心的回归——心是随着人走的。不过,心也可能不随人走,比如心不在焉,心猿意马,三心二意等等。真正的艺术家不是这样。村子既然成为艺术回归之所,艺术归宿之地,村子便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家,既然这里是家,我们应该回家,一定要‘常回家看看’。”

知名艺术家丁立人先生在碧山田头与他设计的稻草人

看着他那红光满面的爷爷,牧儿当时笑得很是灿烂。

在碧山的田野里,到现在,仍可以看到竖立在地头的他的《向日葵下的拖拉机》组画,以及爷爷设计的各种类型的稻草人。

“其实我不过是想用年轻人的方式,让碧山再多一些活力。”牧儿说。

(二)久不写诗的诗人与处处可见的诗

诗是语言的艺术,牧儿的母亲——六零后的寒玉早先是一位诗人。

现在,当然更是一位诗人,只是写诗似乎已经很少了。

然而创办猪栏酒吧十多年,她把所有的诗似乎都写在猪栏酒吧内外的一切旮旯,以及那些属于碧山古村落与田园溪边特有的天光与黄昏。

相比较一些知识分子的理想与激进,寒玉在碧山的一切更有着一种“润物细无声”的风格,没有激进,没有运动,更不咄咄逼人,一切是脚踏实地的,温润,平实,包括其中的商业化,然而却又是固执的,那固执应当缘自是一种对内心的坚守,她或许也是有着自己的烦恼的,不过,却又有着自己的化解方式。他的儿子则用“不改变”来总结他母亲在碧山所做的一切,比如不做过度的改造,不侵略——新建的房子不能比树高,灯光的亮度不可以超过星星,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是旧的。而这些“不改变”,却在一点点改变着碧山。

——在碧山两天,据说她在外地。自始自终,当然没有与这位诗人见过一面,而自己压根也没有想过见诗人——诗人其实是不需要见面的。

然而,她写的诗,我似乎却读过了。

丁牧儿笑着说她的母亲现在喜欢修禅。

猪栏酒吧的一切确实有着一种禅境,然而,却又并非空无所依的,而是,深深地接着地气与地脉,质朴,自然,接着中国文化自“思无邪”以来的一种清新与自在,似乎又是飘逸散开的,尤其是地处溪水边由碧山废弃的老油厂改造成的猪栏三吧。

我很喜欢寒玉初见时油厂的那一段描述,让人触摸得到一种惊艳的缘起,以及为了让那种惊艳与觉醒、自在永驻而不计一切、毅然决然地挽留:“碧山村再往深山里走,在山的尽头。第一次看到它是一个傍晚,风雨欲来,当时我惊呆了。田野尽头,乌云压阵,只剩下那几栋房子,和比房子更高的大树静矗在那里。云停在屋子和树顶上,那时我就认定了这是最接近心灵的地方。摒住呼吸,四野安静极了,到处是灰色的明亮,这种静让你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不屈从于任何外力的驱使,并等待觉醒的那一刻,霎那之间,我好像迁入到了一片灰色的红尘。全世界放下了所有的脚步,放下满身的落叶和灰尘,这就是建筑和自然以至于你的心灵完美契合的一个过程,相依共存的灵魂所在。”

猪栏酒吧油厂店的黄昏

这让我想十多岁时初读沈从文小说笔下油坊的那些细节,以及读到《长河》黄昏河边时的一种圣境。

猪栏酒吧共有三处客栈,第一处客栈,其实缘起于另一个比碧山名声更大的古村落——西递。

很奇怪,我多年前去过一次西递,游人太多,商业化氛围浓郁,印象似乎并不是太好,想来大概还是行色过于匆忙了。寒玉曾说那是2004年3月,他们来黟县并决定留下来,就是受到田园风光和传统徽州民居的诱惑,“那时一进黟县,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正在怒放,而潮湿幽深的灰墙大院低调叙说着古人的奢华。这就是徽州古老乡村原初的魅力。吸引我们停留下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猪栏酒吧碧山店的内部陈设

颇具机缘的是,来自上海的她想要回到乡下,而西递一幢老旧房子的主人正准备回到上海,这房子已变成他的远亲养猪的地方,寒玉说:“当时我们买的时候全村人都来笑话我们,城里来的傻子,花了十万元买了个猪圈。后来差不多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改建并重新修复了它。修好后,村里人来看,镇长来看,县长来看,最后市长也来看,朋友们来看,大家都来看,所以的人都惊呆了,原来老房子里面也可以有卫生间,也可以如此明亮,也可以变得如此有价值,村里的老房子一下子升值了,所有的人都说我们太有眼光了,让老房子起死回生。 她终于还是她了,不再是那个臭哄哄的猪圈,她躲在这个僻静的小巷内,容易错过,也容易惊艳。由于在村子的最高处,所以登上三楼可以看到西递全景。特别安静。整栋三层的建筑,只有五套客房。第三层是原来的主人祭祖和晒谷子的地方,现在用来喝茶观山。每当一个人立于楼上,总能找到一些感觉。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也没有人发现你的与众不同。这就是我们最初梦想开始的地方。”

改造前后的猪栏酒吧

猪栏酒吧碧山店是寒玉的第二家店,也可算是碧山被发现与开启的缘起——因为这一店面的存在,才启示了其后的左靖、欧宁等人参与碧山的乡村建设,或者可以说,因为有了猪栏酒吧碧山店,才有了后来的碧山丰年庆、碧山书院、工销社等,以及实实在在带动了碧山似有若无的旅游。

那是一栋孤独竖立在田头的清末至民初老建筑,两进的天井,有小而清幽的园池,十米的高墙气势恢宏,砖雕、木雕皆保存完好,大气而典雅。

房间,厅堂,楼梯,窗边,玻璃杯供着的腊梅,老坛子随意插着的几束枯莲蓬,天窗漏下的光,都有着一种温馨与恍惚的错觉。

推窗,田畴碧野,青山悠远,让人莫名就忽起惆怅之情。

院子里有两棵树,在冬日的暖阳下,一身的清冽与古韵,映在高大的马头墙上,直是纯粹的水墨,让自己不禁注目了许久。

猪栏酒吧院中的树与马头墙

寒玉说那里春天时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油菜花,而油菜花过后,紧接着开放的是漫山遍野、五颜六色的映山红。说起这房子,牧儿说那之前没人买过碧山的房子,他母亲是第一个,“古董贩子花了18万从农民手里收过来,然后跟母亲说:‘这房子,40万。’母亲没讨价,付完2万元定金,和古董贩子说了句‘我们这就去弄钱’,转身就把上海的房子给卖了,好像没一点犹豫和留恋。”

猪栏酒吧三吧

而最让人意外的是,她是用最笨最朴素的办法改造这所宅子——把木料砖瓦全部拆下,检查有没有被白蚁腐蛀,然后在河里清洗,晒干之后再按原本的结构重新装好。她会用腌菜坛插芦苇和桂花,用手织靛蓝土布做桌布……对于这些,寒玉说,她想要的是对环境的不侵略,“你甚至找不到我们家,因为门口没有牌子,但其实我们是这里唯一有执照的民宿,不立牌子,是因为我们懒,也是因为在田野里,晚上要能看到月光,看到星星、萤火虫,而不是霓虹灯,在乡下,就要尊重黑暗,尊重田野,还要尊重非人类。这种尊重是由内而外的敬畏,我们的外墙,跟田野不抢夺,你感觉不到它是一个酒店就对了。我们来乡村的意义,是把自己置放在一个‘分享者’的角色——我们利用这里的资源,和当地的原住民一起,与外来者分享这里的的田园、阳光、水和食物。猪栏这三家客栈,如果要发展,现在肯定已经有N个复制品了,但是我们没有走这条路。”

猪栏酒吧的老油厂店(三吧)2015年入选了中国建筑大展近三年“中国最具责任感的19个建筑”,而在19个项目之中,这是唯一一个不是由专业建筑师/建筑团队打造的项目。

那是碧山清溪边一个废弃多年的古代油坊,做过民居,人民公社,榨油坊和竹针场。

油菜花开时的猪栏酒吧油厂店

然而,好处也正在临溪靠田以及与天地山水的浑融。在改造中,寒玉尽最大可能保留了各个时期的历史印迹和建筑外貌,从远处眺望,被改造后的建筑群体,高低错落,自然散落于田间,不惊扰以及不侵略周围的环境和视野。对于建筑的风格,寒玉说,那就是谦逊而质朴,一个从田野里土生土长出的乡村客栈,“建筑材料不仅大量利用了旧木料旧砖旧亙,甚至家具陈设都主张用一些不起眼的旧物来改造,这些重新被利用的旧物,承载着一个时代的全部温情,一个自己与另一个自己在光阴里的隔世重逢,让生活回归本来面目。  一栋建筑就是一段历史,有它的过去和现在。一个设计者一定要从灵魂深处去了解它,才能维持它的现在,尊重它的过去,描绘它的未来。什么样的房子,什么样的摆设,使用什么样的物什,就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生活态度。而不是金钱所能堆砌的。简单、质朴、自由、安逸、有地域性和历史性的记忆,有故事的陈述,这也是整个三号店设计的思维。”

寒玉在猪栏酒吧

回顾猪栏酒吧三家店的历程,寒玉坦言这十多年也是她自我生长的过程,“特别是近两年,我的成长越来越完善。三吧已经营业了好几年,但是我们不停地在做,因为我们地方大,但我不是继续做客房,而是做和心灵有关的东西,比如我做了鸟巢,就是茅草亭;做了很大的禅房;还有闭关房,小小的,你可以和自己在一起。做这些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但是符合我自己的内心,蹲在鸟窝里,可以自己和自己玩,做一只不再飞翔的鸟儿。一些人没来之前会问,你们那有什么好玩的?这里其实没什么好玩的,碧山也没有惊天动地的风景,在这里最大的收获就是静下心来感受世界,寻找自心,看到一个真正的中国式的农村,回归精神的故乡。”

左靖主编的《碧山》

事实上,寒玉的坚持与“不改变”却在一点一点改变着碧山,尽管其中不无商业化的因素,尽管这样的改变也许最初并不与村民直接相关,然而最终却又与是村民相关的,比如有着理想情怀的碧山书局,比如碧山村发展起来的三十多家民宿。

而左靖与欧宁当初也正是因为受她的猪栏酒吧启发而来到碧山,参与碧山的乡村建设,左靖最近在《碧山》杂志上则以“民宿主义”来概括寒玉的坚持与理想:2004年至今,我经历了猪栏酒吧乡村客栈从一家发展成三家,见证了它们在乡村文化保护和促进中所给予人们的启示。2015年初,我决定把自己修缮的一幢清末民初的徽派老宅作为民宿对外开放,之前它用于自住和接待外地友人。这间民宿,被我视作古建筑活化利用的一个案例。有了这样的经历,我才想提出一点短浅见识,“民宿”“客栈”“精品酒店”有着各自不同的内涵,因此,我生造一个“民宿主义”作为主题,意指目前国内甚嚣尘上的“民宿热”:民宿似乎是一剂良药,既可以解决“诗与远方”,又可以指明资本出路,已经少有人愿意耐心去了解这些年民宿的变迁和发展。

由老房子改造而成的碧山书局

(三)“碧山之上一趣人”与他的碧山梦

碧山村民钱时安的“靠山邸”在碧山颇有些名气,虽名为邸,其实是一座普通民宅,不过受猪栏酒吧的启发,改造为民宿,在碧山村算是偏远的,地处猪栏酒吧油厂店再往山里去的枧溪溪边,然而一个特点是靠山而临溪,从自家院子可直接上山,故名“靠山”。

原以为钱时安的民宿也不过就是一座质朴的宅子而已,然而后来才发现,他家其实并不仅是民宿这么简单,而钱时安也实在是碧山的一位趣人与奇人。钱时安后来要我在他的留言本上留言,我想也没想就写了这几个字——“碧山之上一趣人”。

那天从猪栏二吧找了一辆自行车,独自一人向山中骑去。

路过一段田塍池塘时,忽然窜出一群鸭子,排着队,摇摇摆摆,一副憨态,于是打了个唿哨,挥手吆喝了一声,受到惊吓的鸭们争先恐后掠水飞去,顿时满目机趣。

不远处的猪栏酒吧油厂店,就那么低调内敛地隐在溪边的林间,如果不走进去,实在不知道其境界与格调之美。

沿途除了山水田园,依稀仍可见到丁立人祖孙的稻草人与拖拉机绘画,立在寒冬的田塍,寂寞,却又有着一种别样的生机。

碧山的枧溪

拐过一段上坡的道路,溪水声渐大,溪中可见巨石矗立,水流急而清澈,飞珠溅玉一般,一抬头,这才发现一座颇具古意的石桥,而一个不过十多户人家的小小村组就在旁边。一家一户看下去,路边果然有一户的门楣与其他村民绝不相同,围墙是用鹅卵石砌成的,牵扯着不知名的藤蔓与殷红的果实。门楣上用山溪鹅卵石镶嵌主人自撰的楹联“碧山枧溪,天上人间”和“靠山邸”门额。木门上的对联则是“景好客自来,村美民自醉”。

敲了几下,并无人应,惟闻几声犬吠,主人大概出外了。

于是再沿溪往上行去,溪清潭碧,对岸竹林极茂,隐约可见奇峰幽洞。溪边且有一家简易的水电站,一只狗,守在那里,见人来,并不叫,只是温润地看几眼,便把目光移向远山了。

回程时,见对溪有一戴旅游帽着迷彩服的老人背着一束竹叶,正打算从溪间石上过来,感觉颇有些画意,不由多看了几眼。

再敲靠山邸的门时,这老人已放下竹叶立在我身后了,原来他正是钱时安。

碧山村民钱时安在自家门前

钱时安很憨厚地笑着,问明了我的来意,有些不知所措地搓着手,进了屋,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自家做的米糖,要我尝尝,然后再带着我在院中、楼上参观介绍。

院子里看得出费了一番心事,小桥流水,笼鸟,枯藤,奇石,根雕,盆景,虽然设置不无刻意处,但却又有着一种乡野的拙趣。说是民宿,其实可供居住的房间不过两三间,都很朴素,但钱时安并不以为意,他说,他做民宿并没有想着赚钱,而主要是交朋友,“住在猪栏酒吧油厂店的客人都要到溪边走走,很多游客到了我这里,就说,你怎么不做民宿呢,我与寒玉也熟,想想也就学着他们做了。”

其实在我看来,靠山邸的特别之处是在山上。他家的院子里几个台阶上去,便是上山的路了,而那一大片山坡直到山顶都是他承包的。

他说60岁那年,他承包了后山数十亩山地,在山坡上栽了60棵树苗,以作纪念,从他的院子直到山顶都是,其后便顺势开路,一路造景——他有一手好的木工活,在枧溪穿过的两座山半山腰,分别建了一座织女亭和牛郎屋——当然都是他自己命名的。所谓的“织女亭”坐落在一处突起的山崖上,高近十米,颇有险处。

山道都是清一色的石阶,钱时安说这里过去并没有路,也是他与雇来的乡亲一阶阶砌出来的,而石头都是他从河中选定,背上山去。路修好了,上山方便了,去年他在山顶上的一处崖地又建了一座亭子,且打了一排观景长凳,在树上钉了一个自书自刻的竹牌——“天宫看人间”,并笑言是因为这里可以俯看人间,仿佛天宫一般。

事实上,坐在钱时安亲手打制的那些山顶木凳上远眺,与在碧山村里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近则山峦迭起,古松虬曲,远则山路逶迤,古村星星点点,缀于良畴远山间。钱时安指点着告诉我,近的那是碧山村,而黟县县城,甚至附近的宏村、西递等其实都尽收眼底。微风拂来,听他吟起与碧山相关的古诗,似乎可以体会得到这些村民的内心深处,其实有着一个与当下完全不同的田园之梦,钱时安也许正尽其力量接近那个梦想,虽然以外人的眼光看,距离或许还很远,且不无拙朴,但是,他的内心,与猪栏酒吧,与碧山书局,与那些来到碧山的外来人其实到底是相通的。

想起这些,忽然让人有点欣慰。

碧山村民钱时安

下山时,钱时安背起两件用粗竹制作的水筒,说顺便打些山泉回去,那竹筒上刻着他自撰的句子:“茶能醉人何需酒,金碗泉水香又甜。”下面则刻着“靠山邸,碧山梦”。

问他“碧山梦”是什么,他则笑而不答。

走在那些亲手砌成的崎岖山路上,他的步子轻盈而自在——谁也不信他已经七十多岁了。

    责任编辑:黄松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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