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居、讽喻、怪奇、自审：光怪陆离的“小人儿”世界

文学和动画、影视作品中常喜欢塑造小人国世界，小人儿活跃在中国的神话仙话、文人笔记与志怪类作品中，如《聊斋志异》中的《瞳人语》《耳中人》；西方的故事有《拇指姑娘》、《七个小矮人》《佛列格游记》《借东西的小人》系列幻想小说等。

2018年新年，建筑师、《草间居游》等绘本的作者鱼山饭宽继续着他的“小人儿”创作，绘制了许多憨态可掬、童趣盎然的“小人儿居游图”。

2017年底出版《草间居游》后，鱼山饭宽的小人儿从最开始的案头和草间走向更广阔的天地，鱼山饭宽化用传统的意象、典故，以时令、节日等为主题进行创作，小人们建构着自己的世界，用花花草草造房子、制作船只，亲近一切小动物，他们都宽袍大袖、古人的衣着打扮，但是均面目模糊，画中他们的行动举止都充满闲情逸致。

鱼山饭宽谈到他在研究中国传统园林建筑的过程中，关注到被现代人遗忘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他通过捕捉生活中流变的东西，设计了一种人们在天地间诗意居游的生活方式。

小人儿或以荷叶为舟，或以蜗牛为坐骑，鱼山没有将自然中庞大而富有威胁性的内容入画，“闲居”是鱼山绘画的大的方向，沈复在《浮生六记》中以“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道出大小颠倒的趣味。鱼山在书中引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二·支诺皋中》中文字：“东都尊贤坊田令宅，中门内有紫牡丹成树，发花千朵。花盛时，每月夜有小人五六，长尺余，游于上。如此七八年。人将掩之，辄失所在。”

《草间居游》把史籍中只言片语的记载以水墨铺陈演绎为生动的图画，继承了志怪作品中闲情、雅趣的一脉，也继承了《桃花源记》等对于隐居生活的想象。

鱼山饭宽塑造的小人儿世界更多的是取其“大小颠倒”的意趣，小小的叶子变成大船，一朵掬了水的花变成浴池，一片花瓣儿也让小人儿负重。沈复在《浮生六记·闲情记趣》中写：“余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观赏者洞察微观世界，并主观将小的物进行夸大的想象。鱼山在文字所不能到处，添加了小人儿来进行对照，小人儿作为参照物，更突显了这种夸大小物的意趣。但是小人儿虽然是画面的主体，但因为作者涉猎的场景、主题多，小人儿未成为个性鲜明的形象，主要是作为闲趣的一部分为观览者赏玩。

志怪小说《聊斋志异》中有数十篇直接或间接写到小人儿，如《宅妖》《小官人》《小猎犬》《小棺》，寄生小人如《耳中人》《瞳人语》《八大王》《张贡士》等。

《聊斋志异》中的小人大部分都有鲜明的形象，《宅妖》中写哭丧的小人：“安厝未已，一女子率厮婢数人来，率细小如前状。女子衰衣，麻练束腰际，布裹首。以袖掩口，嘤嘤而哭，声类巨蝇。”《小官人》中写：“顿见一小人返入舍，携一毡包大如拳，竟造床下。白言：’家主人有不腆之仪，敬献太史。’言已，对立，即又不陈其物。少间又自笑曰’:戋戋微物，想太史亦无所用，不如即赐小人。’太史颔之。欣然携之而去。”或摹写小人儿的情态或写小人儿机警的言辞，小人儿个性均呼之欲出。

《聊斋志异》中诸多写小人儿的篇章都含有讽戒的意味，如寄生于人体的小人，《瞳人语》中写寄生于轻佻之人方栋瞳仁中的小人：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耐杀人！”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耳中人》写寄生于崇尚“导引之术”（古代一种养生方法，导引为“导气使和，引体使柔”的意思，指屈伸俯仰，呼吸吐纳，使血脉流通）的谭晋玄耳中的小人：“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旋转地上。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谭觉神魂俱失，不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这里的小人儿都是起到惩戒人的作用。

《聊斋志异》中也不乏美好的小人儿，如《香玉》中写：“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欲下，则香玉也。”

耳中人的形象

《聊斋志异》绘本中的香玉故事

杨立琼在其《<聊斋志异>“小人”故事的母题价值 》将《聊斋志异》中的小人故事的思想内涵归结为“满足猎奇心理”“暴露社会问题，批判恶势力”等。该文章认为，小人儿因其形体特征过于鲜明，人们对于这种生灵具有强烈的探秘心理。远古神话、仙话中的小人儿具有谶异色彩，后来逐渐演变为对遥远海外世界的幻想；发展到清代，以上心理均未减弱，并且增加了以“小人”而教化的功能。如前文所述的《瞳人语》和《耳中人》。

不同于虚构出来的浪漫想象中的小人儿，《聊斋志异》中还写到人为地致使人不能正常发育，畸形地变小，被恶人挟持卖艺。如《小人》故事中写“小人”自述来历：“盖读书童子，自塾中归，为术人所迷，复投以药 ，四体暴缩 ，彼遂携之 ，以为戏具。”这个社会问题现在依旧存在，很多组织小孩子乞讨的人，是在小孩儿幼时就折断其胳膊和腿，以他们的残疾来博取人的同情或者是买畸形的小孩或者侏儒，也以他们身形上的特点来博得关注。

中国小城镇和乡村中定期举办的集市上常有今天看来类似畸形秀的展览，在街边空旷的地方搭起一个塑料大棚，有人在门口收门票，进去以后可以看到各种瓶瓶罐罐，里面泡着早产的胎儿或者是畸形的小婴儿。

《美国恐怖故事·畸形秀》中的“小可爱”，是患有软骨发育不全症，身高只有62.8厘米左右的印度姑娘。

人类历史上也有几次曾欣喜地认为见识到“小人儿”，如1934年冬，两个美国职员到洛基山脉采挖金矿时发现一个约1米高的洞，他们在洞内，发现了一具高不及膝的小人儿干尸。他们把这具干尸送往卡斯帕医院去鉴定，经过X光透视及多项化验，最后公布的科学鉴定结果是：此“小人儿”身高仅48厘米，皮肤铜黄色，骨骼与人类的一致；前额很低，从整个体形的发育程度来判断，此“小人儿”是个60多岁的男性。后来随着不断地发现和科学研究，证实这是南美的特殊部落的一种特殊制作尸体的技术，他们素有以猎取敌人的头颅来庆祝胜利和宣言复仇。在割收头颅之后，他们会以独特的加工方式将头颅缩成拳头大小纪念保存。这个干尸应当也是进行了这样的处理之后的遗存。

由此，历史上“小人儿”总是被当作一种奇观被审视乃至被贩卖，人类对于小人儿的态度正折射出人类自己存在的问题，诸如猎奇、贪婪、自大，并始终以自己的存在为正当，而将哪怕只是身形较小的人类也当作异于自己的种族来赏玩和牟利。

《借东西的小人》系列作品将人类和其他种族的矛盾揭示的很深刻。《借东西的小人》系列幻想小说是英国儿童文学作家玛丽·诺顿的代表作。小说围绕费克班庄园内三个幸存的“借东西的小人”展开，讲述他们为了生存而不断逃难并寻找寄居之家的惊险历程。日本导演和编剧也将此故事改编为动画《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

《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

不同于将小人儿作为异于我族的他者，诺顿在其作品中将小人儿的生存空间和人类的生活空间重叠，他们生活在乡下老房子的护墙角、地板下，他们和人类之间并没有一条清晰可见的分界线或者必须要加以强调的特别的通道。其次，诺顿也不再把小人儿作为某种妖异，他们和人类一样拥有聪明的大脑，拥有正常的心理需求，拥有劳动和制造工具的能力，但是他们也对自己的边缘身份有着本能反抗，他们娇小、 敏感、害怕真正的人类，他们身体上和现实儿童一般处于弱势。

诺顿以很大篇幅写人和小人儿的冲突，在普拉斯特夫妇那里，小人的人身自由权受到完全的限制。为了打造一个供游客观赏的微型村庄，夫妇俩把三个小人从小弗汉村偷来软禁在阁楼上，整个冬天他们都过着犯人般的灰暗的日子，“普拉特太太对他们是像对待猫一样：一碟牛奶，一碗水和一听灰，和他们日常的事物一起放在一张千净的报纸上。” 小人被异化为一种可怕的尤物和赚钱的工具，人们对他们议论纷纷：

“他们会咬人吗？”

“瞧他们的小脸，小手、头发、脚还有其他的，你觉得他们是什么东西呢?西德尼? ”

“他们是我们的新发现，就这样！是我们的金矿！”

“我能抓一个来吗?不，他们不能玩，我们把他们弄来不是当宠物的。”

小人儿阿莉埃蒂以一段振聋发聩的呼叫申明他们存在的正当性：“我们是借东西的小人儿阿，我们也是这个房子的成员阿，如果叫偷，你也可以说，炉篦从煤桶里偷煤。”“借东西的小人只借生存必需的东西，绝不会为了好玩或是贪婪去借，当然也不会为了偷懒去借，借东西的小人儿之所以要借，只是为了……生存。”

黄芯蕊在其《作为“他者”的小人世界——玛丽·诺顿<借东西的小人>系列作品研究》中指出，诺顿一方面揭示了社会主流所固有的文化偏见，即将童年生命、女性生命、弱势种族等视为“他者”这一事实，同时他也认为“他者”不只是权力压迫的结果，还是制衡霸权主义的重要力量，这也是小人“他者”通往身体和心灵的解放的必经之路。然而要实现“他者”的彻底解放，人类必须从“他者”之镜中反省人类中心主义、种族歧视等霸权主义的意识形态对人性的异化，同时思考如何肩负起一个主体应有的伦理责任，重建人与人之间的正常对话和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