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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金白银,爱的供养:被商业奴役的粉丝应援

戴桃疆
2018-03-17 12:0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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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斥着未完成形态偶像的网络选秀类综艺《偶像练习生》赛程已经过半,微博相关话题阅读量每日上亿增长,总量近90亿。不过和那些从小圈子走向大众成为社会话题的养成系手机游戏不同,这档平行移植韩国电视综艺模式的国产养成系网络综艺仅在有限的群体中“火热”,似乎并不具备与前述数据相匹配的社会影响力。惊人的“大”数据全部源自小圈子的生产力,《偶像练习生》催生的诸多粉丝应援团体也为一窥这些小圈子提供了契机。

偶像出道经验少,粉丝追星经验多。相比未完成态的偶像,围绕着偶像练习生所构建出的粉丝群体显得更加成熟。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韩流”兴起开始,尤其是原韩国男团成员解约回国之后,韩国追星族社群的运作模式迅速实现本土化,并被本土偶像粉丝群体习得,逐渐走向“应援团”。线上线下高度活跃的应援团以各种形式走进公众的视野,名声并不好,无法摘掉“偏激”、“激进”、“无知”的标签,同时又被商家视为是一茬茬生生不息的韭菜。

舆论通常以菲斯克为代表的美国粉丝理论作为抗辩,并引入女性主义视角将商业割韭菜行为视为是女性改变自身不利地位的“她经济”代表,试图扭转粉丝群体的负面形象。应援团的运作模式在进化,对经济的影响力在不甚理想的大环境下不容小觑,但遗憾的是,以群体形态存在的粉丝仍然难以克服自身的局限性,始终在重复昨天的故事。

练习生蔡徐坤反黑组发布“大字报”后第三天粉丝后援会做出调整回应。

疯狂应援团

本土应援团保持着粉丝群体的大部分特征,会通过“打卡”、分享投票记录、相关图文,创作文本、加入社群等方式强化粉丝身份;会反复观看偶像出现的影像并进行扩展性解读,是典型的“过度试听者”——坊间称之为“带着粉丝滤镜”;粉丝群体也符合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关于“想象共同体”的表述,“(多个社群)各自独立运作,偶有合作但仍分属不同群体,同质社群间存在界限,甚至以竞争态势共存。”不同的是,应援团组织结构更加完善细致,更有集体主义精神,组织与组织之间的火药味更浓,战时一触即发。

东亚应援团文化可以追溯到二战前的日本,原始形态是高校自发组织的“野次队”,专门为对手喝倒彩。随着野次队之间的争端不断升级发生多次肢体冲突之后,引起教育机构管理者的重视,开始加以规训,官方出面干预将野次队归于有组织的观众群体。二战结束后,美国高校中的啦啦队、鼓号队文化进入日本,与日本既有的野次队文化结合,逐渐形成了当下的“应援团”。和野次队一样,美国啦啦队文化的源头也并不十分光彩,是大学啤酒节的衍生物,这种结合可谓是“沆瀣一气”,聒噪和火药味算得上是应援团的“历史遗留问题”。朝鲜战争后,朴正熙政权接受美国经济援助的同时也引入了美式文化,棒球赛场上率先引入日本应援团,上世纪九十年代,韩国延续通过模仿日本来超越日本的反日方针,在借鉴日本流行文化打造本国偶像团体的同时,也将高度组织化的粉丝应援机制一并引入,热情程度和负面影响全面超越日本,并随“韩流”扩散至亚洲各国,同时产生变体。十年前左右,韩国应援团开始掀起捐米替代献花的慈善风潮,这一风潮近几年也为本土应援群体习得,从为偶像买楼买岛转向以偶像的名义投身公益做慈善,即便是偶像出道前途未卜的,应援团也会依例开始偶像社会影响力和社会形象塑造。

练习生木子洋粉丝公益。

各国社会对于粉丝应援的批评之声并不鲜闻,但应援团仍然如离离原上草,其顽强的生命力植根于人性中对孤独的排斥和对群体认同的渴望。正如如神学家朋霍费尔所言,“人生活在孤独和共同体中,正因为孤独,才能强烈地感受共同体的存在。”而互联网的出现和发展为共同体彰显自身存在感提供了技术上的便利,在罗伯·普特南看来,“社会生活的特点能使参与者更有效地一起行动,以追求共同的目标”,偶像的存在构成了粉丝社群的认知(cognitive)资本,成员共享文化或价值观时,对群体的归属感和认同感更强,共享意愿也更高。对粉丝的称呼和偶像影像中产生的“梗”随粉丝文化的不断积累制造出的故事、符号、语言则帮助群体内部形成高效、排他的沟通方式,削弱内部认知障碍的同时,也会与强化自我身份认知,从而加强群体内部团结,使得群体运作更加和谐高效。

演员张震转发相关微博中提及练习生Jeffery数个绰号。

应援团同时拥有关系(relational)资本,由于社群认同感强、互惠意愿高,成员之间的信任感较强,并愿意承担因给予帮助所带来的各种风险。同时,为了获得粉丝社交网络的中心位置,粉丝会积极分享自己所享有的资源、资讯和相关知识,反之,处于社交网络中心者也必须靠分享强化巩固自己的位置,这种双向激励构成了结构(structural)资本,并与关系资本、认知资本一道构成了社会资本的三个面向。社会资本是一种软性资本,认知资本凝聚群体,关系资本维系群体,结构资本协调群体内部关系,以追求群体共同利益。与既有粉丝文化研究重中之重的文化资本不同,文化资本本身不具备经济价值,必须假以他手才能得以“变现”,但社会资本却可以决定社群内部制度实施与经济发展的好坏。

“养成系”的本质是在正式面向市场之前试探偶像的“变现”能力,筛选出那些能够号召粉丝从口袋里掏钱的“宝贝”,仅有文化资本而无社会资本的粉丝社群可能将面临含泪与偶像说再见的局面。拥有丰富社会资本的粉丝社群本身本应是社群良性发展的典范,却被社会视为反面典型。除了群体性狂热这种集团主义劣根性外,在高度商业化的消费社会中,激进地扫除一切障碍并疯狂地展示自身的经济实力成为应援团唯一被造星产业鼓励的表达方式,面对这种鲸波鳄浪般的表达方式,同处于造星产业链条上的偶像本人也无力阻止。

应援总动员

在相继被“养成系”风潮席卷的日本、韩国和中国,新生代偶像已不似传统造星机制下产生的明星,无需多么沉鱼落雁、技惊四座,类型也更加多元。由于养成机制为公众提供了更多的“窥私”手段,弥合了台上的表演者人格与幕后人格之间的差距,从受众(年轻人)角度出发,偶像的笨拙、无知、虚荣、夸张、造作、喜感和美貌、才艺等特质一样,被视为吸引力和演艺生命力的一部分,努力去藏拙的后果往往是沦为平庸。在娱乐圈,“平庸”无疑是最糟糕的特质,用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无足轻重的女人》里的金句解释,就是“要进入最佳的圈子,要么养活别人,要么取悦别人,要么震惊别人。”

未完成状态下的偶像能够取悦的范围有限,在这个所有人都在努力给自己加戏博眼球的社会里,想要震惊大众也很困难,就《偶像练习生》节目表现来看,这些想要成为偶像的年轻男性只有靠取悦他的“过度试听者”以进入圈子。由于粉丝群体仍然属于想象共同体,“饭圈”并不存在清晰可见的边界,并不是所有试听者都会直接投入“迷”的状态,这些“路人粉”是各家争相拉拢的对象,在应援规则趋于成熟的当下,社会资本影响力较强的应援团都会给出详尽细致、简明易懂的操作规范。

蔡徐坤应援团集资页面。

应援团吸引潜在同志的方式主要有二,一种是“控评”,即控制评论。当互联网上较有影响力的组织或个人发布与偶像相关的正面信息时,会有控评组织号召大家去增加这条讯息的热度,附和溢美之词,试图通过各个资讯平台的信息排名和分发算法将与偶像有关的正面评论传播出去。另一种是“反黑”,主要是利用信息平台提供的举报功能消灭与偶像相关的负面信息,同时伪装粉丝身份对其他选手或导师进行侮辱谩骂、散播未经核实的负面新闻。不过,将养成系偶像送上王座的不是声浪鲜花,而是真金白银。一档选秀综艺绑定多个平台,每个榜单排名的影响因子不同,一些投资成本低的平台往往和粉丝特别福利挂钩,放出为粉丝准备的“礼物”(通常是拍好的视频),而与偶像星途联系紧密的平台都要靠真金白银投票,票数越多、排名越稳,出道的几率越高。即便排名趋近,“吸”金的能力也完全不同,从节目开播到现在排名一直靠前的蔡徐坤,在不同应援团在同一平台上募集的金额已经超过一百万,而排名紧随其后者多次募集资金总和也只有前者的一半,排名越靠的更是只有几万元甚至几千元。募集资金不仅仅是考验粉丝经济实力的时刻,也是考验既有的粉丝社群吸纳新成员能力的时刻。更成功的偶像会提升粉丝群体的认知资本价值,既有粉丝通过新粉丝的加入实现自身关系资本和结构资本的增值,为了维系粉丝社群的社会资本,这个资本车轮会一直向前滚动,直至中途爆胎,路遥马亡。

饭圈环游记

从综艺节目播出平台收集的数据中不难观察到这样的现象:18岁以下、男性粉丝占群体比重越大,群体活跃度越高,偶像越容易在各种平台的明星榜单上获得靠前的排名;偶像二十五岁以上粉丝群体越多,越容易收获经济实力强的粉丝,募集到更多的投票资金;18到24岁的粉丝占群体比重越大,越容易被偶像“高学历”或“国际化”特征吸引,粉丝社群文化也越理性。不过这些细分特质都无法改变以应援团化的本土偶像粉丝群体的本质。本应“圈地自萌”的粉丝群体一旦有意识进行应援,就难免沾染上应援团的历史遗留问题,展开“圈地运动”,携带“过度试听者”特性而产生情绪过敏,预设对方立场并有组织地对不处于同一社会网络中的陌生人展开攻击。

对于“网生一代”来说,世界无疑是平的,互联网提供了平等对话的窗口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虚拟身份背后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并未原本孤独的个体寻找并发现共同体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同时也加速了群体社会资本的积累,加速了群体的建设,真正地让每个人都体会到“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当下的粉丝群体植根于此,他们是整个社会中最团结、最活跃、最有牺牲精神、内部沟通最和谐最高效的群体,但同时他们的表现也最为激进反智,有意无意中无视智识的鸿沟和言论自由的基本原则,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自说自话,或是使用憎恶冒犯的语气、教训的姿态发泄不良情绪。尽管粉丝社群控评、反黑规则在不断社群分裂繁殖的过程中不断细化、也更加趋于理性,但整体的舆论氛围并没能因此得到进化。

过去的一年中,粉丝经济论调甚嚣尘上。消费社会中,资本把握住了粉丝社群的认知资本,将偶像的经济价值同偶像的自身价值等同起来,物化了偶像,并将人偶树立在了粉丝社群中央供他们塑金镀银地供养。在商业娱乐运营模式花样不断翻新的当下,喜欢一个遥不可及的发光体成本越来越高昂,商业以湮灭星光胁迫粉丝,这些因携带过度试听者特质而致盲的人们往往无法察觉自身的愚昧,任资本驱策,甘愿充当群蝇,甚至立志争当蝇王。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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