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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泽克评《黑豹》:准双重奏幻想曲与施特劳斯式解读

斯拉沃热•齐泽克/文,周岳峰/译
2018-03-10 15:1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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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按】:由迪士尼出品的漫威超级英雄电影《黑豹》(Black Panther)本周五(3月9日)开始在中国内地上映。此前,该部影片已在北美成为仅次于《复仇者联盟》的票房第二高的漫威电影。《黑豹》大部分角色由黑人演员担任,无论情节、场景、服装还是音乐都具有浓浓非洲风情,这种明显种族性和地域性使得该片不再是一部普通的超级英雄电影,而上升到了文化和政治的高度。斯洛文尼亚哲学家和评论家、现任伦敦大学伯贝克学院人文研究所国际主任的斯拉沃热•齐泽克于2018年3月3日在洛杉矶书评网站上刊发文章,对这部影片做了评析。

我们一直在等待一部像《黑豹》一样的影片,但《黑豹》并不是我们一直在等待的影片。第一个暧昧的迹象是这部影片受到了整个政治光谱的热烈欢迎:从在其中看到好莱坞首次对黑人权力给予大规模认定的黑人解放支持者,到对合理的解决方式——教育和帮助而不是抗争——产生共鸣的自由派,再到一些在片中的战斗口号“瓦坎达万岁”(Wakanda forever)中辨认出了特朗普“美国优先”的另一版本(附带说一句,这是为何穆加贝在失去权力前也说了一些关于特朗普的好话的缘由)的另类右翼代表。当各方都在同一部作品中认出自己时,我们可以确定正在被谈论的这部作品是最纯粹的意识形态——一种容纳对抗性成分的空无一物的容器。

影片剧情始于许多个世纪之前,非洲五个部落因争夺一块含有振金(Vibranium,又译作“钒合金”“吸音钢”,是漫威电影宇宙作品中虚构的一种金属元素——译注)的陨石而大动干戈,振金是一种能够储存无限能量的金属。其中一位勇士因为吃了含有微量该金属元素的“心形草药”获得了超能力。他成为了第一个“黑豹”,联合除了一个部落以外的所有部落建立了瓦坎达王国。在此后的几个世纪里,瓦坎达人将自身与世界隔绝,而外界认为他们是一个未开发的非洲国家;事实上,这是一个高度发达的国家,瓦坎达人使用振金来开发先进技术。这种开端似乎已经存在问题:最近的历史教导我们,赐予某种宝贵的自然资源的祝福往往是一种变相的诅咒——想想今天的刚果,这个国家之所以成为一个不能正常运转的“流氓国家”,恰恰是因为它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丰富的自然资源(以及他们由此所受到的残酷剥削的方式)。

场景随后转到了奥克兰,该地是真实的黑豹党运动据点之一,这是一场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激进黑人解放运动,该运动受到联邦调查局的残酷镇压。顺着《黑豹》漫画的路径,这部电影——甚至没有直接提到真实的黑豹党——采用一种简单但不减其老练的意识形态操纵手法有效地绑架了这个名字,这样一来,关于它的第一个联想不再是过去那个激进组织,而是一个强大的非洲王国的超级英雄国王。更确切地说,这部影片里有两个黑豹,即瓦坎达国王特查拉(T'Challa)和他的堂弟埃里克·克尔芒戈(Erik Killmonger)。他们各自代表着一种不同的政治愿景。埃里克在奥克兰度过了他的青年时代,随后成为美国陆军黑色行动的一名士兵;他涉足的领域包括贫困、帮派暴力和军队残暴行径,而特查拉则在瓦坎达王国宫廷与世隔绝的优裕环境里被抚养长大。埃里克主张一种激进的全球团结:瓦坎达应该将自己的财富、知识和权力交付给全世界的被压迫者,让他们能够推翻现有的世界秩序。与此同时,特查拉则正在缓慢地从“瓦坎达优先!”这种传统孤立主义转向于一种渐进的、和平的全球主义,后者将会在由现有的世界秩序及其制度所构成的坐标范围之内行动,传播教育和技术援助——而且同时保持独特的瓦坎达文化和生活方式。特查拉的政治弧线使得他成为一个令人怀疑的在两种行动路线之间撕扯的英雄,他在来自于这位通常极度活跃的超级英雄不同行动轨迹之间拿不到主意,左右为难,而他的对手克尔芒戈则随时准备行动并且总是知道该做什么。

不,《黑豹》不是我们一直在等待的影片。这部影片不对劲的迹象之一是两个奇怪的白人角色,“坏”的南非人克劳(Klaue)和“好”的中情局探员罗斯(Ross)。“坏”克劳不适合于预先确定的反派人物角色——他弱不禁风而且滑稽可笑。罗斯则是一位远为神秘的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这部影片的症候所在:他是一名中央情报局探员,效忠于美国政府,以一种反讽性距离(ironic distance)参与瓦坎达内战,带着一种奇怪的超然,就像是在参与一场表演。为何挑选他去击落克尔芒戈的飞机呢?在这部电影的宇宙里,难道不就是他占据着现有全球体系的位置吗?同时,也是他占据着大多数观看此部影片的白人群体的立场,好像在告诉我们:“享受黑人至上这种幻想曲没问题,我们中没有任何人真的受到这个平行宇宙(alternate universe,平行宇宙是美漫里采用的一种手法,这些人生活在不同但是平行的宇宙中,所以尽管发生了很多冲突事件,比如死而复生,但故事本身的合理性并未受到影响。——译注)的威胁!”有特查拉和罗斯这两人掌舵,今天的统治者们可以继续安然入睡。

特查拉向“好”的全球化开放,但也得到其压迫的化身中央情报局的支持,这说明两者之间不存在真正的紧张关系:非洲美学和全球资本主义无缝兼容;传统与超现代性融合在一起。瓦坎达王国神殿的绮丽奇景抹去的,是马尔科姆·X(Malcolm X,美国黑人伊斯兰教教士与人权运动者,1925-1965——编注)采用X作为他的那种深刻见解。他发出的信号是,将被奴役的非洲人从他们的家乡带走的奴隶贩子残暴地剥夺了他们的家族和种族的根源,剥夺了他们的全部文化生活世界。这给予黑豹党启发是,马尔科姆·X的使命不是要动员非洲裔美国人为恢复某些原始的非洲根源而战,而恰恰是要抓住由“X”所提供的机会——一个奴隶制造成的一个未知的、新的(缺乏)身份。这个X剥夺了美国黑人的民族传统,从而提供了一个重新定义(重塑)自身,自由地形成一种比白人所公开声称的普遍性远为普遍的新身份的独特机会。(众所周知,马尔科姆·X在伊斯兰教的普遍主义中找到了这种新身份。)马尔科姆·X的这一宝贵教诲被《黑豹》忘却了:为了获得真正的普遍性,一位英雄必须经历失去他/她的根脉的体验。

这样以来事情似乎很清楚的了,证实了弗雷德里克·詹姆森坚称的想象一个真正的新世界是何等之难,一个不只是反映、反转或者补充现有世界的新世界。可是,这部电影提供了打破简单表面解读的种种迹象——这些迹象使得克尔芒戈的政治愿景显得异常开放。若是采用列奥·施特劳斯解读柏拉图和斯宾诺莎著作以及弥尔顿《失乐园》的方法来阅读这部影片,那么我们便能够恢复这种表面上被排除的潜在可能性(foreclosed potential)。

施特劳斯式的细读让人们注意到理论立场所具有的明显等级必须被反转的迹象。例如,虽然弥尔顿和教会官方的口径保持一致,对撒旦的叛乱予以谴责,但在《失乐园》里他显然是同情撒旦的。(我们应该补充的是,文本的作者对“坏的一方”的这种偏爱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并不重要;结果都是一样的)。难道克里斯托夫•诺兰执导的《蝙蝠侠》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不也是如此吗?尽管贝恩(Bane)是一位公开的反派人物,但种种迹象表明,比起蝙蝠侠本人,他才是这部影片里被歪曲成反派人物的真正主角:他准备好了为爱牺牲生命,准备好为他认为是非正义的东西豁出一切,而这一基本事实却被毁灭性邪恶各种表面而且相当荒谬的迹象所遮蔽了。

那么,回到《黑豹》这部影片上:哪些是使得我们能够在克尔芒戈的身上认出他是这部影片真正主角的迹象呢?有很多;首先是他死亡的场景,他宁愿自由地死去,而不愿接受医治并在瓦坎达王国这种虚假的富足中活下去。克尔芒戈的临终遗言带有的强烈伦理冲击瞬间葬送了他是一个十足反派人物的想法。接下来则是一幕特别温暖的场景:即将死去的克尔芒戈坐在山崖边上,正好看到瓦坎达的绚烂日落,而刚刚击败他的特查拉则静静坐在其身旁。这里没有任何仇恨,只有两个基本上是善良的而且有着不同政见的男人在交战结束之后一起共度他们的最后时刻。在一部最终以敌人的剧烈毁灭收场的标准动作片里,这是一幕令人无法想象的场景。单是这些最终时刻就使人对于这部影片的表面解读产生怀疑,引发我们进行更深层次的反思。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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