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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兵器时代的“孤独将领”:戚继光战阵战术的创新与局限

李硕
2018-03-28 1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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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军阵密度的阐述

在戚继光时代,通俗演义文学已经深入人心,各种传统武术流派也纷纷出现。所以经常有人问他,那些用于表演的武术器械表演,能否用于实战?戚继光对此断然否认。他认为这些武术套路都要跳来跳去,而真正的步兵军阵非常密集,没有空间供人闪转腾挪:

或问曰:“平时官府面前所用花枪、花刀、花棍、花叉之法,可以用于敌否?子所教亦有是欤?”

光曰:“开大阵、对大敌,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列队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从枪戳来,从枪戳去,乱刀砍来,乱杀还他。只是一齐拥进,转手皆难,焉能容得左右动跳?一人回头,大众同疑;一人转移存步,大众亦要夺心,焉能容得或进或退?”

军阵中“转手皆难”,可见队列非常密集。戚继光还说过,民间流传的长枪技艺习惯“徊转走跳”,当时军队在单兵操练时也有挥舞长枪的情景,但这都不适用于拥挤的真正战阵,因为密集队列中没有左右挥舞的空间。他甚至指出一些细节:浙江民间枪法习惯抓握枪杆的中部—“中分其半”,如果实战中如此,则后半截枪杆很容易顶撞到身边和身后的战友,从而无法准确刺中敌人:

又如长枪,近见浙江之习,皆学处州狼筅法,中分其半。官军所传之法,亦有回转,但大敌交锋,与平日场上相对比不同。千百之人,簇拥而去,从如麻蓬,岂能舞丈余长枪,徊转走跳?若此,则一二丈仅可布一人而已,不知有此阵否?至于中分其半,则又后尾垂带,一为左右挨挤,手中岂能出入?遂乃遇敌而败。

当然,战阵也是由单个士兵组成的。个别技艺高超、战斗经验丰富的士兵,其杀伤敌军的概率要比普通战友高得多。对于这种情况,似乎应该给予相对较大的空间,方便其发挥技艺。戚继光在这个问题上也难有取舍。他在讲完杨家“梨花枪”优于别家之后,又说:“施之于行阵,则又有不同者,何也?法欲简,立欲疏;非简无以解分纠,非疏无以腾挪进退。”所谓“法欲简”,是指士兵要学的枪法,不能像民间武术流派那样繁杂,一定要简单易于学习掌握;“立欲疏”则是民间武术的特征,但战阵中难以提供足够的空间。这种个人技艺和全军总体水平的差异,也是冷兵器时代所有统帅都曾面临过的两难取舍。

连环画《抗倭英雄戚继光》

戚继光“鸳鸯阵”的独创和局限

戚继光运用更多的,是他创制的“鸳鸯阵”。其基本原则是,每队有两“伍”;每“伍”五名士兵为一基本作战单位,最前方是盾牌手,他为身后的四人(一名狼筅手、两名长枪手和一名镋钯手)提供保护,五人一起作战:

交锋之法,兵在各伍牌后遮严,缓步前行,执牌在前,只管低头前进;筅、枪伸出牌之两边,身在牌之后,紧护牌而进。听擂鼓、吹天鹅声喇叭,交战。执牌者专以前进为务,不许出头看贼,伍下恃赖牌遮其身,只以筅、枪出牌之前戳杀为务。

戚继光没提及这五人之间距离多大,但他们都要从同一面盾牌获得掩护,必然甚为拥挤。《纪效新书》中也提及同伍五人全部平行站立的所谓“三才阵”,但没有详细说明这种队列的用处,大概是应付某些特殊情况,如需要拉开较宽的正面,但不会有太激烈的战斗,如围猎、搜山等。

当代研究者使用《纪效新书》时需要注意,“鸳鸯阵”中哪些是因袭已久的步兵战阵传统,哪些是戚继光本人的独创。与以往史书中的战例及兵书著作相比,戚继光“鸳鸯阵”的创新之处,就是他重视最基层的五人“伍”和十二人队,每个伍都有盾牌手(兼用腰刀)、狼筅手、长枪手、镋钯手四种战士。这给武器供应、士兵协同训练都增加了难度,不是所有时代的步兵军队都能做到。

蓝永蔚先生认为春秋时每个“伍”五名士兵都用不同的武器,以及五人前后站立,应当是从戚继光“鸳鸯阵”受到的启发。但“鸳鸯阵”在很多方面是没有先例的,有其时代和地理特殊性:首先,“鸳鸯阵”的基本训练原则是以多打少,全“伍”五人只能同时对付一到两名敌军:盾牌手提供掩护;狼筅手干扰敌军;两名长枪手分别保护盾牌手和狼筅手,并承担刺杀敌军的主要职能;镋钯手则防备敌军突入过近。戚继光的对手倭寇并非正规军,数量较少但单兵战斗力较高。所以只能采取“以多打少”战术,以一个“伍”对付一两名假想敌。而且戚继光可以用较多的时间招募训练军队、准备武器,这在大规模战争和全面动乱时代都是难以做到的。其次,是南方江浙水网丛林的地理特征,“夫南方山水林翳,地势最狭”,大部队无法展开,鸳鸯阵以五人、十二人为基本作战单位,机动灵活,适应复杂地形作战。但在北方大平原上的大规模会战中这种编组形式并没有优势。这些因素导致鸳鸯阵只能在抗倭战争中昙花一现,再没有后继者。

戚继光对军阵非实用化趋势的批评

军阵的队列编组、变化,本来是从实战需要发展而来。但在汉代之后,军阵演练逐渐成为一种针对百姓的团体艺术表演,使之逐渐脱离实战。汉代宫廷本来有岁终“大傩”之风,由少年黄门子弟(宦官)表演驱逐疫鬼。在东汉时,这种傩戏和皇室礼送驻京士卒还乡的仪式结合。这可能因为两者都是在岁末之际,且都是一种公共表演性质很强的活动,所以换防士卒会以军阵队列形式参与某些傩戏表演。这体现了军阵操练走向大众娱乐的趋势。到北魏和平三年(462年)年底,“制战陈之法十有余条。因大傩耀兵,有飞龙、腾蛇、鱼丽之变,以示威武”。其具体过程为,军队分为步兵、骑兵两支,骑兵在北,象征北魏军,步兵在南,象征南朝刘宋军:

其步兵所衣,青、赤、黄、黑,别为部队;楯、矟、矛、戟,相次周回转易,以相赴就。有飞龙腾蛇之变,为函箱、鱼鳞、四门之陈,凡十余法。跽起前却,莫不应节。陈毕,南北二军皆鸣鼓角,众尽大噪。各令骑将六人去来挑战,步兵更进退以相拒击,南败北捷,以为盛观。自后踵以为常。

这种表演是为了炫耀朝廷军威,同时在节庆中娱乐大众。为了追求更好的视觉效果,与实战无关的因素都逐渐掺入进来,使之成为单纯追求娱乐视觉效果的大型“团体操表演”。北魏时期战争较频繁,军队接受实战锻炼的机会多,还不至因表演影响军队战斗力。但在承平较久的朝代,军队缺乏实战检验,会把这种花哨无用的阵型表演当成真正的军阵。特别是自宋代以后,传统武术“门派”兴起,将实战对打技艺改造成近似艺术体操的“套路”表演;同时,小说、评书等市井文学兴起,以《三国演义》为代表的历史演义小说盛行,将冷兵器战争戏说为个别武艺高超的大将相互对打。军阵也和虚构的神怪传说、五行八卦等非理性因素相结合,使普通民众(包括士大夫和未经实战的将士)远离了真正的战争经验。

在戚继光生活的时代,社会大众对战阵的误解已达到顶峰,京师禁军操练的都是华而不实的队列阵型,以至戚继光不得不自己招募部队,从头训练。他批评京军操练“日久传讹,习学通是虚套,其真正法令、营艺,无一相合,及临阵又出一番法令。如此操至百年,何裨于用?” 有人问戚继光:为何官府平时表演的“花枪、花刀、花棍、花叉之法”不能用于实战?他只能正本清源从头解释:

且如各色器技营阵,杀人的勾当,岂是好看的?今之阅者,看武艺,但要周旋左右、满片花草;看营阵,但要周旋华彩,视为戏局套数。谁曾按图对士,一摺一字考问操法,以至于终也?是此花法胜,而对手功夫渐迷,武艺之病也。就其器技营阵之中,间一花法尚不可用,况异教耶?

戚继光虽有从实战经验教训中总结来的真知灼见,特别是对“花枪”“花阵”的警惕与反感,但他也生活在汪洋大海般的传统文化背景和语境中,难免受到玄学神秘主义,或者披着经典外衣的“伪知识”或思维方式的影响,但他一直注意检讨先入为主、缺乏效验的前人成说。比较他前后两次编写的《纪效新书》,也可以看到这个发展历程。

《纪效新书》十八卷本成书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戚继光35岁时;十四卷本成书于万历十二年(1584年),戚继光57岁时。在早期的十八卷本中,戚继光自拟“纪效新书目”(即目录),全部篇章按照“礼、乐、射、御、书、数”六秩的顺序编排。这是用儒家传统的“六艺”来比附,实际内容全无关系。但到晚年的十四卷本目录、凡例中,就抛弃了那种无谓的比附,直接以“束伍”“耳目”“手足”“营阵”“实战”“胆气”“舟师”等给十四卷命名。在早期十八卷本中,记载了戚继光在浙江时训练新兵的一些阵法,其中有类似高分子结构式的“结队法”“结攒法”,就是典型华而不实的“花阵”;《拳经捷要篇》主要是单人武术套路,其中不乏“拳打不知”之类神秘色彩的说法。在十四卷本《纪效新书》中,则删除了“结队法”“结攒法”阵型和整卷《拳经捷要篇》。

戚继光终究未能总结出一整套冷兵器单兵作战和阵法队列的术语、教学体系。但从筹备北方防边(防蒙古)开始,戚继光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军队的全面火器化,他在这一时期写作《练兵实纪》,最重要就是主张军队全面火器化。从这点看,他的视野已经从冷兵器时代跨越到了近代。从抗倭时代开始,他一直在呼吁提高火器生产的工艺水平,但当时中国缺乏近代的基础科学体系,弹道学、近代化学、制图学等都未出现,根本无法进行标准化的火枪火炮生产,故未能走上军事近代化之路。如黄仁宇总结的,戚继光是一位“孤独的将领” ,完全脱离了他生存的时代。而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仅仅是他勤于总结实战中的经验与教训而已。

(本文原题《戚继光对军阵战术的探讨和对世俗观念的纠正》,选摘自《南北战争三百年:中国4—6世纪的军事与政权》,李硕 著,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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