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核问题︱当特朗普遇见金正恩

近日，朝核问题戏剧性反转。不久前还是阴霾笼罩的朝鲜半岛，经过一场冬奥会，竟然阳光灿烂，南北言和；大洋彼岸，美国总统特朗普对朝“怒与火”的言犹在耳，却又宣布愿与朝鲜领导人金正恩会面。

这一切发展如此之快，让人不免觉得“too good to be true”。对此，有关各方照例会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读解。比如美国就认为这是特朗普对朝“极限施压”之功——朝鲜在经济军事的双重压力下，走投无路，不得不就范。的确，美国主导下的全球经济制裁，给朝鲜民生和政权稳定带来了很大压力。但对朝制裁并非自特朗普而始，朝鲜多少练就了些耐受力。联合国新一轮决议、号称“最强”的对朝制裁刚刚发力，要说朝鲜这么快就撑不住了，那也是夸大其词。

客观地说，朝美之所以在长期对峙之后选择直接对话，是因为双方都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先看此番反转的源头朝鲜。在一系列核导试验之后，朝鲜自认已经拥有对美最低限度的核威慑力，用金正恩“新年讲话”的话来说，“（朝鲜）实现了完备国家核武力的历史大业”。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核导试验的话，一来没太大必要，二来会加剧经济困难，更重要的是，会增加美国对朝动武的风险。换言之，这样做的边际效应已经大大降低。金正恩新年伊始释放对韩方的善意，是有其内在逻辑的。

再看美国。朝核问题近三十年悬而不决，华盛顿精英对现有对朝政策越來越沒有信心，但对武力解决又没有明确共识。曾有消息指，特朗普政府计划对朝进行所谓“流鼻血”的有限打击，当时美驻韩大使的热门人选、朝鲜问题专家车维德就公开反对，以致无缘这一职位。更重要的是，没有人（包括特朗普）愿意对即使是有限的使用武力可能造成的风险和后果承担责任。如此一来，美国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实际上处于一种两难的尴尬境地。说白了，华盛顿正琢磨着就坡下驴，平壤就伸出了橄榄枝，没有道理不接啊。这也正是为什么特朗普会“即兴”敲定“特金会”，甚至都等不及与韩国使团正式见面，也未与其国安团队做充分沟通。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次转机中发挥重要作用的韩国。韩国的对朝政策一直限定在美韩军事同盟的大背景之下，可以说唯美国马首是瞻，被批评缺乏自主性。而各方，尤其是美国，则总是强调朝核问题中的“中国因素”，似乎只要中国卡住朝鲜的经济命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反过来，只要问题没解决，那一定是中国没对朝鲜施加足够的影响。为此，美国长期在朝核问题上向中国施压，同时却忽略了韩国的作用。

不成想韩国这一次却上演了“小国大外交”的经典一幕，甚至于宣布美朝峰会消息的都是韩国总统特使，而非美国官员。在金正恩新年讲话之后，韩国方面迅速回应，双方借平昌冬奥会破冰和解。总统文在寅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建立南北长效对话机制，进而使对话效应“溢出”到美朝之间的战略眼光。其特使团在平壤与金正恩会晤后，接连访问美国、中国和俄罗斯，取得各大国的谅解和支持，外交技巧可圈可点。

对照韩方的活跃，有评论认为中国被边缘化了。这种看法有失片面。一则中国向来主张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美国直接和朝鲜对话，才能找到朝核问题的解决之道。所以中方从一开始就支持半岛南北和解，对美朝接触对话也“给予充分肯定和支持”，实际上为有关各方启动对话提供了必要的助力，表现出“功成不必在我”的气度。二则中国提出“双轨并进”（亦即半岛无核化与停和机制转换双轨并进）的方案，为解决争端提供了有益的思路。半岛南北和解和即将开始的美朝对话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这一思路的践行。

此外，中国支持联合国有关对朝决议，全面加大对朝经济制裁力度，也迫使朝鲜放弃中国可能在能源资金等问题上对其网开一面的幻想，不得不在对抗之外寻找新的出路。和美国不同，作为朝鲜邻国的中国在执行相关决议时，是要付出经济乃至政治上的巨大代价的。所以在宣布特金会后，特朗普在多个场合赞扬中国所起的积极作用，只怕不全然是客套话。

当然半岛局势出现转圜，与美朝两位领导人的个人风格也有莫大的关系。虽然如上所述，美朝对话存在一定的必然性，但如果在位的不是金正恩和特朗普，必然也不见得马上会转变为实然。金正恩作为一个80后的领导人，外交上的历练虽然不多，此番表现出的柔韧性却颇为惊人，尤其是“单暂停”的决定，即在朝美对话期间停止核导试验而不要求美韩停止军演，以及对半岛无核化的重新承诺。完成这样大幅度的政策转变国内不可能没有压力，这大概也是朝鲜方面对此事鲜有报道的原因所在。

至于特朗普，会见金正恩可谓其“个人决定”，自然也就饱受美国国内所谓“建制派”的诟病，认为他过于鲁莽 。但不妨设想，如果他按部就班地与其团队及有关官僚机构讨论朝方提议，结果会怎样？多方反对几乎是肯定的，这个“Yes”没准就说不出口了。这种急就章式的决策方式看似草率，实则藏了后手，颇能体现特朗普商人政治家的精明：由韩国特使宣布会面消息，一方面给足了韩方面子，另一方面也为他一旦得不到美国国内足够支持而取消美朝峰会留下了后路。

那么美朝峰会的前景如何呢？目前，海内外舆论几乎一边倒地不看好。

这种悲观情绪不是沒有道理。历史地看，过去关于半岛无核化的谈判都失败了，随之而来的是愈演愈烈的朝鲜核导试验。这让今天平壤的“华丽转身”看上去更像是缓兵之计；今天达成的协议，明天很可能就是废纸一张。在业已完成“核武大业”的情况下，人们有理由怀疑朝鲜弃核的真实性。

现实地看，美国方面并没有完全做好谈判的准备。在会面消息宣布后，副总统彭斯特意单独发表声明，坚持在朝核问题上的强硬立场，这在美国外交史上并不多见。彭斯再三强调是朝鲜作出了重大让步，美国没有任何妥协，言下之意是朝鲜向美国缴械投降了。即便只是面向公众的公关手法，这种说辞无疑也是过于一厢情愿了。朝鲜这么多年倾全国之力搞核武，美国要想空手套白狼，不做出实质性让步就令平壤弃核，何异于痴人说梦？有消息传出白宫提出要有条件和金正恩会晤。如果美方以为它的对朝极限施压策略奏效，因而可以不断提高对话的价码，很可能会使美朝峰会流产。平昌冬奥会期间，朝鲜在最后一刻取消和美国副总统的会面就是一个先例。

但是笔者认为那种认定朝鲜不可能弃核，美朝峰会一定失败的说法也值得商榷。历史固然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很少会完全重复。国际关系学中有句老话，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而利益不是一成不变的，利益的不断变化为国际争端的解决创造出新的机会。而外交的艺术就是要通过利益的置换，使不可能成为可能。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并鲜见。当年许多人也认为中美和解是不可能的，但历史在这些人的惊诧中早已翻篇。从历史的长河看问题，美朝之间的和解并非不可能，朝鲜弃核也并非不可能，关键还在于美国能开出怎样的价码。

虽然美国国内现在对这个价码尚无共识，各方面的干扰因素也很多。但特朗普和金正恩能够坐下来谈本身就是理性的胜利。毕竟，我们不能期待一次美朝峰会就能解决延宕了几十年的问题。朝鲜核问题的解决必将是一个渐进的、双方不断积累互信和善意的过程，为此美朝双方，而不只是一方，都必须拿出取信于对方的实际行动。正如习近平主席在接见韩国特使郑义溶时所说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