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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里的番茄为啥是方的?一部机器引发的番茄革命和农业变革

齐苗/食通社 作者
2018-04-16 14:16
来源:食通社KnowYourFood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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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茄采收机的发明及其深远的影响,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视角去了解机械化所引起的农业和社会变革,思考一个单一技术如何影响我们桌上的食物以及我们的日常生活。机械化是工业化农业的一个特点,但我们并不能简单地指责“机械化”是导致众多小型农场被吞并,大量农场工人失业,食物多样性丧失的罪魁祸首,我们也不是要反“机械化”,去浪漫地畅想小农生产的田园牧歌。但我们必须要深刻地思考工业化农业的内在逻辑——非增即死(grow or die)。在这样的逻辑下,竞争者要不停地加大化学投入品和提高机械化,追逐生产力最大化,增加产量降低成本,只有这样,才能够领先其他竞争者,在市场竞争中存活下来。而随着全球化的加剧,这个竞争的游戏只会变得越来越快速,越来越残酷。在此逻辑支配下的大机械化生产,必定是资本挥舞下的大棒,沦为掠夺占世界农业绝大多数的弱势小农的工具。

一部机器引发的“番茄革命”

上世纪50年代,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Davis)的一位植物育种学家和一位工程师决定联手发明一款番茄采收机。但他们设计出来的每款模型都在开发试用时遭遇了各种失败:不是西红柿在采收时被机器弄烂,就是机器碰到硬土块坏掉。与此同时,这个发明项目也成为学校植物科学系长达十年的一个“笑柄”:二战期间(1942年),美国和墨西哥政府签订了一系列允许墨西哥劳工到美国农场帮工的协定——布拉塞洛计划(Bracero Program)。该计划为美国带来了大量工资低廉、吃苦耐劳的墨西哥农场工人,有谁还会去用这难用的机器呢?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1964年,美国终止了这个墨西哥短工计划,而当时来自墨西哥的农场工人已经占了番茄采摘劳动力的80%,农场主们顿时失去了大量廉价劳动力。机缘巧合的是,两位科学家一直在研发的番茄采收机也在同一时期获得了突破性进展。配套研发的更易于机器采摘的番茄杂交品种vf-145也已经问世。于是,整个加州的番茄产业不得不冒险使用这种新机器和配套的新品种。

在机械专家、投资人和大学农技推广站的联合推动下,加州用于加工食品的番茄产业迅速“改头换面”,完成了机械化改造:五年内,99.9%的加工用番茄都采用了机械收割;绝大多数的农场都开始种植易于机器采收、但味道寡淡的杂交番茄品种;番茄加工业也更新设备来适应新品种,而不再为味道更好的手工采收的番茄品种支付更高的价格。至于失去工作和收入的墨西哥人的命运,则是另一个故事了。

谁能料到,这部曾经是象牙塔里一桩笑料的番茄收采机,竟然在十年后把加州番茄种植加工业“闹”了个底儿朝天。 UC Davis植物科学系 图

加州是美国番茄种植和番茄酱生产最重要的基地,这番产业变化也因此造成了巨大的社会影响:为了让价格高昂的采收机更好地发挥作用,农场面积越大越好,这让无力购买更多土地或设备的小农场被资本雄厚的大企业踢出局。采收机问世五年里,加州5000家番茄农场中的4428家倒闭或被兼并,32000位农场工人失去了工作。当然,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讲法,那就是番茄采收机的发明拯救了失去廉价劳动力的加州番茄产业。如果没有它,加州庞大的番茄种植加工业几乎肯定会随着墨西哥短工的流失而整体迁至墨西哥。

农业技术 “跑步机”:更新迭代,上去容易下来难

采收机等农业机械的应用极大地提高了农场效率,降低了生产成本,也深刻地改变了农业生产的结构。一方面,机械化使农业生产对劳动力需求降低,单位人均劳动力产出极高。另一方面,农场规模逐渐变大,小型家庭农场数量锐减,乡村地区的经济结构和社区关系也产生巨大变化。从图例中可以看出,从1910年到2007年,伴随着农场机械化,美国小型家庭农场的数量锐减了65%,其中以100英亩(600亩)以下规模的农场消失数量最多。农地从当地居民的家庭农场所有变为外来的大公司和财团所有。1910年到2007年间,耕地总面积变化情况不大,但美国农业部的数据显示,在1910年,全美农场平均面积是138英亩(828亩),而到了2007年,农场平均面积已达到418英亩(2058亩)。

图片来源:Ryan Galt, 工业化世界的乡村变化讲座。

导致家庭农场数量减少的原因很多,农业机械化发展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农业机械,特别是大型机械,需要成片的大面积土地和单一品种才能更“有效率”地发挥作用,促使农业向单一化种植和大规模发展。从表面看,这种“规模经济”似乎并无不妥。但深究下去,这种模式对于生物多样性、农村社区发展、消费者选择、食物文化均会带来深远的负面影响。

对于小型家庭农场来说,首先他们难以承担农场机械的初始投资,机械化带来的土地面积扩大的压力更是雪上加霜。即使有能力投资农机,由于农场面积不大,均摊下来的机械化生产成本也远远高于大型农场,在价格上仍然没有竞争力。

而且,一旦农民开始使用新的农业技术,就会“身不由己”地参与到不断更新最新机械和农业投入品的“军备竞赛”中。这种现象被称之为“技术跑步机”(Technology Treadmill) ——最早采用某种农业科技的农民,生产效率提高,成本低于其他没有采用这种科技的农民,这就使得前者能够赚取更多的利润;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农民采用同样的技术,产量普遍提高,价格降低,利润也会越来越低。在资本主义农业生产中,每个农民都处于高度竞争的关系中,为了在竞争中生存下去,农民只得不停更新换代新技术新产品。如果不踏上这个一直运转的跑步机,结果只能是失去自己的土地,被在竞争中获胜的一方吞并——这是很多农民不惜借贷更新农场设备的原因。但即使踏上这个跑步机,普通农民也难逃“投资新技术——负债——破产”的命运。毕竟,21世纪化学农业的技术,从巨型机械到高价种子,再到农药化肥等各种投入品,都不是普通农民能够充分理解和掌握的元素,价格更是由越来越垄断的大公司来制定。农民既无法决定农业生产成本,也无法决定产品的定价,前后夹击之下,焉有完卵?

超市里的“自由意志”迷思

那农业机械化又是如何影响我们餐桌上的食物的呢?在食物选择上,消费者常常认为自己掌握着最大的主动权和选择权。超市,菜市场里的农产品琳琅满目,选择甚多,但真的是这样吗?我在参观加州中央山谷地区的跨国种子公司时,印象最深的是在一个青椒品种培育的试验田里,负责人举着一个青椒问我们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青椒的下方是四方形的。原因是,这个形状的青椒易于包装和超市宣传——摆起造型来不容易倒,因此被开发种植成了这种形状。换句话说,消费者在超市对青椒进行的“自由选择”,其实是已经被青椒种植加工和销售业决定并提前安排好的。

青椒品种本来形状各异颜色多样,奈何大资本只爱培育能在超市货架上站稳的那一款。 齐苗

正如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教授卡罗琳·托马斯(Carolyn Thomas)所指出的,番茄采收机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创新,也让科学家在农业发展思路上有了一个新的突破。为了让一个产品更有竞争力,育种家在培育新品种时还要满足机器的需求:什么样的品种更适合机器采摘、加工、运输?而这和提高产量、适应气候、抵抗病虫害、丰富口味等传统意义上有价值、并且真正有利于农民和消费者的育种目标无关。因此,有了番茄采收机,就要有更适合机器采摘的番茄品种vf-145,俗称“方形西红柿”(square tomato,其实它的形状并不是方的,而是比其他种类的番茄更不圆一些,以防止其在机器传送带上滚动下来)。

“方形西红柿”适合机器采摘、长距离运输的特性,解决了困扰整个番茄加工产业很长时间的难题,美国现在绝大多数的番茄酱都是这个种类的番茄制做的。事实上,这个品种是出了名的没味道,但由于采用机械化采收降低了价格,番茄酱、番茄汁等加工品厂商愿意采购这个品种:反正最后可以通过加盐、加糖和添加剂等办法调整味道。至于消费者吃了高盐高糖添加剂所带来的健康风险,则不在食品企业的考量范围内。

“方形番茄”(vf-145)并非真正的方形,只是外形略带棱角。即便完全成熟的果实也很“结实”,不易破裂,并且很容易从茎秆上脱落,适合机器采摘。但同时这种番茄也以味道寡淡而闻名。 KQED 图

由此可见,在大型农业公司高度垄断,信息不透明的传统市场,消费者的选择权很大程度上只是对货架上品牌的选择,而至于什么样的产品能摆上货架,是否更美味、有营养、够健康,消费者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工业杰作 vs 小农权益

番茄采收机的故事没有在这里结束。这个工业化农业的杰作、拯救了加州番茄产业的机器,又巧合地推动了加州的可持续农业运动。在1979年,加州本土民间机构“家庭农场社区联盟”(Community Alliance with Family Farmers,以下简称CAFF)的前身开始了与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长达十年的诉讼。起因是戴维斯分校番茄采收机的研发违反了美国的哈奇法(The Hatch Act of 1887),这项法案规定了联邦政府提供的农业研究经费应该用于支持家庭农场,而非大型农业公司。虽然CAFF最终在1989年输掉了诉讼,但在这十年间,CAFF以及众多有机农业活动家的倡导引起了社会上对于公立大学的科学技术研究应该使谁受益的激烈讨论。

从成立至今,CAFF与许多从事可持续农业发展的机构一样,始终将关注点放在小型家庭农场上,为小型农场提供可持续农业发展的技术支持,创造公平市场环境,进行有利小农的政策倡导。由于大规模机械化农业的扩张往往建立在对小型多样化农场的吞并与掠夺上,小农不管在农业政策补贴上,还是在市场竞争上都无法与大规模农业公司抗衡。而事实上,无论在加州,还是在世界上绝大多数地区,小农都是农业生产的主体。根据2012年的数据显示,加州农场平均面积是328英亩(1968亩),但有65%的农场是面积低于50英亩(300亩)的小型农场。

左边是小于10公顷(150亩)的小型农场在全球分布的比例图,右边是大于150亩的农场分布图。可以看出,小规模农场在亚洲(Asia)分布最广,约占85%;而将近半数的大农场都分布在美洲(The Americas)。 联合国粮农组织,2014 图

这场番茄采收机引发的诉讼最终还促生了两个关注小农和可持续农业的研究机构:一个是致力于为小型农场提供市场和农场管理指导的戴维斯分校小型农场项目;另一个是1985年在戴维斯分校成立的全美第一个可持续农业研究和教育项目(SAREP),它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为加州的可持续农业运动提供了巨大的研究资源和人力资源。

2017年9月16日,CAFF携手另一家同样关注小农的机构Farmers Guild,举办了第四届年度加州“农业运动会”,一场关于音乐、在地美食、可持续农业和家庭农场的欢聚盛会。 CAFF 图

反思不等于“反机械化”

番茄采收机的发明及其深远的影响,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视角去了解机械化所引起的农业和社会变革,思考一个单一技术如何影响我们桌上的食物以及我们的日常生活。机械化是工业化农业的一个特点,但我们并不能简单地指责“机械化”是导致众多小型农场被吞并,大量农场工人失业,食物多样性丧失的罪魁祸首,我们也不是要反“机械化”,去浪漫地畅想小农生产的田园牧歌。但我们必须要深刻地思考工业化农业的内在逻辑——非增即死(grow or die)。在这样的逻辑下,竞争者要不停地加大化学投入品和提高机械化,追逐生产力最大化,增加产量降低成本,只有这样,才能够领先其他竞争者,在市场竞争中存活下来。而随着全球化的加剧,这个竞争的游戏只会变得越来越快速,越来越残酷。在此逻辑支配下的大机械化生产,必定是资本挥舞下的大棒,沦为掠夺占世界农业绝大多数的弱势小农的工具。

一部番茄采收机的发明,满足了加州番茄产业对降低人工成本、提高生产力的要求,引发了一场公立大学的技术研发是为小农服务还是为资本服务的十年诉讼,又巧合地为加州的可持续农业积攒了势头——从此可持续农业不再是一群嬉皮士的小打小闹,而发展成一场引人注目的社会运动。我们在重新回顾这段历史时,可以假想,如果是从小农,从农场工人待遇、食物多样性以及口感、环境的角度出发,设计出的番茄采收机和其他机械,以及机械化相关的政策,补贴等,都应该会有很大的不同吧?我们今天餐桌上的番茄,大概也会很不一样吧?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食通社KnowYourFood(ID:foodthink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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