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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敏志︱京都访书:追寻羽田本

尹敏志
2018-05-05 10:05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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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学者身后藏书如何处理,素来棘手。除了卖给古书店外,在日本还有整体捐给图书馆,建立个人文库的传统。京大文学部图书馆的颖原文库、桑园文库、滨田文库等,都是曾在此任教的先生或其遗族寄赠。书籍入库后先遍钤“滨田敦先生寄赠”“豹轩先生手泽”等印,再编目录和索引,如作为《桑原骘藏全集》别册的《桑原骘藏博士所藏图书目录》,最后在书库中分配若干排书架独立储存。

作为1938年至1945年间京大第十二代校长,羽田亨(1882-1955)藏书的待遇最为特殊,目前它们独立储存于京都市北区的羽田纪念馆(暨内陆亚细亚研究所)中,除了日文书、线装四部古籍外,尤以西文、波斯文、阿拉伯文等多语种书籍最具特色。吉川幸次郎《羽田纪念馆杂兴》(《吉川幸次郎全集 第二十四巻》,筑摩書房1976年版)一诗云:

列架俨然西域书,小楼犹傍史臣居。

满窗晴日丹黄倦,聊望长堤绿欲初。

纪念馆旁边即羽田家旧宅,两栋建筑皆由商人、酸奶饮料“可尔毕思(カルピスウォーター)”的发明人三岛海云出资修建,故有此语。

羽田亨出生于京都府,1907东京帝国大学史学科毕业后入刚成立的京都大学大学院就读,两年后转任讲师,此后一直在此执教鞭。受业师白鸟库吉的影响,羽田初攻满蒙史,后旁及中亚史、东西交通史、敦煌学等。学生间野英二回忆,先生除了中、英、德、法、俄文外,兼通土耳其、蒙、满、藏、波斯、梵文等东洋诸语,“其学问的最大支柱即罕见的语言学才能”,并立足于多语种史料,对以中国文献为中心的旧式研究“展开痛烈批判”。(江上波夫编《東洋学の系譜》,大修館書店1992年版)

由于治学范围广,又曾在伦敦、巴黎、莫斯科等地访学,羽田亨生前搜集了各种贵重资料带回日本。其子羽田明(1910-1989)克绍箕裘,走了与父亲相似的人生道路:东大学士毕业,凭《中央亚细亚研究》于1962年获京大博士,留校任教直至退休。羽田亨之孙羽田亨一(1943-2015)曾任东京外国语大学教授,专攻伊朗史;另一孙羽田正(1953- )现任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教授,专治伊斯兰史。羽田家三代做内亚研究,一个多世纪流风余韵不绝。我最近半年流连于京都各古书祭、古书屋,买到三册从羽田家流出的旧藏,统一名之曰“羽田本”,以下逐一介绍。

(一)外山軍治《金朝史研究》

去年秋季京都青空古书祭上,研究室前辈买到1949年弘文堂版、内藤湖南《支那史学史》,衬页上有湖南哲嗣内藤乾吉(1899-1978)手书“羽田学兄惠存”。鉴于乾吉年长于羽田明,不可能以“学兄”相称,故受赠者必是羽田亨。前辈说:“这本书破破烂烂地放在书架边角,我翻开一看,赶紧收下,只要五百日元!”

得到这个情报,当天下午我就再去了一趟古书祭,猜测前辈应该是在キクオ书店的展位买到的,就把那里的精装学术书全部浏览了一遍,果然找到一册同朋社1964年版、外山军治《金朝史研究》,衬页毛笔手书“羽田博士惠存 著者”。此书出版时羽田亨已过世,所以“羽田博士”应该是羽田明,函套上也有铅笔小字“羽田先生”。

外山军治(1910-1999)出生于大阪,1933年从京大东洋史专攻毕业后得到日本外务省的资助,从事满蒙史研究,《金朝史研究》正是由这一时期发表的论文改写而成,后记中外山写道:

本书刊行之际,我想起迄今为止受到的各种学恩,不禁感慨万千。首先必须要感谢的,是恩师羽田亨先生赐予我的深厚恩情。我得到外务省文化事业部的资助并成为满蒙文化研究的一员,担任指导者的就是羽田先生。先生不止在学问上给予我各种鞭策,还特别费心地调拨研究费用。我得以继续研究生活,全赖先生所赐。

1935年,外山军治、羽田亨、羽田明还有田村实造等人一起,赴华北考察金朝发祥地的历史地理,研究根底更为巩固。《金朝史研究》为《东洋史研究丛刊》之十三,书本身并不难得,古书屋网站上就有不少,国内也已有李东源先生的中译本。但这册毕竟曾在羽田家插架,再加上外山的笔势遒劲,颇见老一辈东洋史学家的汉文功力,故不惜四千日元将其买下。

《金朝史研究》函套

(二)Mahmud al-Kashgari《DIVANÜ LÜĞAT-IT- TÜRK TERCÜMESI Ⅰ》

吉田校区北面的临川书店主要从事学术书出版,虽然也卖古书,但平常总是大门紧闭,只有每几个月一次的“即卖会”才开门售书。这种佛系经营不要说在国内闻所未闻,在日本也极为少见。每次即卖会我基本都会参加,除了书店在通学路上的便利以外,还因为其库存深不见底,时有精品。

去年12月底的冬季即卖会上,我在地上一堆散乱堆放的论文抽印本中,翻到一册《DIVANÜ LÜĞAT-IT- TÜRK TERCÜMESI Ⅰ》,起初不知道这是什么,甚至连何种语言也无法确定,但书的衬页钤“羽田藏书”朱文印,再翻看内容,见到几个波斯文词汇,判断很可能是羽田家的东西,书价又极廉,当即决定买下。当晚承蒙友人将照片发给京大人文科学研究所高田时雄教授看,最终确认这就是羽田亨本人的藏书印。

原书装订不佳,纸张经年发脆,书脊也已碎裂,前面十分之一左右的散页重新装订,封面上方用钢笔手写“1939”,左上角印着“T. D. K.”,右下角印着“Çeviren Besim Atalay”字样,但未见出版日期。书中留下黑笔、红笔、铅笔三色批注,笔迹存在一定差异,可能出自不止一人,再加上散页重装时将一张印有“北狄传”字样的工作稿纸也订在里面,我由此推测这本书不止被羽田亨批读过,其子《骑马民族史:正史北狄传》的译者之一羽田明也曾过目。

回家查相关材料,方知此书是十一世纪喀什地区学者喀什噶里(Mahmud al-Kashgari)编纂的《突厥语大辞典》,内容涉及历史、地理、军事天文等,有百科全书的性质。喀什噶里生前书未付梓,原稿也已失传,现仅有一抄本存于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图书馆。1939至1943年间,土耳其学者阿塔莱依(Besim Atalay,1882-1965)将伊斯坦布尔图书馆抄本加以整理,译为土耳其文出版,共三卷加索引一卷。由于我买到的羽田本是第一卷,故封面手写的“1939”可能是羽田亨标注的出版年份。

羽田亨读这本书时,似乎只杀了个书头,三十多页之后便没有任何下划线、批注或其他阅读痕迹。且大部分批注是用日文注明土耳其文单词的含义,看得出来读时并不轻松。间野英二说羽田亨重视东洋诸语文献,从此书来看的确所言不虚,因为就连最新的土耳其文史料也及时购入;但“通土耳其文”的确切含义恐怕不是精通,而是粗通文法,可以借助字典阅读相关文献。

《突厥语大辞典》衬页

(三)Maarif Vekilliği Kütüpaneler Müdürlüğü Tasnif Komisyonunca hazırlanmıştır《İstanbul Kütüphaneleri Tarih-Coğrafya Yazmaları Katalogları : 1. Türkçe Tarih Yazmaları》

今年四月十九日的临川书店即卖会上,又以三百日元买到土耳其语《伊斯坦布尔图书馆藏地理-历史手稿目录:1.土耳其语历史手稿》精装一大册,共计909页,一九四三年由伊斯坦布尔的Maarif Matbaasi出版社出版。该书衬页钤“羽田藏书”印一枚,与《突厥语大辞典》的印文相同,可以确定也是羽田亨的语藏书。此书是工具书,故内文无任何批注。

《伊斯坦布尔图书馆藏地理-历史手稿目录》

(四)浜田敦《朝鮮資料による日本語研究》、佐伯富《清代鹽政の研究》

因为古书祭上的两册羽田本都来自キクオ书店展台,所以很可能羽田家当年没捐的书都由这家店处理了。报着这样的想法,几个月后我特地去了一趟中京区河原町通上的本店。东翻西找,先看到1970年岩波书店版、滨田敦《从朝鲜资料出发的日语研究》,衬页蓝笔手书“羽田様惠存 浜田敦”。但此书我已有一部,没必要再收副本。滨田耕作(1881-1938)和滨田敦(1913-1996)父子都是京大文学部教授,考古学家滨田耕作还是京大第十一代校长,1938年因为他在任上意外病故,羽田亨才临危受命。

在书店还看到一册佐伯富签赠羽田明《清代盐政研究》,衬页手书“羽田学兄惠存 著者”。佐伯富(1910-2006)毕业于京大文学部东洋史专攻,师从宫崎市定(1901-1995),1956年凭此书获博士学位,翌年升任同校东洋史学第三讲座教授。而此教席第一、第二任教授分别是矢野仁一、羽田亨。佐伯的治学领域为宋代至清代的经济财政史,论文集结为《中国史研究》三大册,又牵头编纂十多部工具书,《中国随笔杂著索引》《资治通鉴索引》《宋史职官志索引》等还经常在古书市上见到。

1956年同朋舍版《清代盐政研究》列入《东洋史研究丛刊》之二,丛刊之一即是宫崎市定的名著《九品官人法研究 科举前史》。佐伯的字较为清秀,字体也小,与外山的硕大颜体迥异。但那天因为觉得书要价略高,犹豫了一番后又插回架上,隔了两周终于决心要买,一查古书屋网站欣喜地发现还在,但去店里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一问店员,方知此书昨天刚刚售出,他们没有及时更新在库信息!

从我过目的五部羽田本所体现的人际关系来看,二十世纪前叶京都学派如日中天时,其世袭色彩也可能是举世无双的,尤其是第一代与第二代之间,很多都是子承父业。除了上文提到的羽田家、内藤家、滨田家外,还有桑原骘藏、桑原武夫父子,梅原末治、梅原郁父子,小川琢治、小川环树父子皆先后任京大文学部教授。

胡适在1931年9月14日的日记中曾记载,陈垣问他:“汉学正统此时在西京呢,还是在巴黎?”胡适回答不上来,两人只能“相对叹气,盼望十年之后也许可以在北京了!”同时代任教于清华大学的陈寅恪也曾诗赠毕业生云:“群驱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鲁仲两无成,要待诸君洗斯耻。”——虽然今天我们已经大体翻过了奋力“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这一页,但回望当年的京都学派时,应注意到其传承靠的不仅仅是大学体制,还有家学渊源。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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