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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第一书记|孙峰:桂西壮族深度贫困村里的东北高材生

澎湃新闻记者 赵实 发自广西百色
2018-07-05 07:5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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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脱贫攻坚声急,第一书记真忙。

今年七一前夕,澎湃新闻记者深入走访集中连片特困地区等地的多个贫困村,探寻“90后”驻村第一书记们的生存状态。

“90后”第一书记群体,年纪最大的也不过28岁。这些年轻的第一书记们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已经或者正在改变着这些村庄的面貌,并且这种改变仍在继续。

百色市田阳县五村镇巴浪村驻村第一书记孙峰  本文图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赵实 图

人物档案

姓名:孙峰

出生年份:1992年2月

驻村前职务:广西壮族自治区糖业发展办公室产业协调与规划处副主任科员

驻村职务:广西百色市田阳县五村镇巴浪村驻村第一书记

开始驻村时间:2018年3月

7月1日深夜下了大雨,孙峰的寝室被水泡了。

七一建党节这天,正逢周末,为了找党史资料和食用菌种植指南,孙峰终于回了趟南宁。

骑电瓶车去镇上之前,他反复检查电池和车胎,以免再次发生中途没电没气吭哧吭哧推车10公里回村的尴尬事。

到了镇上后他要坐上一个小时的中巴到县里,乘动车到南宁,再坐公交回到住处。

这么一段路途,要花去整整一个上午。所以孙峰很少回南宁,上次回去,还是一个多月之前。

一进家门,连忙冲进书堆里翻翻找找,无意间,瞥见了镜中的自己。

孙峰觉得有点陌生。

村部里一面镜子都没有,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仔细看看自己了——竟发现发际线比三个月前靠后了许多。

“我脱发了。”孙峰有点慌。找书的手停了下来,拿起手机自拍一张,发到大学室友群。

睡在他上铺的兄弟秒回之中充满惊异。“你竟然还活着!!”“你在村里发生了什么?你头发呢?”“咋变成ET了!?”“这位兄弟,生活是不是有点困难?”

……

孙峰默默地回复了一串笑cry的emoji表情,“如果你们来村里看看我,应该会给我捐款。”

但这只是浮云般的吐槽与笑谈,他摸了摸锃亮的脑门儿,一脸认真,“要是我的发际线越往后,我们巴浪村的脱贫进展就能越快,那头发啥的,不是事儿。”

备好“弹药”,孙峰顾不上和女友吃晚饭,就连忙往田阳赶。“吃啥吃啊,再吃就赶不上2路汽车了都。”面对同为东北人的澎湃新闻记者,他灵魂里的东北乡音重新释放。

再晚一个小时,回镇上的车就停运了,周一一大早,他还要下屯。88户未脱贫,其中有无子无女的独居老人,有孩子患重病的单亲父亲。

孙峰暗暗决定,每家贫困户的不同困境,都要想出专门的对策来。

他又加快了电瓶车的时速。

折叠人生

在巴浪村三个多月,除了看过孙峰档案的村干部,没人知道这个书生外型的文弱年轻人是个地道东北人。

孙峰26岁的人生履历充满了冲突感。生长于祖国东北之端黑龙江齐齐哈尔;高中毕业后,考进复旦大学电子工程专业,之后继续在复旦读研,却学的是新闻传播;2016年研究生一毕业,成为广西壮族自治区的选调生,2017年4月到自治区糖办,在这个广西特有的以糖业发展为工作重点的厅级单位做起了产业规划工作;刚在糖办进入角色半年,他就又主动报名申请驻村,以第一书记的身份来到对口帮扶的百色市田阳县五村镇巴浪村。

“因为年轻,因为情怀吧。”孙峰如此地解释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对折地理与人生地图的理由。

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总是希望自己能改变什么。当年弃理学文如此,选择广西如此,现在驻村亦如此。他也坚持着实践主义,“在这片土地上发挥我所学,贡献我能量,改变贫困,让这里变得更好,让群众更有获得感。”他说,越是落后与贫困,就越能带给他努力的激情。

孙峰的这份热血情怀,五村镇的80后副镇长罗华露似曾相识——和他当年接棒主抓扶贫工作时一模一样,自己都会被自己感动。

但现实并没有那么容易接纳激情与抱负。尤其是对于刚走出校门、从未做过基层工作,且跨越数千公里从亚寒带突降亚热带、从繁华的特大城市到偏远少数民族深度贫困村的孙峰。

罗华露在刚接收到他的档案时,充满了担忧,“甚至对他有些同情。”他说,在五村镇的13个贫困村、4个深度贫困村中,巴浪村算得上是脱贫攻坚难度最大的一个,地处喀斯特地貌,村子总面积11.97平方公里,总耕地面积却只有1495亩,而且全部为旱地,70%以上都是石窝地,全村无一条地表河流,更没有鱼塘。村辖18个自然屯,403户1396人,2015年底有建档立卡贫困户197户658人,贫困人口占总人口的46.73%。

除了艰苦的条件之外,巴浪村村民全部为壮族,在罗华露看来,无论是在语言沟通上,还是生活习惯、文化风俗上,孙峰想要融入这个深度贫困的壮族村,且带领全村人脱贫致富,需要走的路必然艰难而漫长。

“巴浪村主要致贫原因:自然资源条件恶劣缺水少土,多数贫困户难以通过就地发展产业实现脱贫奔康;人口素质较低,观念保守,即使在外务工收入也普遍偏低;基础设施落后,人畜饮水难基本解决,但仍会经常出现用水紧张情况;农业灌溉全部靠天,部分自然屯屯内道路未硬化……”孙峰工作笔记的第一页,清晰地列明了巴浪村的条条困境。对于将要面临的,他在来之前就已经明确,做好了要打一场脱贫攻坚硬仗的准备,从上一任驻村第一书记手中接过任务时,他毫不迟疑。

说服自己容易,但是在说服父母的时候,却有些难以面对。“我背井离乡来遥远的广西,父母原本就有些顾虑,现在又要到贫困的村子里去,他们都不支持。”在这件事上,孙峰不得不“大男子主义”地坚持自己的主张,“等我拿出了扶贫的成绩单时,他们就能理解我今天的决定了。”

对于女友,孙峰也充满了歉意,“我们在上海读书时谈恋爱,毕业时,我主张来广西工作,她为了能和我在一起,也考了公务员来广西,本来以为都在南宁了,两个人能相互依靠,稳定发展,可是我又要驻村。”和女友说出这个决定时,孙峰难过而不舍,但她却给予了充分的支持和理解,“这就更给了我动力,让我去克服一切困难,完成使命。”

于是在今年3月,孙峰穿上新买的白衬衫,提上行李箱,奔赴巴浪村。

那一天,车子行驶在刚做好硬化的村道上,平整而顺畅。环顾车窗左右,群山环抱,草木青翠。

孙峰编辑了一条微信发给女友:“这里一切都很好,没那么艰苦,不用担心。”

手机还有4G信号。他很满足。

现实深处

现实的困境却在时间深处等待着孙峰。但他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第一个月就已经困难重重。

他进村时,正值最缺水的时节。

巴浪村支书罗保北说,每年二月到四月都会少雨,村里就会用水紧张,“今年情况更严重,我们村的水源点都干涸了,蓄水池的水用光了,全村人生活用水都成了问题。”

比孙峰早进村两个月的驻村队员赵帅,当时带着一身的汗酸味儿和罗保北一起把孙峰迎进了村。他还记得孙峰身上那件白衬衫,因为出透了汗而变得有些透明,“我当时给了他一个任重道远的眼神。”

来的第一个月里,孙峰只局促地洗了一次澡,每次打开村部院子里的水龙头,都是干涸的。

村民们不忍,把自己家里攒下的水提来让他用。这让他感动而难过。

孙峰就和罗保北一起商量对策。终于在协调之下,在其他村的水源点借到了一部分水应急。

罗保北开着卡车把装在大罐子里的水拉回村里,孙峰带着几个村干部到蓄水池接应,卸水入池。村民们终于能正常用水了。

但孙峰看着那些源源流出来的水,心里还是泛酸。他当时就决定,一定要让村里的百姓不再因为用水问题而影响正常生活。

于是他向单位提交了给巴浪村新建蓄水池的申请:让每个屯都有足够用的蓄水池。

他反复上交说明,四处奔波游说,终于申请到了经费。新的蓄水池建起来了,蓄水量更大,也安上了消毒设备。

回想多年前的春天,爬上山四处觅寻泉眼,然后带人挑水回村的艰辛,再看看每个屯里都新建起来的蓄水池,罗保北觉得无比踏实,“孙峰书记是真心要为村里办事,他也真的是敢想、敢干。”但他仍旧心存顾虑,“我们是壮族村,而且留在村里的几乎都是老人,大多数都只会说壮话,很少有人能讲明白普通话,有些甚至听都听不懂。”

最起码的交流都成问题,扶贫工作就很难开展。于是刚开始的那段时间,罗保北尽最大的力量陪着孙峰走访到户,帮他做翻译。

“很多其他地方的方言靠猜就能明白个大概,但是壮话完全是一句都猜不出来。”孙峰很快就“领教”了语言障碍所带来的困难,“我刚来的时候,需要逐户走访重点贫困户,我和他们说,他们听不懂,他们和我说,我也一头雾水,基本都要靠村干部帮忙翻译。”

孙峰就又下了个决心,要去学习壮话。“做不到会说,但要做到大概听懂,总不能每次和农民说话,都要喊上村干部。”

于是他就每天去主动找村民聊天。用最慢的语速说普通话,村民也尽量说普通话,表达不出来时,就用壮话慢慢地多说几遍,实在不行,就比划。

“三个月过去,我还真是能听懂个大概了。”7月2日下屯驻户填写社保表格时,在每一户,孙峰都能和村民交流得通。

孙峰到农天作家里走访,帮他填写社保表格。农天作已经在2017年实现了脱贫,但孙峰仍旧牵挂,“还是要继续关注,以免返贫。”

在67岁的农天作家里填表时,他俩聊起了天。一个用缓慢的普通话,一个用蹩脚的普通话加上壮话,还聊得挺热络。

孙峰转过头“翻译”给澎湃新闻记者,“我们在说他田间管护的情况,还有新买的全自动洗衣机怎么用。”

农天作是在去年实现脱贫的。家里的4亩地流转给糖业公司种甘蔗,同时他和家人去甘蔗田做管护、砍甘蔗,一个人一年能赚近4000元,加上各类补助,一家3口年收入可达到2万多元。

经过开展精准帮扶脱贫攻坚,巴浪村在2016年实现减贫56户141人,2017年减贫53户205人,当前尚有未脱贫户88户312人。按照计划,2018年要通过转移就业、发展特色产业、移民搬迁等措施力争实现脱贫52户205人,到2019年底奋力实现贫困村脱贫摘帽。

“时间紧,任务重。”孙峰说,虽然一些贫困户可以通过流转土地、种植作物获得一些收入,但土地的贫瘠和农作物靠天灌溉的现实问题,仍然限制着巴浪村通过农业产业扶贫的路径,“目前全村主要作物为玉米和甘蔗,村民的收入主要来源还是外出务工。”

6月下旬,暴雨连下了近一周,巴浪村的通屯路一度被水淹没,甘蔗与玉米田里的雨水直到7月3日还积聚未散。

孙峰走到田边,捏了捏已经变黄的玉米棒,皱了眉,“叶子还湿着。这一大片玉米都被水淹得严重,可能缓不回来了。”东北盛产玉米,他了解这种作物的生命。

他替村民心疼。“这是他们的粮食,他们每天都要喝玉米粥,他们也会卖掉,一亩能卖300多块钱,但对贫困户的生活来说,这笔收入很重要。”

被暴雨淹死的玉米更加快了孙峰为巴浪村开辟新产业的脚步,“只靠玉米和甘蔗是不行的,要种经济效益更高的作物才行。”

“试水”

7月的百色正值汛期,时有雷雨,前一刻还日头高悬,下一分钟就雨点奔袭。

下在1号深夜里的暴雨就让孙峰猝不及防。他睡前没有关窗,雨水灌进了寝室。发现时,屋子的地面已是汪洋,帆布料的行李箱和落在地上的蚊帐一起泡在了水中。

面对这番窘境,孙峰并没有着急,“这是常事。”他不紧不慢地把行李箱抬到屋外,拎起墙根的鞋控了控水,才发现空隙之处赫然躲着一只拇指般硕大的蟑螂。

他顺手抄起一旁的雨鞋砸去。蟑螂的尸体和靴底的一坨黄泥,就一起留在的水泥地上。

“前两天和村民一起下田种果树去了,踩了一靴子的泥,还没来得及洗。”孙峰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

就在6月,经过孙峰的协调,给村里的每家贫困户都按人头发放了10棵果树苗,有蜜柚,有脐橙,还有芒果。

每年的6~8月,百色芒果正成熟,著名的田阳芒果火热上市,几乎整个县的人都在为芒果的销售而奔忙。

但巴浪村却从未参与其中。“村子土地条件不行,种菜都种不活,就别提种果树了。”当孙峰提出让村民种植芒果、蜜柚等经济作物时,罗保北觉得难以置信,“这种事之前我们想都不敢想。”

孙峰仍然选择了坚持执行。“我专门找农业专家一起去邻近的村子考察,他们的土地条件和我们比较相似,但是却种成了蜜柚,专家也说,只要注重管护,我们村也能行。”

他算过一笔账,“现在村里主要种植的甘蔗,去年亩产550元,经济效益不高却稳定,种一次收三年,但是第四年就要重新种植。芒果的收益是甘蔗的一倍,而且并不需要占用大面积的土地,种植果树的同时也并不影响玉米和甘蔗。”

树苗家家户户都领了,却不一定都能种得好。孙峰就又开始挨家挨户地去检查种植情况。

59岁的黄吉阳一人独居,经常手抽筋,孙峰常来他家里探望。

7月2日地中午,巴家屯的黄吉阳坐在房檐下编着竹篮,挑到镇上去卖,一对能卖25元。这是这名59岁独居大叔新的收入来源,家里只有他一人,地少,身体也不好,他到现在仍未脱贫。

孙峰到黄吉阳家时,轻车熟路地自己进屋拿把凳子坐在了他对面,第一件事就是拉过他的手看一看,“最近手还经常抽筋吗?有没有好一些?”

黄吉阳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慢慢地说,“吃了你推荐的药,好一些了,好一些了。”

“10棵芒果树苗种好了吗?活了吗?”孙峰又叮嘱,“不能种得太密,要有两锹的距离。”

黄吉阳连连点头,还带着孙峰到屋后的田里看了看。孙峰这才放心。

农美开每天只要有时间就会加工竹片赚钱,孙峰试了试她的手工机器,想给她换一台电动的,可以省点力。

再到另一条巷里,去农美开家看看。孙子正在睡觉,农美开忙着切竹子编竹片。但小孩被查出患脑肿瘤之后,离异的儿子就到县里去打零工赚药费,她留在家做全部的农活与家务。

农美开家分到了30棵脐橙苗,但她想赚得多一些,就又多买了30棵。“美开大娘家本可以脱贫,但是孩子这场病,拖慢了脱贫的时间,所以给他们家计划的脱贫时间是2020年。”看着病重沉睡的孩子,孙峰有些不好受,之前专门向南宁的同事们打听,哪里有治疗脑瘤更好的医院,“我们领导推荐了广东的一家医院,如果条件允许,到时候我想办法安排,带孩子到那里去治疗。”

“我刚做好了一些耳机。”农美开告诉孙峰,村里的耳机加工厂交给她做的耳机,她做好了交了回去,“我赚了300多块。”

去年,村里的年轻人李少星响应号召回乡创业,开起了一家耳机加工厂,接订单生产耳机,将一些流程交给村里的留守妇女在家制作,让她们也有些额外收入,现在村里有50多人参与了生产,做得多的每月能赚近千元。

“接下来我得再去做做协调工作,帮耳机厂扩大生产规模。”孙峰盘算着,村年轻人返乡创业必须要给予支持,“让他们的扶贫作用最大的凸显出来。”

离开农美开的家,孙峰赶回村部。

正在动工搭建的戏台子,和各屯的路灯也安起来了,下一步,食用菌大棚要尽快搭起来,“种植食用菌不需要土壤和过多的灌溉,重在技术,我们之前没有过这个尝试。”他觉得总要“试试水”。

“我要去其他有经验的县看一看,然后请专家来我们村指导一下。”村子里没有人种过食用菌,对这最了解的,只有他自己。孙峰想了想,对正蹲在一旁的赵帅说,“到时候先扣两个大棚,我们俩来种。”

村部的食堂还没有灶台,也无法开火,只有一个电磁炉,孙峰和驻村队员赵帅商量着尽快改造一下,好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

食堂还没修,连灶台都没有,孙峰和赵帅的午饭还是饼干和泡面。

他们俩这才聊起自己的生活。

“咱们再到县里的时候,买个冰箱回来吧,不然食物全都放不住。”

“行啊,到时候咱俩就开始做饭。”

    责任编辑:钟煜豪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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