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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上同志的问候:齐泽克与Pussy Riot的狱中通信

文/ Slavoj Žižek & Nadezhda Tolokonnikova 译/ 张涵露
2018-07-16 19:14
来源:《狩猎》2015年9月号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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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朋克乐队Pussy Riot近年来无疑是西方媒体的焦点。在接二连三的媒介行动中,她们成为俄罗斯女权、反资本主义和反威权的异见者象征,吸引了无数眼球。尤以2012年的“朋克祷告”演出为甚。在2012年2月21日,她们在莫斯科基督教救世主教堂上演了反当局性质的“朋克祷告”,随即而来的,是乐队12名成员中的娜杰日达·托洛孔尼科娃(Nadezhda Tolokonnikova)和玛丽亚·阿廖欣娜(Maria Alyokhina)的两年牢狱之灾。在狱中,娜杰日达·托洛孔尼科娃曾和斯洛文尼亚哲学家齐泽克进行过六封通信,探讨激进政治、全球格局……

不过,与此同时,在一些批评者看来,Pussy Roit也表征了全球激进政治的后现代转向。符号和图像的绝妙运用,使她们成了“酷”的、“时髦的”、创意阶层的代言者,并制造了与底层人民的文化区隔——比起她们,传统工人的反抗更加不可见。Gapova教授在《“时髦”的反叛者:Pussy Roit的媒介行动》一文中更是犀利地指出其行动的尴尬所在:在反抗全球资本主义的同时,她们也被资本驯服,成为了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中的一部分。不过,《献上同志的问候:齐泽克与Pussy Riot的六封通信》的中文译者张涵露在另一篇关于Pussy Riot的文章中提醒读者,比起批判Pussy Riot被“利用”,更重要的也许是关注“利用”本身,即阶级差异的真正始作俑者——全球资本主义体系。

2015年9月,“狩猎(TheHunting)”曾试以Pussy Riot为主题探讨艺术与政治的关系。《澎湃新闻·思想市场》栏目经译者授权,刊发其系列中的两篇《献上同志的问候:齐泽克与Pussy Riot的六封通信》和《“时髦”的反叛者:Pussy Roit的媒介行动》

“Pussy Riot’s Revolutionary Reading”, drawing by David Hayward. 
1.
斯拉沃热·齐泽克

2013年1月2日

亲爱的娜杰日达:

愿你的狱中生活能够围绕某种小小的仪式而不至于太难以忍受,也愿你有空余的时间阅读书籍。以下是我对于你处境的一些思考。

约翰·杰·查普曼(John Jay Chapman)是一位美国政治散文家,他在1900年写下了以下关于激进分子的话语:“他们实际上始终在说同一件事情。当其他所有人在改变,他们不曾改变。他们被控以最不可妥协的罪名,诸如自大狂、权力狂、对所作后果不屑一顾、狂热盲信、浅薄、缺乏幽默感、插科打诨、缺乏尊重等等,然而他们如一个定音一般坚定,于是才有了激进分子们持续而具有伟大实际意义的力量。非常显然,没有人跟随他们,然而每个人都相信他们。他们手握一把音叉,发出A音,从而每个人都知道那确实是A,哪怕令人敬畏的调子一直以来都是降G调。”这段话难道不是对Pussy Riot表演效应的最佳描述?纵然身处无数指责声中,你们如定音般坚定。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并非所有人都跟随你们,但是,他们秘密地相信你们,他们谙知你们在讲述真相,甚至,谙知你们代表了真相。

然而这个真相是什么?为什么面对Pussy Riot表演的反应会如此强烈,而且不仅仅在俄罗斯?所有的心都为你们跳动,你们被视作自由民主的代言者。自从你们行为中拒绝全球资本主义的意图变得明晰起来,对Pussy Riot的报道开始变得模棱两可。

[齐泽克在此展开讨论了民主限制的全球趋势。]自2008年危机以来,有一种对于民主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曾经仅限于第三世界或曾经的东欧阵营的那些发展中国家,但如今却在西方国家萌芽了。然而如果这种不信任是说得通的,如果只有专家才能“拯救”我们,那会怎样?

这场危机恰恰证明了这些专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跟人民比起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在西欧,我们发现统治精英们对于如何统治越来越没有方向,看看欧洲是如何处理希腊危机的就知道。

如此便解释了为什么Pussy Riot使我们感到不安——你们非常明白你们所不明白的,你们也从来不佯装有任何迅速或便捷的答案,然而你们正在告诉我们:那些位于权力高位的人同样没有答案。你们传达的讯息是:如今在欧洲,盲者正在引领盲者,这也是为什么你们必须坚持。同样道理,当拿破仑征服耶拿的时候,黑格尔写道,他看见“世界之魂”正高居马上。你凝聚着我们所有人的批判意识,而你被困狱中。

献上同志的问候,

斯拉沃热

2
娜杰日达·托洛孔尼科娃

2013年2月23日

亲爱的斯拉沃热:

曾经有一次,在2012年的秋天,我与其他Pussy Riot的行动主义者们一起被押在审前监狱时,我拜访过你。当然,在梦中。

我可以理解你关于马,关于“世界之魂”,以及关于插科打诨和缺乏尊重的论述,还有为什么这些元素是如此紧密相关,以及如何紧密相关。

Pussy Riot的确成为了这股力量中的一分子,力量的意图在于批判、创造,以及共同创造,还有实验性以及持续激发争议事件。借用尼采的定义,我们是狄俄尼索斯的儿女,骑在酒桶上航行,并不认可任何权威。

这股力量,它没有任何最终答案,也没有绝对真理,因为我们的使命是去质问。阿波罗的稳固建筑在一边,而动力和变革的(朋克)歌手在另一边。没有谁比谁更好,然而,只有当两者在一起时我们可以确保世界按照赫拉克勒斯所说的那样运转:“这个世界在过去和未来都将以火的韵律存在,如火般燃烧,如火般熄灭。这就是世界呼吸的永恒法则。”

我们是呼唤风暴的叛逆者,我们相信真相只有在永恒的追寻中才能被找到。如果“世界之魂”碰触到你,千万不要妄想它是平静无痛的。

劳莉·安德森(Laurie Anderson)曾唱过:“只有专家才能处理问题。”然而我觉得劳莉和我,我们一起把专家们碎尸万段了然后处理自己的问题反而更好。因为专家的地位绝不可能为真理王国指路。

等待Pussy Riot的两年监禁是我们对命运的致敬,而命运给予我们的,是一双敏锐的耳朵,使我们在所有人都习惯于聆听降G调时发出A音。

在适当的时机,那些天真地相信真理总会战胜谎言、相信互相协助的人,那些在馈赠经济学中生存的人会等来一个奇迹。

娜迪亚

3

斯拉沃热·齐泽克

2013年4月4日

亲爱的娜杰日达:

收到你的回信我又惊又喜,信的延误让我一度恐惧有什么力量阻止我们的交流。我对于自己曾在你梦中出现感到极度荣幸,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你对于那些靠近权力的“专家”们是否更擅长于做决策的质疑非常正确。按照定义来说,专家本来就是服务于当权者的,他们并不真正思考,他们仅仅将自己的知识运用在当权者所定义的“问题”上(比如如何带来稳定?如何平息抗议?)因此,当今世界的那些资本家们,所谓的金融魔术师们,他们真的是专家吗?他们难道不是愚蠢的婴儿,手上玩弄着我们的金钱与命运?我想起一个来自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你逃我也逃》的黑色笑话。一个纳粹军官当被问起位于沦陷波兰的集中营时回击道:“我们负责集中,波兰人负责露营。”这难道不也同样适用于2002年的安然破产事件吗?成千上万丢掉工作的职员们面对风险,却没有任何选择——对他们来说,风险就是盲目跟从命运。而那些可以洞察风险并有能力干预的人(高层经理们)则选择最小化他们自己的风险,在公司破产前将股份提现。我们的确生活在一个充满风险选择的社会中,但是某些人(经理)负责选择,而另一些人(普通人)则负责承担风险。

对我而言,激进解放运动的真正任务不是在事物的运作惯性中摇撼它们,而是彻底改变社会现实的坐标,如此一切可以恢复正常,将会有一座新的,更令人满意的“阿波罗建筑”。另外尤为重要的是,今天的全球资本主义如何才能跨入这样一种新秩序中。

研究德勒兹的哲学家布莱恩·马苏米(Brian Massumi)认为资本主义已经克服了极权常态的逻辑,并被一种不规则过度(erratic excess)的逻辑取代:“种类越多,越不稳定,越好。正常态失去立足点;规律性开始瓦解。这种松动正是资本主义动力学中的一部分。”

然而我感到一种愧疚,当我在探索这些自恋的理论、写下这些字句的时候,你,一个坚实的个体,正暴露于实际的肆虐中。所以,如果你愿意,请务必告知你在狱中的境况:你的日常作息、那些使生活更加容易的私密仪式,以及你阅读和写作的时间长度,告诉我你的狱友和警卫对你如何,你如何与你的孩子保持联系……真正的英雄主义位于这些看似琐碎、却需以此来组织生活以在疯狂时代中苟延残息并不失掉尊严的小事中。

带着爱、尊重和敬佩,我的思考与你同在!

斯拉沃热

4

娜杰日达·托洛孔尼科娃

2013年4月16日

亲爱的斯拉沃热:

现代资本主义真的已经取代了极权范式了吗?还是它想要让我们相信它已经超越了等级结构和规范化的逻辑?

孩童时候的我想要从事广告业,我对它有特殊的爱,因此我可以就其价值来说两句。晚期资本主义的反等级结构和根基只是成功的广告运动。现代资本主义不得不将自己塑造为灵活的并且是有点古怪的。一切都围绕着紧抓消费者的情绪。现代资本主义力图向我们保证它是依照自由创造力、无尽发展可能性,以及多元化的法则运转的。它将光鲜的一面擦得更亮,只为了掩盖一个现实,那就是数百万人正被那超级强力的、病态坚固的生产常态所奴役。我们想要揭示这个谎言。

你不该为你正在探索理论建构而我正在遭受“真正的苦难”感到内疚。我觉得限制还是有价值的,我视其为挑战。我非常好奇自己会如何度过这一关,以及我和我的同志们如何将它转化为创造经验?在这我找到某些灵感来源;这个处境对我个人发展还是有所贡献的,当然不是多亏了体制,而是置之于不顾。在我的挣扎中,你的思考、想法,以及故事都是雪中送炭。

非常高兴能够与你通信。我等待你的回复,并愿你在我们共同的事业中好运。

娜迪亚

5

斯拉沃热·齐泽克

2013年6月10日

亲爱的娜杰日达:

读了你的回信后我深感无地自容。你写道:“你不该为你正在探索理论建构而我正在遭受‘真正的苦难’感到内疚。”这句简单的句子使我意识到我上封信最后所表达的那种情感是谬误的:我对你处境所表达出的同情仿佛在说“我有研究并教授你理论的特权,而你经历的苦难则对于我的研究具有报告价值……”你的回信体现出你远不仅如此,你是理论对话中的平等伙伴,所以我要献上真挚的道歉。从中也能看出男性沙文主义如此根深蒂固,尤其是当它戴上对他人苦难的同情这个面具时。以下让我继续我们的对话。

全球资本主义那疯狂的生态使得任何有效抗争都如此艰难,令人气馁。回想2011年席卷整个欧洲的抗议巨浪,从希腊到西班牙,再到伦敦、巴黎。虽然没有连贯的政治平台来动员这些抗议者,但这些示威游行却担当着一个大规模教育进程的作用:抗议者的疾苦和不满转化为了更大的集体动员行动——成千上万人聚集在公共广场,宣称他们受够了,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然而,这些示威所累积带来的只是一种纯粹负面的愤怒拒绝,一种对于正义的抽象号召,缺乏将此号召翻译成为具体政治计划的能力。

似乎游行和抗议没用了,民主选举没用了,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可以做什么?我们是否有能力告知那些被利用了的,精疲力尽的人群:我们不仅准备好去破坏现有秩序,去积极参与到抵抗行动,而且还会提供一种对新秩序的展望?

我们不能将Pussy Riot的表演仅仅视作为具有破坏性的挑衅。在你们的表面行为之下有一种坚定,那是对伦理政治(ethico-political)的内在而恒稳的态度。从更深层的角度来说,反而是今天的社会在疯狂的资本主义动态中毫无逻辑和常识,而Pussy Riot则提供了一个稳定的伦理政治观点。Pussy Riot的存在向众人传达了一个讯息:机会主义犬儒并不是唯一的选择,我们并没有完全失去方向,依旧存在着一个值得为之奋斗的共同事业。

因此我也愿你在我们的共同事业中好运!忠于共同事业意味着非同寻常的勇气,尤其是在当下。正如古谚所示,幸运站在勇敢者这边!

你的,

斯拉沃热

6

娜杰日达·托洛孔尼科娃

2013年6月13日

亲爱的斯拉沃热:

我上封信也是写于匆忙中,当时正在缝纫作坊工作。我并不是很确定“全球资本主义”在欧美与在俄罗斯之间的运作是否有差异。然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件使我感到愤怒,比如Alexei Navalny一案,以及有悖宪法的一些事情。我必须要说说自己国家这些特定的政治和经济现状。上一次如此愤怒还是在2011年……我的愤怒和坚定后来造就了Pussy Riot的诞生。然而现在又会发生什么?时间会告诉我们。

在俄罗斯,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来自所谓的第一世界国家对贫困国家的犬儒主义态度。在我看来,“发达”国家似乎显示出一种夸张的忠诚……难道忍耐没有限度吗?从什么时候开始,忍耐变成了合作、盲循,以及合谋?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让他们在自己国家想干嘛就干嘛吧”态度已经不成立了,因为俄罗斯和其他类似国家如今已经成为全球资本主义系统中的一员。

西方持续的原材料交易却构成了心照不宣的认同——并非通过言语,而是通过金钱。这暴露了他们想要维持政治和经济现状的欲望,以及维持现有的位于世界经济体系中心的劳动分工的欲望。

你引用了马克思:“一个失灵的生锈的社会体系……不会长久。”但是我不就在这里吗,在一个所有十个控制国家经济大局的人都是老朋友的国家……这十个人一起学习、运动……这难道不是一个失灵的社会体系?这难道不是一个封建体系?

我诚挚地感谢你,斯拉沃热,感谢你的通信,我翘首企盼你的回信。

你的,

娜迪亚

2013年9月25日,在单人监禁室中的娜杰日达·托洛孔尼科娃,Ilya Shablinsky摄影。Nadezhda Tolokonnikova in a single confinement cell at a penal colony in Partza on 25 September 2013. Photograph: Ilya Shablinsky.

附文:

《真正的渎神》

斯拉沃热·齐泽克

Pussy Riot成员们被控告以渎神罪以及宗教仇恨?答案很简单:真正渎神的是国家控告本身,它将一场明显是反对当权党阀的政治抗议行动说成是宗教仇恨的犯罪。让我们复习一下布莱希特在《乞丐歌剧》中的妙语:“相较于创办一家新银行,抢劫银行又算什么?”2008年,华尔街让我们看到了这句话的新版本:相较于将数以亿计人民的家园和积蓄挥霍无度的金融投机,而且还在国家的协助下满获荣誉,几千美金的偷盗行为——小偷得进监狱——又算什么?如今,我们又从俄罗斯那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相较于Pussy Riot受到的控诉——国家机器对于任何意义上法律和秩序的公然愚弄和挑衅,她们在教堂中谦卑的挑拨又算什么?

Pussy Riot的行为是玩世不恭[cynicism,又译犬儒主义]吗?世界上有两种玩世不恭:一种是被压迫者那苦不堪言的玩世不恭,它撕下当权者虚伪的面纱;另一种是压迫者自身的玩世不恭,他们公开违背了自己曾宣称遵守的原则。Pussy Riot的玩世不恭是第一种,而俄罗斯当局——为什么不称他们为Prick Riot呢[译注:Prick Riot与Pussy Riot的意思相对应]——的玩世不恭是第二种,更为不祥的一种。

回到1905年,里昂·托洛茨基(Leon Trotsky)将沙皇俄国形容为“亚洲暴鞭和欧洲股市的邪恶结合。”对于今天的俄罗斯来说,这个称号难道不也同样适用吗?它宣告了资本主义新阶段的崛起:亚洲特色的资本主义(当然,这种资本主义实际上和亚洲没有关系,而是和今天全球资本主义中的反民主趋势息息相关)。如果我们能够理解权力那实用主义的,残暴的犬儒作风——它正秘密地嘲弄着自己的原则,那我们也能够理解Pussy Riot所代表的反犬儒。她们的讯息是:重要的是想法!她们是观念主义艺术家,并赋予了这个名号最为崇高的意义:代表着想法的艺术家。这也是为什么她们都头戴巴拉克拉法头罩,因为她们被捕了没有关系——她们不是个人,她们是想法。如此也说明了她们为何成为了一个威胁:关押个人很容易,但是你关押一个想法试试?

就目前来看,正是因为这压迫措施,Pussy Riot成为了全世界家家户户耳熟能详的名字。

而我们每个人神圣的职责,就是为组成Pussy Riot的那些充满勇气的个体辩护,以防她们因为成为全球象征而付出血肉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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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张涵露,写作者,策展人,关注艺术在艺术之外的潜能。

中文版首发于“狩猎(TheHunting)”,狩猎是关于现当代艺术翻译、写作和思考的平台。

原文出处:2013年11月15日《卫报》 http://www.theguardian.com/music/2013/nov/15/pussy-riot-nadezhda-tolokonnikova-slavoj-zizek

(本文图片均来自“狩猎”微信公众号)

    责任编辑:伍勤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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