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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山里来信》作者舒行:奔向山野,看到自己

2018-07-22 15: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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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凡靖

植物不仅是植物,而是某段记忆或某种思绪。这是我读《山里来信》后最大的感触。喜欢看电影的舒行,笔下的文字也像影像织起的密密的网,将四季中每个短暂的时节放大成是枝裕和或小津安二郎的一幕电影,无论是楠溪江畔的家乡风土,还是客居地北京的岁时风物,都因细节的充盈而显得格外丰满动人。

《山里来信》是豆瓣人气作者舒行的第一本书,由“春天与故乡”、“北京四季”、“电影植物笔记”三部分内容组成。既有作者近三年中在故乡永嘉楠溪江山水中的见闻,也有游览北京名胜中的植物闲章,还有电影中的植物与人的温柔互动。在舒行朴素舒缓的文字里,可以感到自然与植物在生活中给人的慰藉与影响。

塔可夫斯基在《时光中的时光》里曾说:“一个人必须独处,贴近自然,贴近动物和植物,与之相触相通”,舒行说这也是她的人生观。于她而言,一个好的生活必须是得和自然有所关联的,“也许,枯乏的一日会因为一声鸟鸣而灵动起来,会因为看到一种植物而变得有所滋养。”

楠溪江岭下段 本文图均为 舒行提供

澎湃新闻:你是什么时候对植物和自然产生兴趣的?或者说,这种兴趣从何而来?

舒行:2008年之前我在老家镇上工作,对大自然还没有“开眼”,对植物之美没有开悟,对花草没有清晰的认识,处于比较混沌的状态。然而那时,可能是出于天性,或者是出于自小生活在山里而养成的习惯,每到周末总喜欢到山间走走,春天会特别注意桃花、梨花、油菜花、紫云英等常见植物的花期,也会去数村里有几处桃花,愉快地跑去给每一处桃花拍照。秋天,我会特意去山里看桂花。每去一次山里,人就通身舒畅。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大自然的作用,是自然的慰籍。这是一个非植物爱好者视角的大自然。我相信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会在家乡的道路旁,遇见很多熟悉的植物,但叫不出名字。

老家有道菜叫“花麦肾摊鸡蛋”,我经常吃。十年前的某天我想,这花麦肾到底是什么植物,于是开始查阅资。查得它的学名野荞麦后,我仿佛知道了一个认识很久但不晓得名字的人的名字,感到喜悦,有收获感,仿佛一扇通向未知的大门打开了。从野荞麦开始,我渐渐对植物之名产生兴趣,接下来又陆续查阅和对照了晚饭花、鱼腥草、虎耳草、金樱子、夏枯草、地菍、火炭母、蕉藕等等。随着知道越来越多的常见植物,兴趣日增。

楠溪江山中的梅花

澎湃新闻:对,在你的散文中有许多关于植物的描述,不是特意要去科普,只是自然地记叙。除了自己留心之外,平时还有哪些了解植物知识的渠道呢?

舒行:在查阅和记录植物的过程中,我常常会遇到一些植物爱好者,他们大多会伸出援手,给出解答。记得十年前,我在以前的博客《山之音》中记录晚饭花,说老家叫野饭花,其后,那时还是陌生人的朋友来留言,说她的家乡叫夜饭花。就这样开始,我认识了一些植物迷。他们常随着季节变化在豆瓣相册发布植物照片,大到树木,小到各种野花,于是经常在他们的相册内找到熟悉但不知名的植物,一边再对照手边的常见野花之类的植物书籍来看,会收获颇多。久而久之,身边的花草树木都变得熟悉了,周围的天地也似乎发生了全新的变化。认识植物,融入自然,会对你的审美、自我认知,乃至生活产生影响,还有看待世界、观察环境,欣赏艺术等等的眼光都会产生一定影响。但时至今日,我对植物的认知和学习都只是停留在初级阶段,只是认识一些常见植物,不像我那些植物达人朋友,是真正痴迷植物的人,深入研究各类植物。

龙湾潭瀑布

澎湃新闻:你有特别喜爱的植物吗?

舒行:春天时喜欢桃花,桃花是特别能传递春气的,还因为“桃花如故人”,从小开始,桃树就和我的生活息息相关,春时看花夏时摘果,这个书里有写到。还有映山红,是很有故乡情味的花,令人眷恋。同样地,枇杷也是从小就特别亲近的,老家院子里有两棵。秋天喜欢牵牛花、桂花,童年时代,老家村子一到秋天就弥漫着桂花香气,石板路开始变凉,墙垣上爬满蓝色牵牛花,这是童年时就能感知的最直接的季节变化,你不需要是一个植物爱好者,亦能有此体会。

澎湃新闻:《山里来信》中关于故乡的文字是你从2015年起陆陆续续三年的记录,从节气看似乎都是春天、早夏?对你来说,永嘉的春夏有什么特别动人的地方吗?

舒行:我喜欢回老家过春节,永嘉民俗保存得较好,过年很有“年味”。正月的乡村民俗活动繁多,正月初三开始就有走马灯,之后有社戏、迎佛、划龙船等活动。春节后就是立春,南方的草木已经进入萌芽状态,一些早春的花都已经开了,这时候山间一派春气勃发,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风景每一天都不一样,梅花开了山茶开了,布谷鸟终日鸣叫,梅花和山茶落了,玉兰、桃花和李花又开始了……这种交替迷人而令人兴奋。

对我来说,家乡最好的时节就是春分至清明前后、清明至端午、端午前后至立夏前后的一段时间。春分掘笋,吃笋饭,看李花,树莺鸣声婉转。清明看山里的雨、杜鹃、山樱花。谷雨后有蓬虆、山莓吃。端午看栀子花、绣球花、油桐花,吃粽子、吃枇杷、吃杨梅。六月看成片的竹林新绿,这些都令人愉悦。

《山里来信》中也不全是写山居的生活,也有更早前的在楠溪江走走看看时写下的游记,比如《寂静啊,龙湾潭》、《岩头》、《木芙蓉与芙蓉村》等。楠溪江很多地方都是很美的,石桅岩的深谷碧水、石门台的溪涧瀑布、屿北村的古屋石墙、茗岙的高山稻田、永嘉书院的山洞隧道和山涧等等,都是很值得看的。连续好几个炎夏,我不知疲倦地走在楠溪江山水中,心中却还是遗憾脚步不能踏遍楠溪江山里的每一寸土地。

楠溪江狮子岩

澎湃新闻:书里除了描写你故乡的四季风物,永嘉楠溪江山水中的见闻,也有现居地北京的植物和自然,关于南方和北方的自然,你觉得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舒行:南方的植物大多水灵,清润,和时令节序紧密结合,甚至和风俗相关。北方很多植物壮观,亦有历史感。在南方,立春梅花盛开,向阳处阿拉伯婆婆纳开放,望春玉兰含苞萌动,惊蛰后桃花开,山矾散发香气。在南方,桃枝、柏树枝、棕榈树叶、南天竹等经常被用于民俗活动中。而北京的立春时节,到处还都是一片灰秃秃的,要到惊蛰过后好些日子,才始见迎春、山桃,玉兰则要春分后才开。北京的三月中下旬,全城山桃开放,轰烈壮观,玉兰开在古建旁,极有古意。北京的银杏树、松树大多年月久远,参天而立,有历史感,相较之下,南方的银杏就没那么好看了。

北京城树木覆盖率非常高,街边种很多白杨树,树荫广袤,远望如山,还有榆树、白蜡树、杨柳等,北京的杨柳和南方的杨柳也不太一样,北京的柳树好像有一种硬气,而南方的柳树则是很柔的。国槐似乎是北京最广泛种植的行道树,南方最普遍的行道树则是很美的香樟。北京还有栾树,夏天看黄花,秋天看蒴果,大概是南方没有的。近代日本作家中国游记里还记录过北京的行道树有合欢。不过现在北京合欢不算多,北海公园有,马路旁也偶见合欢,但开花时没有南方的合欢花那么水润清艳、有梦幻之感。北京春天的牡丹、芍药也很好看,景山公园的牡丹盛况、北海公园庭院内的牡丹,都是南方没有的。

北京景山公园的牡丹

澎湃新闻:你在书中写山里的生活,蓬勃充实。“不像我在城市生活的时候,如果没有触及自然或书本,艺术等等,时间消磨在家务中的时候,常常会有无处着落之感。”能否谈谈这种无处着落感是什么?或者,我可以理解为山里生活给了你一种踏实感和归属感?

舒行:在城市的生活,日常生活远离山、水、土地,植物也远没有南方丰富,时间长了,会有一种久在樊笼之感,就很想回南方。所以我必须时不时地要回南方,在南方,你会觉得离土地近了,能闻见泥土的气味,看到熟悉的地方长着熟悉的植物,人在瞬间就恢复了生机,觉得踏实了。

这大概就是乡愁得到了纾解。我还不认识“乡愁”两字的年纪,已经感受过乡愁的滋味。那时村里有两户人家要搬迁到城镇去,父母很羡慕他们,我则惆怅地想:“珠珠(搬迁人家和我同年级的小朋友)想家了怎么办,我们不能一起玩捉迷藏趟溪水了,换作我,才不要离开村子呢。”而后连续几个夜晚,我望着远处城镇璀璨的灯火,很害怕父母有一天也会搬离村子,很怅然,这大概就是乡愁。

夏天在北京,我的乡愁就不如春天那么浓烈,因为北京的夏天比老家凉快很多,颐和园、北海、什刹海的荷花都很好看,夏天去长城,非常适合看云,巨大的云影一团一团投在古老的青山间,人走在长城上、云影里,山风大而清凉。

辉夜姬物语中的春郊截图

楠溪江山里像《辉夜姬物语》中的春郊

澎湃新闻:你说自己“走得越多,便越会发觉自己对这片乡土的热情,并觉得家乡风土会是一个人的根本”,你觉得永嘉和楠溪江怎样影响了你,塑造了你?

舒行:让我举个例子吧。高畑勋的《辉夜姬物语》大概就是在讲家乡风土就是一个人的根本,风土于人是如此重要。辉夜姬在山里生活时那种自由与快活的天性,在搬到城里后都消失了,她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东西,毫无生机。她童年时的那些事物:竹林里的山茶、梅花上的鸟鸣、饱满地缀于枝头的玉兰花(日本辛夷)、山里幽静的紫藤、清新的杜鹃、溪桥边的八仙花、从泥土里复苏的竹笋、晴天的蒲公英、雨中的大蓟、田里的香瓜、崖壁上的蘑菇、鸭跖草与龙胆、山葡萄与紫桔梗,都不再是触手可及的了。

山塑造了她的个性和内在,山里的事物也是她在尘世所留恋的。她在城市生活时,在后院仿造了一座小小的家乡的山,用茅草当竹子,艾草当树,还种了几簇粉色百合花,但只得一点点的安慰。印象最深刻的是,某年春天,辉夜姬出游春野,春野依次开着油菜花、紫云英,然后是一片青麦,这种植物的层次和颜色,和楠溪江郊野的春天很像。辉夜姬从城市回到山里,她以拥抱的姿态奔向山野中的樱花,那种狂喜的心情流露,让人高度共鸣,仿佛看见自己。我回永嘉和楠溪江,就有点是这样的心情。

《辉夜姬物语》总让我想起黑塞说的话:“喜欢探索和有智慧的人,会在心智成熟的年纪里还回头溯寻童年,重温当时的心灵活动;然而大部分人早已忘却,或者永远抛弃了这个真正重要的内心世界,一辈子迷失于纷繁的尘世,在烦扰、奢望与目标之间征逐浮沉。其实那些原本就不存在于他最根本的内在,也不可能引导他回归那最初的根源。”

黑塞所说的一个人要回归他的根本内在,似乎是需要慧根的,和《辉夜姬物语》中的宗教内涵不谋而合,辉夜姬因为愚蠢的父亲(就是黑塞所言的后者)而再也无法回到故土,既然不能过亲近“鸟儿虫儿和野兽,青草树木和花”的生活,不如选择归去——离开尘世,回归仙界。而“归去”,也似乎就是前世早已注定的,在她童年时,在山间第一次唱“松风犹似唤侬归,自当速速就归程”这前世之歌时,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在尘世生活的结局,使得她边唱边落泪。

楠溪江的春天,牛在吃紫云英

澎湃新闻:你应该是个很爱看电影的人吧,《山里来信》中也多次提到各种电影或文学作品中关于自然、植物的场景,你有因为某部作品爱上某种植物的经历吗?能说说最近你看的电影中关于植物触动你的一幕吗?

舒行:看了很多次日本电影《其后》,然后越来越喜欢百合花。《其后》拍百合花之美,纯洁清幽,悠悠的香气仿佛要飘散到屏幕之外,令人平静。

最近对电影中植物的触动,则是山田洋次在《家族之苦2》中拍的红花石蒜。日本不少电影都有拍红花石蒜。山田洋次在寅次郎系列电影里也拍过。《周围的事》、《天然子结构》等电影里都有红花石蒜画面。红花石蒜是开于初秋的花,日本称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传说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死亡之花,这令它有了诡谲哀伤的意味。红花石蒜也多开于墓地,种田山头火有俳句:“曼珠沙华开簇簇,故乡处处皆坟墓”、“曼珠沙华开簇簇,正是吾身安睡处。”《家族之苦2》里,小林稔寺扮演的穷苦七旬老人,打工时在工地吃午饭,工地旁、街边正开着一片片红花石蒜。下工后,他掐来一枝,带回简陋的居所,用玻璃瓶插起来,然后对着石蒜花吟咏了某俳句,让人觉得落寞孤寂,凄苦无助。不久,老人在聚会酒后逝世于他人家中,那枝红花石蒜奠定了悲伤的基调,似乎预示着他的死亡。于是一枝花,也就与生死紧密相联了。

澎湃新闻:从你的文中,也能感觉到你比较偏爱日本电影,你觉得日本电影中对植物和自然的描述有何共通的特点?

舒行:都非常细致而有情。日本电影总是很专注四季的更替和大自然的变化,文学作品或电影,总是有很多自然元素参与,似乎大自然就是文艺的基础,没有自然元素的参与,这些作品好像会随之黯然失色。那些大量植物特写的画面也总是特别美。像市川昆《细雪》对樱花的描写,是一种极致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电影也有描述自然与植物的情节,现在的中国电影几乎没有拍植物。几年前,我曾写了篇《影像中的日常》谈论这个问题。

杭州九溪紫藤

澎湃新闻:你理想中的亲近植物的旅行是怎样的?

舒行:今年春天在杭州山中的旅行非常难忘,是理想中的旅行。杭州山中风物于我,所引起的感情,几乎和楠溪江一样。杭州的魅力之一是让人特别容易“认他乡为故乡。”它会让人有热情冒着大雨去梅家坞附近看山紫藤。还去了九溪十八涧,清润的山紫藤开在溪涧上方,倒映在水里,沉静动人。不顾劳累地爬了非常高的五云山,看到了雾色中淡紫的马银花。

最奇妙的是,到五云山山顶寺院下方时,山道两旁遍植竹林,而彼时,山雾下得很浓,竹林中氤氲着乳白色的雾,林下长满新笋,大多是破土不久的黑乎乎的矮笋,新笋一小只一小只坐在竹林中,可爱又充满灵气,像一座座小佛,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仿佛是活的,林中笼罩着一种说不明的东西,我问家属,有没有感觉到这些笋和别处的不太一样?家属回:有一种万物有灵之感。原来他也觉到了这种奇妙的东西。这大概就是植物的灵性吧,那么一瞬间被有心人捕捉到了。觉得非常幸运。

澎湃新闻:现在有没有下一本书的写作计划?

舒行:我不是特别会计划的作者,写文章都是随兴而致,当作一种记录生活的手段,想写了才能写。但我还会继续拍照和记录,希望使更多人注意到风土、自然、四季与节令时序之美。

《山里来信》/舒行,2018年7月出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

《山里来信》摘录

行禅山中

楠溪江下游北岸的行禅山海拔约五百米,山虽不高,但山上的行禅村藏在层峦叠嶂中,算得是山外人的向往之地。八月,去行禅山中外婆家避暑热,山中夏日昼长人静的光景在我已很遥远了,之前每次从北京到行禅山里看外婆都是在春节期间,碰上的多是雪融菜园或枯枝老鸦这类情景,这次终于选了夏天来,正好可以再次感受到久违的山间的悠悠绿韵。

黄昏时抵外婆家的院墙下,远远就看见墙头的那一丛白色晚饭花,长得极茂盛,雅洁富有野趣。当地称其为夜饭花,是吃夜饭时开的花,但永嘉方言吃晚饭也并非是吃夜饭,而是“吃黄昏”,中午饭为“吃日昼”,早饭是“吃天光”,这语言古来已久,浪漫有趣,仿佛吃的不是食物,而是吃时间、烈日、落日、星星与雨露似的。但晚饭花的土名并没因此叫黄昏花,只道是夜饭花,小时不识字,土话听上去以为是野饭花。印象中家乡山中的晚饭花多是白色,荒屋旧址之上、墙壁间一丛丛、一团团,枝叶披纷,灿烂奢侈。外婆的这墙头之上,除了这丛晚饭花,边上还有金针花,这几丛金针花也开了三十多年了。从前外婆摘下花来洗净晒干,炖猪蹄吃,再加入花生、黑豆、生地之类的吸油,滋补又味美,是一味难忘的山家菜。

墙头自然少不了葱,青葱蓊郁,煮粉干、煮素面或炖汤,随用随采。农家有了这堵院墙,像拥有一个小型菜市场。爬在墙垣的还有丝瓜、蒲瓜、金铃子。金铃子是小时比较爱吃的农家水果,俗称癞葡萄,它的外形有些像苦瓜,但没有苦瓜那么长,像一只偏圆的小苦瓜,和苦瓜同为葫芦科植物,成熟时外壳为橙色,色彩鲜艳,适宜入画,日本画中也有画金铃子的,叫作锦荔枝或蔓荔枝。金铃子须成熟才可食用,剥开橙色的苦瓜皮似的壳,里面是鲜红的籽粒,像吃石榴那样,吃的就是这些籽儿,味道清甜。

院子地面的石缝间长着三三两两的车前草。这种植物此处遍地都是,幸田露伴称之为“大叶子”,说它既不妍丽也不闲雅,既不高贵也不温婉,既不魅气,也不露锋芒,只是平平凡凡,任随人类、牛马、鸟蛇践踏摧残,呈现出一副无怨无悔、随遇而安的生活状态。宫崎骏的《龙猫》和《起风了》中,也都画有它的身姿。我也爱车前草的平常亲切,城市里稍有野趣和泥土的小片地方,也一定少不了它的身影,寻觅它来泡茶喝也是很容易的事。山里人近年多了项收入,就是在山中采中草药去卖,其中包括车前草。山中大娘农事家务之余路过山径,兜着围裙采车前草的情形,让人想起《诗经》中的采车前草:“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之。”

山中夜晚凉爽宁静,是阴天,没有月亮和星星。八点一过,听到后山竹林中的猫头鹰已经叫起来了。小孩时听到猫头鹰叫声总很害怕,此刻却是欣喜。小时候睡在山里老屋的楼上常听猫头鹰叫,害怕得用被子蒙住头,村里人说,猫头鹰叫了,村里有人将要死了,说猫头鹰是阎罗派来的。现在看来这个说法倒和梭罗写的猫头鹰相通,梭罗说猫头鹰的叫声是大自然中最忧郁的声音,好像它要用这种声音来重复人类临终的呻吟……那呻吟声是人类弥留之际的可怜的残息。他还说这种声音最适宜于阳光照耀不到的沼泽与阴沉沉的森林,使人想起一个广大而未开发的大自然。他为有猫头鹰而感到高兴。久居京城,家乡的自然之音都是可怀念的,此时的猫头鹰叫声听来也觉得健康而静谧。金句大师梭罗还说过:“在任何情况下,自然之音都有足够的力量去振奋一个人的精神。云杉、铁杉和松树不会使人堕入绝望。”

夏日竹林

在山中也起得早,清晨做了一次长长的散步。院墙下的村路边缘种了一排木槿,有单瓣淡紫色的,有重瓣紫色的。每次读到“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总是会想起外婆家的这排木槿,因为路在山坡上,种这一排木槿篱能很好地挡住小孩跌落。路边的菜园子种着刀豆、红薯、带豆之类。从山坡走下去就是行禅村的主路,旧时是永乐古道的一段。主路下是一条环村小溪,溪水经山谷奔流到东边的行禅水库。

沿主路向东走。这条路我走了很多次,但走多少次都不会厌烦。尽管路面修宽浇了水泥,但路两边的草木还是很茂盛,石墙上长着野荞麦、鸭跖草,鸭跖草幽蓝色的花瓣上还沾着露珠,晶莹剔透。路旁爬着三裂叶薯,开着紫色的花,络石爬在石墩上,只开了一朵洁白的花,醴肠的白色小花开在墙角,还有铁绣红色的革命菜,从前不能叫出它的名字,但这些都像是亲切的旧友人。塔可夫斯基在《时光中的时光》里说:“一个人必须独处,贴近自然,贴近动物和植物,与之相触相通。”

走过村子的叶氏祠堂和一座寺庙。这两座标志性建筑算是行禅村界,越过它们就是野外了。这寺庙让我想起行禅村里远近闻名的民俗活动“走马灯”。“走马灯”活动一般从每年正月初三开始,由十七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扮成三国人物或白蛇传人物,刘备孙尚香诸葛亮,白蛇青蛇许仙法海,还有马夫之类的。孩子们作京剧中的脸谱打扮,身着定制的戏服,其中十人骑纸马,所谓纸马,是以竹子为架做成马形,糊上白纸,然后在孩子们腰部前后分别绑上马身前部分和后部分,马肚内点着蜡烛,孩子们走动时就像骑着马;表演时,和着乐队唱着马灯歌,挨家挨户表演,这就是走马灯。马灯队所到的人家也必须设八仙桌,摆猪头糕点水果之类的供品,备酒设盏,整个院落灯火通明。院子围满远近而来的看客,部分人被挤到院边的菜园里去,主人家主妇于是发话了:“你们不要踩坏我的菜啊。”表演毕,这户人家会招待表演的孩子们吃零食。记得有一年外婆自己炸了灯盏糕分给他们吃。

马灯歌曲名《高机织绸》,调子有点像温州地方戏瓯剧。《高机与吴三春》是温州瓯剧名作,在温州家喻户晓,故事讲的是明嘉靖年间,平阳宜山的织绸工人高机和富商独女吴三春相爱私奔的故事。楠溪江下游江北一带民俗活动比较丰富,走马灯之外,正月里举行的还有划龙船、划滚龙、唱娘娘词、唱莲花、迎佛等等,与之相应的就是丰富的民间音乐,这类民俗音乐之外还有劳动号子、田歌、船歌、撞歌等,撞歌大约就是青年男女之间的对歌。

叶氏祠堂下面有几亩稻田,稻田下方即是行禅水库,水经过坝口奔腾下山,水流撞击岩石,奏出好听的音乐。清晨山雾弥漫,白茫茫中望不到山溪,只闻水响。再往东,路旁左上方是一片杉林,杉林之上便是草木葳蕤的山野,右下方一带梯田,有的梯田种水稻,有的种茶。茶叶乃此地主要产物,农人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收入。雾中茶园柔和清新,有茶园间植着橘树,鸟雀停在树上欢叫,显得山坡更幽静了,空气也很新鲜。东边的雾渐渐散开,这座山转角处的又一处山庙在望了。

去山庙的山径分离主道上山,这条山径也走了很多次,山径外的山坡上长着野山茶,春节前后开着优雅纯洁的白山茶花;秋天时有漫山坡的胡枝子;冬天,树枝上爬着菝葜,结着一串串诱人的红果。但这果子并不能吃,大人们告诉小孩说:“吃了拉不出哦!”因为颜色实在太好看,我偷偷尝过一颗,入嘴就很涩,吐掉了。山径边出现一小棵地桃花,非常可爱,初见时误以为是小木槿。草丛里有幽美的紫萼蝴蝶草,楚楚动人。

转过山角的山庙,视野开阔起来,这是三山的岔口,站在此山间,东可望见乌牛、乐清的层层远山,及平地处的田畈与房屋。与此山近乎垂直的山脉,山腰间有一条羊肠小道,右手边是深渊,左手边是峭壁,曲折的小道旁有几处瀑布,闻名于当地市镇。

小道通往另一处寺庙,当地人叫作“上殿”的山庙,此庙建在悬崖上,如今修得富丽堂皇。可惜现在连寺庙都城市化了,从前这庙的建筑很古朴,两层八十年代仿古建筑,楼上客房窗临深渊与瀑布,开门出去是涂着朱红色油漆的木制走廊,临戏台和院子。很怀念在这寺庙度过的时光,深夜看完社戏,我们打着手电筒摸着羊肠小道的石壁回家;白日里站在寺庙院子看到开阔的山川幽景,令人心里明朗豁达;家里在庙里做佛事时的斋饭味道,悠远难忘呀。记得《面包和汤和猫咪好天气》里说过,寺院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能令人放松,当人们感到疲累时来到这里,回家时能感觉轻松多了。行禅山也正是这样一个地方。

此外,外婆家用蓝夹缬的老被面做的窗帘也特别好看。而至于“行禅”之名,据传和佛教中的名词“行禅”有关。佛教中之“行禅”有走路修行之意,坊间流传永嘉一高僧曾行至行禅山,说“此乃行禅之地”。也许因此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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