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沉默的女人:在中国遇见伊朗

2018-08-13 14:5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她们四个总是同时出现,穿着黑色的鞋子和长袍,身上唯一鲜艳的色彩是彩色的头巾。无论开会还是吃饭,她们都坐在一起,和那些穿着短袖神采飞扬的男士之间像是形成了一道隐形的界线。拍集体照时,她们四个有时站在一起,有时则对称地两个两个各站一边。她们一个白一个黑,一个瘦一个微胖,互相说着外人听不懂的语言,在有人用英语向她们提问的时候,通常只是简单地回答一两个单词,然后微笑着沉默。

最近因为工作关系,我在中国接触了一些伊朗访客。这是我第一次认识活生生的伊朗人。在此之前,我对伊朗充满了刻板印象:我刚写完一篇美国博士生在伊朗因疑似间谍被监禁的报道,而我对伊朗的初体验则是把这整座国家当成超级大反派的好莱坞电影《逃离德黑兰》。
最令我好奇也最让我忐忑的是其中的四个伊朗姑娘。不久前,我刚读了畅销非虚构作品《在德黑兰读<洛丽塔>》。这是伊朗裔作家Azar Nafisi在2003年出版的回忆录,讲的是她在德黑兰组织秘密读书会,教一群女生读西方文学的故事。她们在外顺从地穿着黑袍,到了作者家里便换上彩色衣服,涂脂抹粉,画好指甲,讨论那些她们根本不应该听说过的外国小说,由此引申到爱情、事业和自由。但这本书的中心思想太过简单、太符合美国的政治宣传,我不敢完全相信它的说法。
图/视觉中国

那么,真正的伊朗姑娘是什么样的?她们真的像网上盛传的那样,在父权的威压下不得不回归家庭、戴上头巾、遮住身上的裸露部位吗?她们如何看待欧美流行文化中的物质女郎和只身闯世界的女权代言人呢?在中国街头与穿着热裤短裙昂首阔步的女孩子擦肩而过,她们是会羡慕还是鄙夷呢?眼前这四个伊朗女性成了我难得的观察对象。

但我很快就碰了壁。初次见面,我迫不及待地用英语向她们自我介绍,她们也都友好地和我打招呼,为首的那个年纪稍长,目光温柔,一笑就露出两排洁白得像PS过一样的牙齿,仿佛扮演着众人之中母亲/姐姐的角色。但她回应我的寒暄时总有点词不达意,我想,她大概是英语不好吧。

同样难以交流的是一名研究中伊关系史的研究生。我以为她会读中文史料,又和我专业相同,便开始了最擅长的学术搭讪,问她有没有更具体的课题、在哪里做研究。她努力回答,但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遗憾得笑笑,原来她不懂中文,英语也不行。

在一场座谈会上,其中一名伊朗女士想请中国专家介绍一下中国女性的地位。她讲的是波斯语,一名伊朗男士将问题翻成英文,再将中国人的英文回答翻成波斯语转告给大家。这时我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她们的英语水平尚且不足以做完整的自我介绍,又如何与我像姐妹一样讨论那些私密又敏感的政治、社会问题呢?

一段时间下来,我还是无法评判《在德黑兰读<洛丽塔>》里的观点是否偏颇,也未能解答自己起初的那些问题。我对伊朗的了解丰富了许多,但在性别和婚姻上仍是一片空白。真要说有什么观察,那就是她们的语言教育显然不及那些能说会道的男士,也相对不那么乐于同外人交往,极少单独出行,更多的是互相抱团,由男性做她们的代言人。这种观察看上去确实比较符合许多人对伊朗女性的想象。

但真的是这样吗?在相处中,总有些细节在挑战我的结论。她们的头巾好像都戴得不太严密,露出前额的头发,总有些摇摇欲坠之感。其中妆容最精致的那个一进厕所就脱了头巾,照着镜子就像英美国家的摩登女郎。她们似乎并不惧怕与同行的男性接触,一路上用波斯语欢声笑语,还主动与他们交谈,一脸认真,语速飞快。她们爱吃零食的嘴总是停不下来,从家乡带来一包包坚果、软糖、果干,在摇摇晃晃的车里从车头走到车尾给大家分享。

她们对性别问题显然也有颇多思考。每到一处,她们都会借助男翻译了解中国女性情况,追问女性的创业和慈善工作,记下详细的笔记。而在最后总结谈感想的时候,她们说,很高兴看到中国女性和男性并肩工作、在社会上发挥重要的作用。实际上,她们也都有自己的工作,有的在一个行业深耕多年,有的与男同事一起在企业里当专家,有的对某个学术领域有着特别的兴趣,有的则致力于扶持伊朗女性的事业。

换句话说,她们其实一点都不沉默。

如果我会波斯语,那我就能听懂她们在谈些什么,就能推心置腹地坐下来深谈,了解她们的家庭和工作、挫折和梦想,而不是用英语问一些肤浅的问题,得到或简略或套路的回答。然而,对我这个语言不通的外人,她们叽里咕噜地讲波斯语和一言不发没有区别。只有察言观色、寻找一些语言之外的线索,我才能连蒙带猜地留下一点初步的印象。

在跨文化交往中,这样的沉默随处可见。在上海居住着数十万外国人,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呆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不学中文依旧舒适地生活,对他们来说,上海里弄里的大叔大妈是沉默的。我们许多留学生去美国喜欢呆在大城市或大学城里,吸纳的是海纳百川的自由派文化,接触的是教育良好的中产阶级,对我们来说,领着食物券给一家老小买垃圾食品吃的穷人是沉默的。我们可以游历各国看遍名胜古迹,浮光掠影地观察一下当地人的精神风貌和最具特色的民俗传统,但在时间仓促又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我们在街头看到的那些或行色匆匆或游手好闲的人们依旧是沉默的。

我遗憾自己没能走进那四个伊朗姑娘的内心世界,但在她们眼中,我也一样是沉默的。临别前,好几个伊朗访客提到,他们看到的都是北上广这样中国最富裕的城市,去的地方也都是最先进的科技或商业中心,但他们不知道中国普通人家的生活,他们做什么工作、吃什么菜、有什么兴趣爱好,仍旧是一片空白。英语是我们的交际语言,但在追求用语准确的过程中,中文和波斯语里的复杂和微妙、幽默和习俗,难免流失了大半。

就像优秀的人类学家必须学好当地语言融入研究群体、历史学家必须揣摩研究对象的思想感情一样,想要完全理解一个人群,语言的互通似乎是最关键的。同样重要的还有充分的时间、深入的交往、平等的心态等等。然而,没有人能学遍全世界的语言,也不会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和财力去“浸入式”地体验每一个群体。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媒体上充斥着对其他族群的刻板印象。我们惯于把中东女性想象为受害者(事实上的确不能否认有压迫存在),但在这一简单的形象背后,她们到底怎么想、怎么生活?我们是不是只是把语言不通和交流不足当成沉默,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解释所见所闻,半是得意半是怜悯地说几句政治正确的话,却不愿从她们的角度看看她们的世界呢?

这次出行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自己的无力。即使我对各国文化充满兴趣、努力对所有人平等相待,但有些语言是我永远学不会的,正像有些族群我永远不会接触到。对于那些“沉默”的群体,我的想象也许很难摆脱外界灌输的偏见。成为“世界公民”的理想固然美好,却可望而不可及。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是多借助其他研究者的力量,多学多看,同时认识到自己的局限,对自己无意中流露的刻板印象多打一个问号吧。

网上常有人转伊朗革命前巴列维王朝时期的女性照片,那时她们着装西化、神态自如,与现在穿黑袍戴头巾、在没有男性陪同下难以独自旅游的女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这样的二元叙事,真的足以概括那些时而安静地跟在男性旅伴后面,时而又和他们聊着聊着就放声大笑的伊朗姑娘吗?

(本文写于2017年8月,首发于三联中读APP)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