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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写诗的父亲得了抑郁症

2018-08-14 19:2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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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师打电话来告诉我静姨愿意庭外和解时,我正盯着父亲留在我这里的遗物发呆。 

东西不多,一本线装的聊斋志异、一瓶发霉的桂花酱、两盒三伏贴。

三伏贴是高考完那年夏天,父亲让我转交给奶奶的,说要在三伏天里贴才有效果,我当时急着去看电影,就随手丢在抽屉里,等想起时,三伏天早已过去。奶奶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时常絮叨父亲没良心,影子都没留给她。

聊斋志异是我从父亲的书柜里偷拿的,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反正从来没有追问过我这本书的下落。

桂花酱是父亲的女人静姨托他捎给我的,我偷偷蘸面包吃过几次,怕被母亲发现,一直锁在床头柜的最深处。

找来找去,也就只有这几样东西了,就像我和父亲之间的回忆,少得可怜。除了不可切断的血缘,我们大概是世界上最疏离的父女。

我四岁不到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搬离这个家的人是父亲,我和母亲依然住在奶奶提供的房子里,和奶奶一起生活。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几乎所有人都不认为我父母是真的离婚了,觉得父亲只是贪玩在外面浪。常常有人问我:“你爸回家没?”

当年幼的我很认真地解释“他们已经离婚了,他不会再回来了”,换来的往往是一阵嬉笑。

事实上,离婚后,父亲的确没有回来过,到死都没有回来。这个家里,长年只有奶奶和母亲的吵闹,以及我偶尔的欢笑和啼哭。

奶奶是个远近闻名的厉害女人,能干又泼辣。爷爷去世早,奶奶一个人将父亲拉扯大,个中辛苦自是不必说,邻居们同情这对孤儿寡母的同时,也对奶奶的蛮不讲理颇有微词。

邻居家的樱桃树伸到我家的院子,奶奶将伸出来的树枝上的果实尽数摘光,邻居气不过指责几句,奶奶叉着腰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她的声音又尖又亮,骂人的词汇一上午都不重复,最后邻居只得端着一盆樱桃过来赔不是。

这样性格的奶奶,养出的父亲却是一副弱弱的文人模样。奶奶与人发生纠纷时,他就在一边红着脸反复劝道“不要吵不要吵”,没有人听他的,他的声音渐渐弱成蚊吟,直至耷拉着双臂一言不发。奶奶回家就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怂包!”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还读过不少书,一到年关就有人来求对联。有个小学校长曾经邀请他去当语文老师,他很高兴,结果奶奶直接将人家轰了出去。她逼着父亲接了爷爷的铁饭碗,成为机械厂的职工,吃国家饭。

厂里的女工喊父亲秀才,都喜欢开他玩笑,逗得他耳根发红说不出话来,也有胆子大的女工请父亲喝汽水。

所有人都以为强势的奶奶一定会找个温顺柔弱的儿媳妇,没想到,她做主让父亲娶了比她还强势的母亲。

父亲拼命反抗过,以失败告终。他理想的妻子是林黛玉那样的,母亲连边也沾不上。母亲皮肤糙黑,大方脸,嘴唇很厚,乍一看跟骆驼祥子里的虎妞一样。母亲的嗓门也很大,站在厨房喊父亲吃饭,邻居们听得一清二楚。

结婚后,父亲更加沉默寡言,努力成为这个家里的隐形人。但是,婆媳发生大战时总会拉他出来评理。母亲虽然是奶奶做主娶进门的,她们关系却不好,三天两头吵。父亲是夹在两只母老虎中间的小兽,而我,则是另一只小兽。

同为小兽,父亲对我并没有惺惺相惜之情。我的出生,让他更加想要逃离这个牢笼。

在我三岁的时候,父亲第一次提出离婚,然后在奶奶的尖声咒骂和母亲的嚎啕大哭里,邻居们纷纷过来相劝,以父亲给母亲斟茶道歉认错为结束。用奶奶的话说,父亲这是要造反。

在这之后,几乎每隔一段时间,父亲都要造一次反。只要奶奶在家,最后都会偃旗息鼓。然而,父亲的精神每况愈下,工作时常出现问题,人家跟他说话,他要么置之不理,要么一副没反应过来的神情。有人开始在背后喊他“痴愣子”,还有人传言他神经有问题。当然,这些话从来没有人敢当着奶奶的面说。

我们住在厂区家属楼的一层,一层都配个院子。我出生那年的春天,母亲在院子里辟出一小块地,搭了个葡萄藤架子。我三岁半的时候,藤上终于长出累累的绿色果子,母亲高兴极了,每日都要数数那些没熟的葡萄,生怕被人翻墙进来偷了去。

有一天,奶奶去姨奶奶家走亲戚没回来,家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母亲买菜回来,推开院子门,直接傻眼了。父亲将整个葡萄架子都推到在地,已经些微泛紫的葡萄被他踩得稀巴烂,满地一片狼藉,而年幼的我则坐在石阶上笑呵呵地看着这一切。

父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扶着腰蹲坐到台阶上,得意地看着母亲。

母亲盯着父亲好久,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发飙,而是径直走进屋内,拿出户口本和结婚证,一把拽起父亲,吼道:“你不就想离婚嘛!今天谁不离谁他妈是孙子!”

就这样,父亲和母亲终于离婚了,约定每个月二十号给我送抚养费。奶奶从姨奶奶家回来时,父亲已经搬出去了。奶奶大怒,气得两天没吃饭,逼母亲找父亲复婚。母亲冷静地回答:“您的儿子您还不了解吗?您就瞧着吧,没过多久就会自己跑回来!”

奶奶想了一下,默认了母亲的话。一周之后,父亲还没有搬回来,奶奶终究放心不下,带着我去找父亲。

按照邻居们的指示,我们来到父亲的新家,一片廉租房中的一间小平房。周围的租客,全是来城里做小生意的人。那时候,吃国家饭是最被羡慕的,做小生意是上不得台面的事。奶奶皱着眉头,穿过随地堆积的垃圾,拨开悬挂晾晒的内衣内裤,敲开了父亲的门。

此时,正是晚饭点,四处飘着炒菜的香味。门打开过后,看到我们,父亲的神色并无任何波动,转身继续翻动锅铲,锅里面发出滋拉滋拉声的是蒜蓉苋菜。

奶奶看着父亲娴熟地翻动锅铲,又看了看房内各处。房间布置清简,一张一米二的床,一个带写字桌的旧书柜,一个薄木板拼成的衣橱,一把蓝色塑料椅子,组成了全部的家具。书柜里整齐地排满了书,桌子上还摊着一本打开的诗集,上面密密麻麻地用红笔做满注释。

苋菜熟了,父亲盛了一碗米饭自顾自吃起来,也不过问我们。

奶奶长叹一口气,慢慢说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好好的神仙日子不过,非要来过鬼的日子!我做的排骨不好吃?妍妍妈卤的香干不地道?家里的床不宽敞?”语气像哄小孩一样,前所未有的温柔。

父亲头也没抬一下,只闷闷地回了一句:“你们快回家吃饭吧,不然她该吼了。”

奶奶回家后,心情差了很多,而母亲在听完我的描述后,也不怎么说话。

半个月过去了,父亲还是没有回家。不仅如此,他还辞掉了厂里的工作,摆起地摊卖二手书。

因为父亲辞工的事,奶奶气得在床上躺了几天,拿着爷爷的遗像大哭:“老头子啊,我对不住你,你们老周家的铁饭碗我没看住啊!”

父亲的二手书摊摆在菜市场入口,人流量最多的地方,不少人蹲在摊子边上翻看,让人乍一看生意真红火。父亲的生意到底如何我们谁也不清楚,但是每个月的抚养费他一分也不少给。

半年过去,父亲一天也没有回来住。中间奶奶亲自去劝过数次,各种威逼利诱,都没成功。她和母亲渐渐意识到,父亲好像是来真的。

姥姥姥爷都让母亲改嫁,母亲不愿意,说要看看父亲会犟到什么时候。

有时候,母亲会让我提着一袋卤好的香干送给父亲,还要我骗他说是奶奶让送的。

那年过年,父亲一个人在出租屋里过,我们三个女人在家里过。没有人写对子,也没有人上门求对子。父亲在菜市场卖对联和年画,母亲赌气,故意当着他的面买了别家的对子。父亲没回来过年,但是给我包了一个小红包,我买了好多零嘴和玩具,觉得父亲真好。

母亲还没等到父亲回头,他的身边就出现了另一个女人。

静姨跟父亲在一起时,他已经离婚一年多了。所以,虽然母亲跟我说她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狐狸精,但我觉得不是。我会这样认为,也可能是因为她生得实在讨人喜欢,让我讨厌不起来。

静姨老家在云南文山下面的一个小县城,她是跟人私奔跑到安徽这边来的。后来,带她来的男人出车祸死掉了,她不知为何也没回云南,一直留了下来。

如果说母亲是火,那静姨就是水。她的皮肤又白又细,说话轻声细语,好像柳枝拂面,让人又痒又舒服。母亲管这叫骚情,鄙夷得很。

静姨原本是父亲书摊的常客,别人看《故事会》,她则只看那些没人留意的诗集。那些诗集,也是父亲的心头爱。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大家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住到了一起。为此,父亲特意重租了一处干净宽敞带独立卫生间的房子。 

除了知情者,外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真正的夫妻。

静姨出现后,母亲苍老了许多,脾气也更加暴躁,天天骂我是“小没良心的”。我知道,“大没良心的”是父亲。

她让奶奶去父亲的住处闹,奶奶不愿意,她便让我隔三差五去找父亲,理由不外乎是试卷要签字,学校要开家长会,学习遇到问题了。

可是,母亲高估了父亲对我的喜爱。他并不愿意见到我,每次我出现在他们的二人世界里,他的眼神里都会有明显的嫌恶。倒是静姨,总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热情,拿出好吃的招待我。

小时候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喜欢我,奶奶和母亲爱凶他,但我从来不啊。后来,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与母亲越来越相似的面孔,一瞬间就明白了,也释然了。

我不再愿意去父亲那里,母亲还是常常逼着我去。静姨经常留我吃饭,有时她会做一些我没见过的家乡菜,我就坐下来一起吃。饭桌上,父亲板着脸一言不发,静姨不停地给我夹菜。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越是不高兴,我心里越是得意,在他那里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这里不像家里那样吵闹,有一种让人心定的感觉。桌子上有一个玻璃花樽,插着应季的鲜花,氤氲着好闻的香气。父亲写诗的时候,静姨就在一边看书,而我则显得格格不入。

我去父亲的书柜翻书看,他总不让,说我会弄脏他的书。我有点生气,便趁他不在家时去找静姨,偷偷去捣腾那些书。书与书的夹缝里,我看到好多退稿信。

高中住校,大学去了外地,除了寒暑假,我终于再也不用去父亲那里,感觉无比轻松。

大一下学期,母亲打电话告诉我父亲买了新房,她和奶奶去闹了,然后发现房产证上只写了父亲一个人的名字,便算了。电话的结尾,母亲喜滋滋地说道:“你不知道吧,他们到现在都没领证呢!”

大三放假回来,我发现母亲和奶奶也不怎么吵了。奶奶说:“你爸不在家,你也不在家,我们吵给谁看呢!”声音不复从前的剽悍,奶奶老了。

毕业后,我忙着实习工作,很长时间都没有去父亲那里。转正之后的第一个国庆小长假,在家时间长,无聊之际我终于想起去看看他。

开门的是父亲,我一时愣住了,父亲眼眶完全凹陷下去,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一点精气神都没有。看到我,他木木的没有一点反应,又转身向书房走去。

静姨将愣神的我拉到沙发上坐着,忧心忡忡地说道:“你爸得抑郁症好长一段时间了,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医生开的药他又不愿意吃,现在搞成这个样子!我都快急出病来,不晓得怎么办好!”

父亲居然得了抑郁症,我诧异得不知说什么好。虽然我知道这个病,但是一点也不了解,我和朋友之间还会经常开玩笑说“我得抑郁症了,你快请我吃饭!”

我赶紧拿出手机查抑郁症的资料,耳边静姨还在不断地絮叨:“他写了好多诗,但是总被退稿,嚷嚷没有人懂他。我把那些退回来的诗都订在一起,他又一把火都烧了……”

午饭时,父亲没有出来,静姨将饭送进书房。我和静姨两个人坐在餐桌对立面,各怀心事,许久无言。因为我的到来,静姨做了一桌新鲜菜,我心里终究觉得过意不去。夹起一片桂花蜜藕,问道:“这个桂花酱真不错,是在哪儿买的呀?”

我的话让静姨很高兴,眉眼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这是我自己做的!合肥一到秋天满城的桂花香,你爸说好闻,我就跟电视上学做了这个桂花酱。你喜欢我一会给你装一罐带回去!”

直到我走,父亲都没离开书房。静姨用洗干净的蚕豆酱瓶子给我装了一大罐桂花酱,拉着我的手让我回家找奶奶劝父亲治疗吃药。

我将桂花酱藏在包里,一到家就把父亲的病情告诉了奶奶和母亲。奶奶急得忙问我什么是抑郁症严不严重,母亲气呼呼地说:“什么抑郁症,我看就是跟那个狐狸精作出来的闲病!”

我经常打电话嘱咐静姨想办法让父亲把药吃下去,奶奶也时不时跑去父亲那里看看。

我以为,父亲迟早会好的。

2016年12月29日晚上十点半,正在公司伏案加班的我,接到父亲跳楼的电话。等我赶到医院时,他已经被盖上了白布。

母亲和静姨站在白布的左右两边,低头抹着眼泪,奶奶早已哭晕过去,被扶到了旁边的病床上打点滴。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掀开白布。我知道,我心里缺失的一角,终究是找不回来了。我从小就在向他索求父爱,却总是求而不得,而他的一生,也从来没有尝过来自子女的爱。

我们之间,究竟是互不相欠,还是我欠他多一点呢?

父亲的葬礼刚办完,奶奶就大病一场,从此卧床不起。母亲让我尽快去把父亲的遗物收回来,房子租不出去就卖掉。

父亲住处的门框上贴着一圈白花,开门看到我,静姨的神情很冷淡,仿佛早已料到我的来意。我们坐在沙发上,相对无言。最后,她先开口:“这个房子是你父亲留给我的。”

我说:“你们没有领证。”

她脸色白了一下,激动地说道:“那又怎样,我们做了二十年的夫妻。我伺候了他二十年,还不值一套房子!”

之后,静姨只要看到是我,就不开门,而我没有钥匙。最终,我们走上法庭。

原本我是稳赢的,但是静姨从父亲生前的日记里找到一些要把财产留给她的话,加上她的律师能言善辩,官司反复僵持着,拖了半年之久。我决定放弃,在我看来,那个房子本来就跟我没有什么关系,里面全是父亲和静姨的气息。父亲这一辈子唯一快乐的时光,大概也只有跟静姨在一起时度过的。

母亲执意不肯,闹到以死相逼的地步,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哭得那么凶过:“我这一辈子够委屈了,你不能再这么怂,让我输给那个女人!”

我发了一条信息给静姨,告诉她我和奶奶都有继承权,她可以忽视我的那份,但是不能不考虑奶奶,我愿意把房子卖掉,然后一人一半。

两天后,静姨答应庭外和解,并约我见面。

在父亲的房子里,我和静姨再一次同桌吃饭,她做的都是我和父亲爱吃的菜。吃着吃着,她的泪水就下来了,怔怔地说道:“其实,他后来已经完全不讲话了,我以为他讨厌人打扰他写诗,也不敢亲近他。”

父亲的书房里,还有他最后写的诗:到底是黑夜囚禁了我,还是我囚禁了黑夜。

我心里的酸涩一瞬间涌了上来,我从小就讨厌这些傻不拉几的文字,父亲说我就是个大俗人,跟母亲一样俗不可耐。

九岁的时候,去父亲家玩,静姨读了一首李清照的诗,读到“人比黄花瘦”,我咦了一声,问道“人怎么会比黄瓜还瘦呢?”

静姨大笑,父亲气得直瞪我。后来上初中,语文考试默写题,我还是把这句写成了“人比黄瓜瘦”。

父亲所爱的,我真是一点点也不沾边。

作者七叶,企业策划

编辑 | 蒲末释

图片来源 | 视觉中国

首发于公众号“全民故事计划”(ID:quanming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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