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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与狂言,陷入后真相时代的西方社会

龚思量
2018-08-21 17:3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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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林斯顿大学的哲学家哈里·法兰克福(Harry Frankfurt)在《论扯淡(On Bullshit)》中分享了这样一个故事:彼时剑桥哲学系的学生Fania Pascal刚刚做完扁桃体摘除手术,独自一人躺在医院。作为她的好友,维特根斯坦打电话来问候她。可怜的Fania Pascal对维特根斯坦哭诉道:“我感觉就像是一条被碾过的狗。”谁料维特根斯坦厌恶地回答道:“你压根不知道狗被碾过去是什么滋味。”

早期的维特根斯坦坚信逻辑实证主义,对于朋友这样一句无法在经验上被验证的表述,维特根斯坦非但不能产生一丝一毫同情,反倒是对其表述的正确性大加指责。除了感叹维特根斯坦的不近人情,我们还应该看到他对信息的正确性的苛求。而维特根斯坦或许无法想象到在后现代主义大行其道的今天,人们已经无法轻易地去分别信息的真伪。

François-André Vincent绘于1776年的《雅典政治家亚西比德接受苏格拉底的教导》(现藏法国蒙彼利埃法柏美术馆)

探寻真相?

在2016年美国大选的过程中,当时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唐纳德·特朗普曾指责某些媒体肆意捏造新闻来攻击和诋毁其形象。特朗普更直接将这些媒体的报道称作假新闻。一时间,人们纷纷开始质疑身边的信息的可靠性。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可以查阅到许多已经被证伪的假新闻,比如希拉里·克林顿曾用纳税人的税金成立了反特朗普网站,又比如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州拉票时曾要求选民行纳粹礼。不难发现,这些假新闻往往针对候选人进行了抹黑,以引起选民对其的反感。虽然大选早在2016年已经尘埃落定,对于假新闻的出现却远没有结束。如同按照当代政治理论家、澳大利亚悉尼大学政府与国际关系系教授约翰·基恩(John Keane)所指出:全球社会已经陷入了后真相时代。

更加应该让民众感到恐惧的是对于真相的探寻变得越来越困难。作为普通民众,在缺少权威人士的指导和帮助的情况下,分清信息的真伪似乎变得比登天还难。小到某快餐品牌大量养殖长六个翅膀的鸡,大到特朗普中风,假新闻的数量和传播速度大大超过了一般认知,这无疑是对权威新闻媒体的极大挑战。客观上来说,我们无法指望每个人都去查证、采访、取证,于是人们对于权威和专家的专业信息更加依赖。但由于假信息的传播太广太快,变得先入为主,辟谣往往比想象中更加困难。相对于口号式的,煽动性强和情绪化的假新闻来说,辟谣类新闻显得复杂、平淡、以及偏向理性,导致其传播性远不及假新闻,也难怪许多有心辟谣的权威和专家表示,“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与此同时现在越来越多的群众面对热点事件选择观望,去“等一个反转”,可惜探寻真相的过程往往伴随着极长的时间和不断涌现出的相互矛盾的报道。在新闻热度不断消减和事件复杂性不断提升的过程中,许多读者失去了追寻真相的耐心和渠道,而真相则在几次反转中越行越远。

谎言,狂言,与背离真相

早在2005,Harry Frankfurt就在《论扯淡》中提醒人们在警惕谎言(lies)的同时,对于狂言(bullshit)也要抱有同样的小心。Frankfurt指出,当人们说谎时,他们的目的是去欺骗对象相信错误的信息。但是当人们使用狂言时,他们并不关心信息的真伪也无意去欺骗对象。如果说满口谎言的骗子清楚自己说的与真相正相反,那么一个满口狂言的人对真相则是漠不关心的。狂言可能与事实真相相吻合,也可能如同谎言一样达到了欺骗对象的效果,但是这些都不是狂言的使用者所关心的。一个使用狂言的政客的目的往往是得到选票,一个制造假新闻的网站也可能只是为了赢得点击量,他们的行为无关事实真相,至于普罗大众是否真的相信他们,他们也并不在乎。

如同上文所提到,在意识到自己无法探寻到事实真相的情况下,许多人选择保持沉默,既不选择将自己所得知的片面的真相和盘托出,也无意去使用狂言或者欺骗他人。而这种沉默一样是一种对真相的背离,可是在探寻真相变得如此困难的今天,沉默似乎已经成为了危害性最小的选择。维特根斯坦曾说过,“对于不可言说的,应该保持沉默”,其本意是指对于无法从经验中得到证实的对象我们应该闭口不谈。但时至今日,越来越多可以被经验实证的客观事实也一样变得模糊,使得人们对其报以沉默,而在沉默的背后,是公众的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

源自相对主义中的狂言

哲学家乔治·伯克莱(George Berkeley)曾质疑过色彩的存在。他指出,当我们观察云彩时,我们认为云彩是白色的,但是当我们利用仪器仔细分析云彩的构成时,我们却发现云彩是无色的水汽。我们所谓的色彩不过是我们主观构建出来的,而非客观存在的。

与此相似,狂言的拥护者往往也拒绝承认客观真相(objective truth)的存在。根据不同的意识形态和不同的文化,公众对于同一事件的解读也往往大相径庭,由于人们无法达成共识,所以客观事实真相也不复存在。相对主义者摒弃了在众多解读中挑选出真相,而宣称我们应该去接受任意一种解读。此行为违背了亚里士多德的非矛盾律,相对主义者认为对于任何命题P,P和非P可以能同时为真。言论自由的权利又进一步为相对主义者提供了表达空间。毋庸置疑,狂言的使用者从相对主义的大行其道中受到了鼓励,利用一些反直觉的言论来博取人们的关注。由于狂言的使用者并不在意其表述的正确性,他们也无意陷入关于观点合理与否的争论。马立明博士在《“后真相时代”与新的鱼缸》中写道:“法国哲学家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曾提出元叙事的概念。他指出在一切观点后面,存在一个总的时代思潮。这个元叙事主宰着我们最基本的道德、伦理、规范意识,也是我们逻辑判断的起点。无论怎么辩论,都不可能绕开这一基本判断。”马立明博士同样指出:“如果说元叙事是我们今天的鱼缸,那么这个鱼缸恐怕是到了要更改的时候。”而相对主义的所作所为则是不断地挑战元叙事,但遗憾的是,他们对建立新的元叙事毫无兴趣,只是不断地要求我们去接受对元叙事相对立的观点。

但是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当相对主义者表明没有客观真理的同时,这条表述本身成为了一条客观真理;相对主义者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处境中。同时,相对主义者指出的因为人们对与事实真相无法达成共识,所以事实真相不是客观存在的这一论述也是不正确的。科学家也可能因为实验数据而无法达成共识,但是我们不会去反驳其实验背后客观存在的科学规律和现象。正如同在伯克莱的例子中,如果人类拥有显微镜级别的视力,那么我们也会认为云彩是无色的。

基于上述理由,滋养狂言的相对主义是片面且不合理的。因此,基于相对主义的理由而放弃承认客观真相事实的存在是错误的,我们也更不应该停止对真相的探求。

修辞学与谎言

在古希腊,修辞学享有极高的地位。演讲者使出浑身解数也要将自己打造成一个优秀的演说家,熟练地迎合和操纵听众得情绪,赢得他们的支持。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记载到,雅典的政治家和将军们在出征前纷纷发表演说来赢得民众的支持。也正因为其出色的修辞学造诣,亚西比德得以说服雅典人民执行远攻西西里岛这一危险的计划。在2016年的美国大选中,我们一样看到了唐纳德·特朗普的煽动性言论:“墨西哥人是强奸犯和罪犯,只有其中少部分是好的”,“希拉里是个骗子”,“我们正在被中国蹂躏”。这些言论并不符实,但是其主要的支持者却对这样的言论照单全收。特朗普利用了人民的愤怒和失望,成功创造出了一个“目标群体”转移人民的怒火,同时赢得选民的支持。如同苏格拉底曾指出的一样,修辞学有颠倒是非,欺骗他人的作用。修辞学的使用者无意像苏格拉底一样不断诘问真相,而是诉诸情感,恐惧,利用逻辑谬误来误导听众陷入他们的圈套,以达到他们的目的。当情感或欲望控制了民众的心智时,他们会忘记自己的理智,这也正是苏格拉底所担忧的。而谎言经过了修辞学的包装,变得如同华美的诗篇一般,而实则丑陋不堪。

在后真相时代,我们被无处不在的谎言与狂言所包围。他们或许能提供一时的狂喜和狂欢,却终掩盖不了其背后的空洞。唯有追寻真相才能让我们远离这虚假的、空虚的喜悦。

    责任编辑:韩少华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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