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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是个害,把我儿媳妇都拐跑了”

2018-08-27 09: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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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天的时候,渭河岸边的柳树绿了。下过几场雨,渭河上游裹下来的黄泥把河水就染黄了。我那天要去给花椒地里施肥,大清早,儿媳妇出门,看见了我,主动说要去街道上买菜。我点了一下头,就去忙了。我还想着这是好事情,这娃娃变勤快了。我在地里忙活,一直忙到晌午。回到家时,老婆抱着孙子在抱怨儿媳妇,说儿媳妇一大早出去玩,都这会了还不回来。我有点疑惑:说好去买菜,怎么可能买一上午?”

2

老黄给我讲儿媳妇的故事时,我们正行进在陕西的赤沙镇。

渭河贴着秦岭游走,从上游走到陕甘交界地带时,变得左突右奔,越来越急躁。陇山硬生生向秦岭抵过来,恨不得完全贴到秦岭身上去,有试图截住渭河去路的冲动。沿着渭河从陕西逆流而上到甘肃,或者从甘肃顺流而下到陕西,有人称之为陈仓峡道。由于秦人从陇右发迹翻越陇山建立秦国,并横扫六合统一大中国,也有研究者将渭河峡谷称之为秦人走廊。这都是很久远的故事了。我想沿着渭河峡道走一遭,托故友帮忙找到了两个向导,其中一个姓杨,他很早就进城了,和我一样不熟悉情况,基本是陪我聊天的闲人;另一个姓黄,生于斯长于斯,峡谷里有几道湾,那个位置的山最高,他都一清二楚。

老黄个子不高,微胖,显得敦厚。老黄左眼受过伤,上下眼皮几乎闭合在一起,只能看见一个白点,让人不敢多看,好像看多了就会看到他的疼痛。他的右眼同样眯缝,显得不怎么有神。但老黄说话很有分量,每一句都很简洁,都很精准,没有啰嗦感。

老黄给儿媳妇打电话,电话是通的,但是没人接。接着打,还是没人接。

老黄拨通了亲家母的电话,开口就问:“你女儿咋回事,不说一声就走了,放着个吃奶的也不管?”亲家母一听老黄的声气不友好,也来了劲:“你们一家子是不是把我的娃欺负了?”双方冷言冷语老半天,才把对话拉回到了正题,人到底去了哪里?

老黄向亲家母要儿媳妇,亲家母要向老黄要女儿。

老黄这才意识到出了问题。他赶紧给儿子打电话,儿子正在邻村玩汽车。儿子过年前刚买了一台WLHG(号称国产神车),动不动就要开出去溜一圈。老黄很恼火,但是没办法。

儿子赶回家,不停地给妻子打电话,还是没人接。中午的时候,儿媳妇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老黄开始发慌了,他赶紧报警。

派出所的人说:知道了,有消息会尽快联系。

老黄不甘心,缠着门卫老林不想走。

派出所的门卫老林和老黄比较熟,早年老黄给林家安过土。他给老黄出主意,用技术手段定位手机,就能知道你家儿媳妇在哪里。老林在派出所,经常听警察说破案时用定位手机的办法,就能找到人犯人。老黄问老林会不会定位,老林说自己一个门卫老头哪会?老黄说那你的主意是个屁。老林说,有不是屁的人,能给你搞定。老林让老黄去买一条“黑兰州”(香烟),然后找到了一位警察。那位警察念在门卫老头的面子上,答应查一下。他根本没有定位,只是查了一下身份信息,就给老黄摸清了儿媳妇的位置,“你家儿媳妇正在常州一个叫好利来的酒店里,和另一个男人睡觉呢!”

“那男人叫啥?”

“叫啥不能说。”

“他惠爸,你给说一下么,说一下他好追回来,刚娶进门的媳妇子,花了十几万,奶娃子还在家里等着吃奶了,追不来咋搞了?”门卫老林央求道。

“叫张根发。”

图/视觉中国

5

老黄召集女婿、女儿、兄弟,和儿子、老婆一起召开了紧急家庭会议,商量解救儿媳妇的对策。

老黄的女儿第一个发言。她开口就质问弟弟:“你一天干啥吃的,连老婆都管不住,跟着人跑了?”

老黄的儿子低着头,一脸委屈。

老黄的女婿把自己的老婆戳了一下,示意闭嘴。

老黄的老婆一边给孙子喂奶粉,一边也叨叨了起来:“我就说陈四义的女儿秉性不好,跟她妈一个德行。你看,才引进门一年多就跟人跑了。十几万的彩礼,我要叫他陈四义给我都还回来。”

“不要吵。”老黄大声呵斥了一声。又咳嗽了两下。故作镇定地说:“吵顶个屁用。现在商量去几个人,从常州把人找回来。黄兵,你和你二爸,还有你姐夫一起去,拿上五万元,不惜一切代价把人找回来。”

“哪有五万元,找那烂货,让死去,跟着人跑了,要哪烂货干嘛?”老黄的老婆喋喋不休。

“你不用吵。”老黄又大声喊了一句。

黄兵二叔觉得三个人有点少,建议再叫一个村里的攒劲男人,以防万一。选来选去,黄兵选了自己的发小李立贵,李立贵在上海打过工,对常州应该熟悉一点。

黄兵揣着五万元,和二叔、姐夫、李立贵一起连夜坐汽车赶到了宝鸡,然后转乘高铁直奔常州。顺着警察提供的地址,黄兵找到了好利来酒店,但问吧台的人有没有张根发住店,人家死活不说。黄兵和姐夫商量,既然不说,就在大厅里死守。但守了一阵,酒店的人问他们到底开不开房。黄兵老实地说不开,只是想找个叫张根发的人。酒店的人叫来了保安,把他们请出了大厅。

黄兵二叔下令:“茅坑门口等狗,总有等住的时候,咱们就在酒店门口等。”

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到晚上,他们一直守在酒店对面的马路上,死死盯着酒店门口,生怕挤个眼就让人家溜走。中午饿了,黄兵去买面包,其他人没有离开。晚上饿了,黄兵姐夫去买方便面,其他人没敢离开。

一直等了一天一夜,三个人困得受不了,还是没见黄兵老婆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继续等。”黄兵二叔下令。

又是一天一夜,四个人没吃好,没睡成。一个个都变成了叫花子相,但还是没见到个人影子。

6

四个人一合计,这样傻等不行。黄兵二叔说,干脆报警,我就不信找不到他们?但李立贵坚决反对报警,他说这种事报警了咱们就没有主动权了,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城里开房的人多了去了,这属于道德问题,又没违法,就算违法了,也该由人家警察处理,咱们没权利惩罚那王八蛋。黄兵觉得李立贵说得对,内心佩服立贵不愧是高中生,有见识。

合计来合计去,大家还是听了李立贵的建议,找一个定位的人,继续定位黄兵老婆的手机,确定他们的具体方位。李立贵之前在上海打工,有一些工友,很快就帮忙联系到了一个人。对方开口就要八千,李立贵好说歹说,便宜了两千元。

李立贵和对方确定,先付款四千,找到了人再付两千。

定位指向了一个小镇,距离好利来酒店很远很远。他们赶到小镇,发现小镇有好几个小旅馆,他们正犹豫该从哪一家开始找寻,黄兵突然朝一个小卖部冲了过去。大家回过神时,黄兵已经揪住了老婆。黄兵的老婆还穿着那天出走时的衣服:黄色的上衣,咖啡色的毛衣,深蓝色的牛仔裤。众人走过去时,黄兵已经朝老婆扇了两个耳光,他满含愤怒的第三个耳光被姐夫成功拦截了。

张根发在小旅馆的二楼房间被活捉。大家看着黄兵用皮带抽张根发,张根发抱着头,一言不发。黄兵出发前,老黄专门交代过,不能打伤,只能打疼,把他的气势打垮就够了。把气出了就行了。黄兵的皮带全抽在张根发的背部,胳膊上。

直到打累了,黄兵才停下来。众人无话。

李立贵打破了沉闷:“你就是张发财,对不对?”

“就是。”

“你啥时候改名的?”

“出来打工就改名了。”

张根发的乳名叫张碎喜,官名叫张发财,黄兵也大略认识他,张发财的村子距离黄兵的村子不远,只有十里地。只是隔了渭河,一个属于甘肃,一个属于陕西。

7

渭河峡谷土地稀少,仅有的土地都在山上林间。老黄在渭河峡谷种花椒。渭河峡谷离四川也不远,火锅产业链里的商人看好这里的货,老黄每年都能买个好价钱。

老黄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大,结婚早。儿子是老来得子,很娇惯。为了给儿子找媳妇,老黄没少操心。

老黄不识字,但略懂阴阳术,他在渭河峡谷走艺,陕甘两省的农民都信他。借着走艺,他积累了足够的人脉。但直到2016年,60岁的老黄才终于给25岁的儿子找到了媳妇。女娃是陕西人,与老黄家隔着渭河,不远。修房、给彩礼、办酒席,儿媳妇引进门,老黄靠种花椒和当阴阳师积攒的积蓄基本花光了。

老黄一直娇惯儿子,儿子过了二十岁以后,老黄才意识到了问题:儿子缺主见、少担当。老黄想儿子结婚以后,应该会有所变化。老黄相信生活本身给人的压力远比教条更管用。但是,儿子结婚后,变化并不大。他依然不大愿意干农活,爱睡懒觉,爱玩游戏。

小孙子出生了,老黄格外高兴。但是儿子似乎无所谓,他依然玩性不改。儿子嫌手机打游戏不过瘾,直接买了一台电脑回来,整天玩游戏。儿媳妇也是一边带孩子一边忙里偷闲玩手机。老黄无法理解,手机里到底有啥好东西,年轻人为啥那么着迷。

老黄想教育儿子,但是儿子不怎么理睬,老黄怕丢了自己尊严。忍住了。老黄心里直嘀咕:两口子天天玩手机,光阴还咋个继续?

张根发像犯人一样被押回了西北。

老黄用电话遥控指挥,所有人行进到宝鸡停下了。黄兵开了房,六个人全住进了宾馆。然后,老黄通知了张根发的家人,要求一起去宝鸡谈判。张根发的父亲这几年本来为了儿子婚事也操碎了心。突然冒出一桩儿子和别人的老婆私奔的事,老头子有苦难言。知道儿子还在人家手里,谈判必须得赴约。老头子只能央求在当地一个中学当校长的弟弟出面去。

老黄的条件很直接,要求张根发承担这次寻人的所有花费:四万元。再给一些精神赔偿费,并赔礼道歉,写下保证书,永远不再骚扰黄兵老婆,也不能因为挨了打受了委屈再找黄家人的麻烦。

张家人的回应也是头头是道:你家的女人跟别的人走,是自愿的,不是强迫的。寻人花费谁花了谁承担,不存在赔偿的问题。你们打人得负法律责任。

老黄说你们张家的人把我的儿媳妇拐跑了,就得负责任。

张家说,你的儿媳妇既然跟着张家人走,说明就不想在你家待了。

老黄说,那你给我十五万的彩礼加这次寻人花费的四万,然后你们把人带走。

张家说,你们的女人结过婚、生过娃,是个二手货,还要二十万,你是想钱想疯了。

双方吵着吵着,几乎要大打出手了。

后来,老黄主动退让,“精神损失赔偿费可以不要,但是这次寻人花费的四万元,必须一分不少地交出来,不交我老黄就卸掉你家张根发的胳膊,然后我去坐牢。我六十岁了不怕死。”

张家一看,这老黄已经退了一步,就顺势提出,费用一家一半,张家掏两万。

谈判持续了大半天,吵乏了,吵累了。最后张家答应给老黄三万,双方才散场。

9

回到家,儿媳妇自知理亏,一言不发。

老黄清楚,人找回来了,日子还得继续过,他便专门找儿媳妇开导了一番。

你喜欢那个张根发吗?

不喜欢,以前没见过,只是微信上聊下的。

你跟着他走,想过你的孩子吗?

我错了,爸爸。他只是说去宝鸡游玩,然后就回来了。但是到了宝鸡,他硬把我带上了火车,他说常州他打过工,熟悉,哪里好玩。到了常州,先住酒店,钱花得差不多了,就跑到小旅馆住了。去了就不由我了,我只能跟着他。 

老黄还找自己的儿子交代了一番:“以后两个人吵嘴,打架都可以,但是坚决不能说媳妇跟人这件事。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们的孩子那么小,以后孩子要慢慢长大,不能没娘。”

10 

张家人给了老黄两万八,剩下的两千元死活不给了。又是叫苦叫穷,又是反悔喊屈。老黄一看,要也要不来了,索性也就不要了。

时间最能洗刷生活的褶皱。很快,人们都忘记了这茬事。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就像洪水退去之后的渭河,不紧不慢。

老黄说,儿媳妇这档子事自己能理解,年轻人,犯个错,没啥。但是儿子依然好吃懒做,依然担不起责任,令自己很失望。老黄说,最近自己已经交权了,家里的一切权力都交给了儿子。我问,财权也交了吗?老黄说全交了。

老黄说,尽管自己已经交权了,但是自己整天还要为花椒树操劳,儿子不管,不能把树荒死了。我问,你儿子在忙啥?老黄说,儿子继续在热爱自己的电脑游戏和WLHG。我问,你儿媳妇还玩手机吗?老黄说,儿媳妇还是手机不离手。

车上的三个人都沉默了。

老杨一路都在作诗,而且所作的都是律诗的格式,不过,每一首都不合规律。

老杨发完一首打油诗,突然说:微信真是个好东西,天南海北的人可以一起沟通。

老黄接了一句:微信是个害,把我儿媳妇都拐跑了。

图/视觉中国

11 

古时候的渭河峡道,多半都在河两岸的山头上走。老黄带我从通洞过桥,进一个小峡谷,向东开始翻山。老黄对这一带的地理非常熟悉,偶有不确定的岔路,他都会下车去问人,一口陕西话,很谦恭。被他问的人都热情地回答。

老黄讲完自己的故事时,我们已经来到了陕西的坪头镇。从这里开始,渭河完全流进了陕西的地域。镇子挂在渭河边上,很险峻。镇区很小。我说咱们去吃碗面,然后往回撤。老黄说,镇子里有个朋友,咱们去她那吃浆水面。说话间,老黄拨通了电话:“丽萍,你在家了没?”“黄叔,我没在家,我在景区打工呢。”

老杨开老黄的玩笑:“丽萍是你的女朋友?”

老黄说,“你没听叫我叔叔呢!这女人每年来我家摘花椒,干活认真、负责。熟了。”

“黄叔,今年的花椒完了?”

“完了,四月里的霜冻冻完了。”

“哎,那你今年就没收入了。”

“今年就是没收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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