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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巴黎的手艺人(上)

2018-09-01 11:4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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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蒋彝(1903—1977),字仲雅,又字重哑,北伐战争后辞官赴英,却不承想一走竟是数十年。旅居英美期间,以笔名“哑行者”出版了一系列隽永的旅行画记,畅销西方,成为享誉国际的散文家、画家、诗人和书法家,堪称“中国文化的国际使者”。其中的《巴黎画记》,记录了他上世纪五十年代游历巴黎时的见闻。法语学得泪水涟涟,正好来一场名副其实的“哑行者”之旅。旅行中,他还和画家朋友一起走访巴黎引以为傲的手工匠人。60年前的游历竟然神奇地迎合了今天对匠人推崇的世情,下面就让我们跟随蒋彝当年的步伐,探访那些敬业、有才华的巴黎匠人们。
 模型匠人亨吉特

我们前去拜访的艺术家是亨吉特先生。他的画室离这座中世纪的房子仅仅几步路,位于一个吱呀作响的旋转木楼梯的顶部。这楼梯让我想起了决斗故事,并由此联想到皇家英里大道古老的死胡同中的旋转台阶。我怀疑会不会有鬼魂在这些木台阶上走上走下。

我们按下门铃,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请进!”门开了,接着,一个生锈的盆从一大堆物品上掉下来。狭窄的过道仅仅可容下一只脚,一路走过去,两边尽是物品,没有人出现。玛德琳悄悄地走着,我也尽量不发出声响,紧跟在她后面。通道尽头正对着我们的一个小房间里,亨吉特先生正在工作。他走出来欢迎我们,穿着工作服,举起沾满石膏的双手,告诉我们不能握手。他看上去年过七旬,但声音和脚步让人觉得他仅五十有余。没有时间客气。他希望我们走进他的房间,但我不得不将左脚放在门外。我的朋友靠在门柱上,但很快她不得不一起出去。

亨吉特先生正忙于制作一个舞台道具狗的巨大头部。他的模特是一张很小的照片。我很惊讶这个放大的尺度。道具头部的底座由纸浆制作而成,亨吉特先生借助浓稠的液态石膏不停地往上增加小片的亚麻布或帆布。他一边做一边和我们交谈。石膏的小碎片落到我的手上,一小滴石膏溅到我的鼻子上,更多的碎片落到身上其他地方。

亨吉特先生告诉我们,他自小就对动手制作东西非常着迷。当一个模型制成后不太令人满意,他会去博物馆和图书馆仔细确认细节。他从没参加过任何培训,手艺全靠自己琢磨,却可以按照别人的要求做出任何东西。对顾客,他总是接受一切要求,也从没让一个顾客大失所望。他唯一的兴趣就在他的工作上,如果有必要,甚至会在夜间持续地工作。工作中最让他厌烦的是,剧院的订单往往要求在短时间内完成,而有时候许多订单会集中而来。

他的素材范围很广,从秘鲁到中国无不涉猎:任何种族的一张脸,任何类型的头部,鸟、兽、植物甚至食物等。在一个比刚才我们见他工作的那个小房间大得多的房间里,他取下几个巨大的巴黎戏剧界大佬的头像,也给我们看了他工作中用过的图片。相似的程度是令人惊讶的。我们几乎放不下脚,很显然,只有亨吉特先生自己可以将这些头像放回原位而不至于触碰到其他的物体。

在第三个房间,比第二个略小但比第一个房间大,我设法找到一个比玛德琳更好的落脚地,而她的身体很快又失去了平衡—因为看到亨吉特先生接二连三地展示他的作品,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非洲部落的人长着巨大的鸭嘴头,一个红色印第安人有文身的脸,一个橘子,一只煮好的龙虾,还有一大块新鲜得好像刚割下来的肉,仿佛我可以把它放在食物橱柜里好每天看它一眼。这些物品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而且我们没有来得及看清就又被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亨吉特先生工作时非常严肃,一点点给我们介绍制作过程,一本正经,从不说笑。他告诉我们马上会有人过来取一只棕熊的头,接下来他将制作的是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的头像。玛德琳笑得前仰后合,那是我们在那里度过的最快活的时光。亨吉特先生没注意到这些,因为他忙着拿出许多大部头的书给我们看。有一本书里包含了很多旧中国风俗习惯的内容,据他说,这些风俗是他不时摘抄下来的。

我们在的时候,门铃时不时响起。开始进来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说想要“手臂”,一个放在纸浆纸内的巨大的结构,四条手臂从一个躯干的肩膀处向不同的方向伸出去。亨吉特先生说,穿这身伪装的人要把他的两只胳膊从颈孔穿过去。接下来,来了两位身穿裘皮大衣的中年女士,她们想要一个特制的北极熊的头。很快定好价格和取货时间后,她们随即离去。门铃再次响起,亨吉特先生唯一的助手—一位女士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问他需要选择什么颜色来做一只袋鼠身体的下半部分。还没等亨吉特先生告诉她,三个年轻人鱼贯而入,首先是个男孩,接着一个女孩,然后又是个男孩。那女孩似乎是某个组织的秘书,他们需要两套完整的猴子服装。在第三个小房间,亨吉特先生从架子上的一大堆物品下面取出“猴子头”。接着,他又从另一堆下取出两套黑褐色毛相间的单件装,那两个年轻人穿上后,各自变成了黑猩猩和猩猩。“这是不完整的!”亨吉特先生说,从一堆物品中移去了许多东西放到另一堆上,很快,取出两双猴爪子手套。似乎还少了什么。亨吉特先生站在那里冥思苦想。终于,他翻开一堆堆的东西,拿出两双猴子后爪形状的鞋子。“啊!这样才完美!”

亨吉特先生的工作间充满了有魔力的东西。玛德琳和我发现这里几乎难以找到一个可以安全落脚的地方。然而,许多顾客到来,扮上盛装,又恢复原样,没有任何困难。最让我感兴趣的是,这些物品虽然看起来放得杂乱无章,他还是能迅速地从杂物堆中找出任何一件。我想到我在牛津的房间,在那里,我常常找不到需要的东西。便笺、素描和书本总是在记不起的地方放很多天。我的女房东总是好心地要帮我把东西分类并摆好,但我从来也听不进去。这是我的生活方式中明明白白的缺点。亨吉特先生就没有,我羡慕不已。

我还羡慕亨吉特先生不知疲倦的旺盛精力和对工作毫不衰减的热情。对待每份工作都异常认真严肃,绝不会有“可以凑合了”的态度。他说,他从不缺少工作,周末也和工作日一样。他对一件作品的要价在我看来非常合理,以巴黎当时的生活成本来说,可以算是中等水平。我问他为什么不报价高点儿,他回答说,如果他成天想着从工作中获得多少,那么,这么些年来就不可能做这么多事情。这是多么神圣的工作态度!

我又问他为什么不请一个帮工。这又对政府和现代制度提出了要求。亨吉特先生说,他的这种仅能带来中等收入的生意得不到官方的保护或援助。因为他是一个人工作,政府就忽视他了。如果雇一个不太能做事的年轻工人,他便付不起医疗保险费。过去,他可以忘记政府,仍然能做自己的事情;但政府部门的表格来了,不得不填写。曾经,因为赶时间,他叫了一位表亲来帮忙。那段日子,政府官员不断来找他麻烦,弄得他不得安宁,很多时间都浪费在回答官员的提问上。最后,他只得让表亲离开。他现在唯一的助手就是我们见到的那个女孩,只承担他工作中很小的一部分。一位真正的工匠会直接询问他能获得多少收入,而在亨吉特先生看来,一个人脑子里想的是收入而不是把工作做好,这样的人来了,更多的是添麻烦而不是帮忙。人能从兴趣和信仰中有所创造才是至关重要的。他知道他不可能永远这么工作下去,但他确信,在巴黎的某个地方,一定会有人和他一样有同样的想法,愿意将传统继承下去。

离开之前,我对亨吉特先生致以深深的鞠躬,以表达对他这种工作精神的欣赏。

小提琴匠人黎士姆

蒙马特的一个街区。莫瓦森小姐领着我们穿过一条窄窄的巷子,离开克利希大道,走进一个庭院,见到了一处18 世纪的石头房子,两个工人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正一点一点地将浅棕黄色的石头刷成粉色。我们穿过这房子,走进屋后一个有坡度的小花园。一些意趣盎然的房子围绕花园散落,一条小径穿插其间,却不见任何通向主干道的大道。这片街区的空气中流淌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宁静,与我们方才经过的嘈杂大道形成强烈的对比。“鲜有人知道此处,”莫瓦森小姐说,“甚至许多巴黎人也不知道。那些来蒙马特的游客,匆匆瞥一眼克利希大道和皮嘉尔广场,就直奔圣心大教堂和小丘广场。在这片街区其实有许多不错的房子,只要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她指了指一座房子的顶部,告诉我们,那里曾是两位著名艺术家的工作室。

我们走进刚才的石头房子,来到三楼。黎士姆(Richaume)夫人打开门迎接我们入内,安德烈· 黎士姆先生也从凳子上站起身,说他一直在恭候我们的到来,并且很乐意带我们参观他的工作。黎士姆先生说自己专门制作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等弦乐器的琴弓。他个头不高,但体格健壮,双眼明亮犀利,嘴角坚毅,双手强健有力。我们进屋时,他正在制作一把小提琴的琴弓。现在,他用寥寥数语为我们解释制作一把精良的琴弓的流程。

第一步是从白马的马尾上挑选马尾毛。每根马毛必须长短、粗细相当。一匹马身上可能仅能挑选出一部分合适的马尾毛,制作一把琴弓大概需要两至三匹白马的马尾。白色毛是最上乘的材料,黑色的则是最次最便宜的。好的小提琴演奏者是不青睐黑毛琴弓小提琴的,因为它拉出的声音嘶哑、不均匀,且刺耳。许多工艺精美的琴弓依次悬挂在黎士姆先生工作台后的一个玻璃柜里。它们都被擦得锃亮,摸起来特别光滑。它们的长度有细微的差别,因为并非每个表演者都喜欢

同样尺寸的琴弓。每一把琴弓都是为知名的音乐家量身定制。我从未用过琴弓,更别说出自知名工匠之手的琴弓,我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唯恐黎士姆先生以为我对他的作品的兴趣—一个完完全全的音乐盲的兴趣,是出于假惺惺的借口。但我回忆起过去的经历,有些安慰,过去我常被邀请在不懂绘画和书法的人面前显摆我特制的画笔,尽管它们并非我亲手制作。

黎士姆先生向我们展示了一把黑色马毛制作的琴弓。单从外表看,它与其他琴弓在精致度上并无差异,但他看着它笑了,并摇了摇头。倘若黎士姆先生专为名家制作的琴弓,在名家使用过的若干年后,成了博物馆的稀世珍品,我倒不会惊讶。他告诉我们,他的顾客遍及全球,来自墨西哥、阿根廷,甚至秘鲁的音乐家也来他这里订货。我想也许还要加上中国,因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许多知名的欧洲小提琴家都在上海、天津和北京演奏过。 (未完待续)

本文摘选自《巴黎画记》,[美]蒋彝 著,王艳 译,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8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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