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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工小刘:一辈子就这样吧

2018-09-18 12: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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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易静

编辑 | 刘成硕

小刘来京十几年,一直住在北五环外的一处城中村。住在这栋公寓,4年没搬过了。前年老婆从河北邢台过来,在附近某快递公司做了一年的分拣工和半年的洗碗工。小刘做了三个月分拣工,继续做布展。家里两个上学的孩子需要照顾,在京挣得也不多,老婆就回家了。

小刘从事展览行业十几年,跑过十几个省。南至云南,西至银川。但这个行业,极不稳定,每年的七八两月,各种活动明显减少。这行不像固定工作那样月结,大家要的就是干完活就拿钱,但经常存在延后几个月甚至老板跑路的情况。

随着非首都核心产业大量迁移,很多展览工厂迁到河北,以及更远的内陆地区。一个工友所在的工厂原本在北京马各庄,因为面临拆迁,工厂搬到这个城中村。老板把他派到外地干活,一周时间。活干完,朋友又到另一个地方干活。城中村也在大范围的清理工业厂房,工厂再次搬迁。一周后,这个工友给老板打电话,手机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天,小刘打开手机微信,有工友给他留言,“明天有家厕所堵了,你找两个人来通一下,干不干”,小刘对着手机说:“干,有活怎么能不干呢”。没有活的时候,一些和展览无关的活也接,少的月份,一个月只能接20个班。但他只干现结的,昨天他和朋友去谈了一个活,工地上的,一天230,包吃住,工资月结。因为不是现结,被小刘拒绝了。

去年,小刘跟一个安徽老板干活,20天的活4000块钱,老板拖2个月没给。小刘去过很多次,他老婆都说他不在家,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那天小刘去了,先敲门。他老婆说不在家。刘没走,在外面抽烟。抽到第三支,听到他们在聊天。

刘推开门,走了进去。老板指着他,大声的吼道,滚出去!刘说,你欠我钱,干嘛让我滚。老板推搡刘。刘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头磕在了玻璃门上。鲜血直流。房东出来了,刘把情况说了,房东指责老板,说他的不是,不能骗人。

老板的老婆去借钱,回来把一把百元钞票扔在地上。小刘说 ,你把钱捡起来,放到我手上,才算还我钱了。”他老婆只得照做。

刚来北京的时候,小刘还在工地干过几个月,老板看刘比较机灵,让他管理工人。他让工人好好干活。一个人不服气,和他顶嘴。刘骂了他。那人用一块砖头打破了刘的头。那些人要一起上。刘拿起钢管,打倒了8个。老板回来了,医药费各付各的。小刘那时年轻,敢打敢拼。

四年前刚搬过来的时候,小刘的房租是每月100多,每户20元的水费是包含在房租里的。到今年,月租已经涨到400元了。5月1日开始,20元的水费另外收取,房租加80。也就是说,每月除了电费,要交给房东的是500元。

周边村庄相继拆迁,大量的违建被拆除,人们选择这里租住,推高了房租。有独立厨卫的公寓基本都在千元以上。平房价格都在500以上。

小刘的房间不到10平米,没有空调。一台二手联想电脑,是朋友给他的。小刘给了他300元,又请吃了顿饭。30多度的屋里,电脑背面很烫。小刘想出了办法,用四根筷子把电脑支起来,有利于散热。

两个月前搬走的隔壁女孩,不到30岁。小刘和她没说过话。年前一个男人来和她住过一个月,不像她男朋友。现在隔壁一男一女,女的住了十来天走了,只剩下男人。他想,是不是姘不到一起,女人走了?

有活的时候,小刘早上5点半起床,5点40下楼,买一杯豆浆,坐639去马各庄。在马各庄的厂里干了8年。去厂里,再喝一份豆浆,两个馒头。早上的炒菜有青菜炒蘑菇、还有酸菜。中午晚上都有肉,变着样子做。做饭的是南方人,菜做的好。

图/视觉中国

我搬过来也有七八个月了,没见过小刘的老婆和孩子。租住在村里的一些外地父母,会把孩子接过来过暑假。我建议小刘把孩子接过来。

从老家过来,三个人包车得600块钱。小刘哥们那有空房,孩子倒是可以住在那。这个床够自己和老婆睡。小刘老婆在家开水果店,三年赚了6万多。小刘去年一年赚了4万多,不过除了房租,开支也没剩多少。

小刘说孩子连县城都没去过。老婆在北京也不认路,手机导航也不会用。孩子来北京,自己不能干活,还要带他们玩。两个月不干活少赚一万块钱。

今年过完年第一天上班,小刘在厂里削木头,电锯高速运转。工友把木头推向小刘这边,小刘没接住,木头就回去了。他的拇指与食指连接处的皮肤被电锯冲开了,能看到骨头和碎骨头,手肿了,血呼呼地冒。当时去医院,第一天就花了一万六。里面打的钢板,螺钉,外面打的石膏。前段时间钢板才拆掉。现在手不能活动,只能和妻子一起看便利店。 现在老板让小刘开电锯,他都一律拒绝,太危险。前几天用枪打钉子,型号不一样,没来及换钉子,钉子打进手里了。把钉子拿出来,手出点血。用纸包上。四天了,还有点疼。

工伤是家常便饭,小刘见的多了。有一个工友,去天津干活。干了一夜的活,天刚亮,他和另一个工友抬钢管,别人走路看着地面,他不看,一下绊倒了。钢管先是打到他的前额,又打到后脑勺。倒在地上,浑身发抖。

老板的手下说,这人羊角风犯了,这都招的什么工?

几分钟时间,地上出现了一摊血。包不住了,老板带他去医院看。到医院就包扎了一下,片子没拍,水没挂。花了八百块钱。老板说,你也没办法干活了,回去养病吧。给他五百块钱。陪他到天津南站。他住在小刘的这个城中村,从天津回来,走路开始脚后跟离地,肯定是脑神经摔坏了。后来再没见过他。

第二个工友,站在一个四米高的梯子上,一只脚在梯子上,另只脚突然踩空,悬在空中,梯子失去平衡,人摔下来。造成瘫痪。治疗花了6万。老板不给钱。工友找了律师,算了一下,得赔100多万。前两天在朝阳区法院开庭了,不知结果如何。

第三个工友,也是从梯子上摔下来,变得反应迟钝。走路慢,说话慢,干活慢。没人找他干活。他也找不到人赔偿。带他干活的人说这是别人包给他的工程,他不负责。很多这样的活经过几层分包,最后已不知道谁是第一个老板。出了事,都不承认。第一个老板大不了两年之内不接这个场馆的活,没人能找到他了。

小刘想不通,为什么平时很好的哥们,大家一起干活,没活的时候,一起喝酒吃饭。但他们最后总会拖欠自己的工资,都成了路人。2016年,他的一个老乡包的活,之前说好给他2000块钱,后来只给了1800。半月后的一天,刘在附近干活,池塘里有河蚌,他用袋子装了五六个放在老乡那。老乡说做好了自己侄子也要来一起吃。小刘心想,“河蚌本来就没什么肉,你侄子们都吃,还有我的吗?”

2012年10月,刘的父亲去世,那天刘在国际展览中心布展。晚上十一点才下班。头天晚上手机没充电,第二天中午就自动关机了。回到住处,已经凌晨。手机充上电,有三条短信。是老婆、两个哥哥发过来的。

“咱爸走了。”

刘打过去,是大哥低沉而愤怒的声音,“你手机咋关机?咱爸下午五点走的,你赶紧回来吧”。刘赶紧打车去了北京西站,坐最早的火车回家。他想起了和父亲一起放羊,父亲第一次送自己上学,父亲为他主持婚礼。父亲为他带孩子……在车上,眼泪糊住了刘的眼睛。

有一天中午,小刘红着脸,敲了我的门。我以为他喝了酒。他没有喝酒,只是刚下夜班。

我的两个哥哥都是有房有车,过年他们给我妈2000块钱。回北京前,我也咬咬牙给了2000。我有两个儿子,以后都要结婚买房。我已经将近40了,还能干不到20年。没有钱给他们结婚,以后打光棍怎么办?我现在特别烦。想过死。

我听过他和他老婆通话的情景。他老婆的微信视频通话打过来,让孩子先说几句,小刘训斥了孩子几句,孩子就把手机还给了小刘老婆。小刘说的大部分方言,我听不懂,只记得最后他匆匆说了句:“我这边信号不好,挂了”

我不喜欢老婆。如果不是有两个儿子,早和她离婚了。

那时,我十八岁,才上初二。因为学习成绩差,小学五年级读完,直接降级二年级重读。她二十岁,在县城卖衣服。休息的时候就到班级给我送饭,给我新衣服。她妈死的早。通过媒人认识了我,我爸逼着我结婚。我拖了3年才结婚。那时候我有自己的女朋友。

小刘左胳膊上纹了“I love 梅”,初恋女友纹的是“君心似我心”。

我应该和初恋女友私奔的。那时候不懂。人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吧。

作者简介:我叫易静。北漂一年,在一家公司做着按部就班的行政工作,工作之外喜欢记录一些工友的故事。他们的讲述,那些应该被记录的疼痛与被遮蔽的群像,需要被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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