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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长”眼中的“主席” ——华君武忆齐白石

2018-10-18 12:3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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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朱冬生

白石老人画了一辈子画,85岁之前没当过官,一辈子当的唯一一个正经官,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就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一直到1957年93岁去世。

白石老人任主席,“无为而治”,不管具体事。中国美协是个大机关,老人不管事,可美协却有不少事要老人管,老人对此很不适应,有点不胜其烦。为了减轻老人的领导压力、照顾老人的情绪,政务院指示,选一位既是画家又熟悉领导工作的老资格当美协的秘书长。就这样,1953年,华君武到了美协任秘书长。

文化部部长沈雁冰(茅盾)找华君武谈话,说他的任职是周总理亲自考虑的,他的任务除了负责美协的日常领导工作外,就是联系和照顾好白石老人,美协的事务性工作不能让老人操心。因为有了一个能力很强的秘书长,白石老人在人生的最后四年,主席当得非常舒心。

华君武每次谈到这段经历也很高兴,常说,白石老人这位主席是他工作经历中最好伺候的领导,因为老人对他的工作从不干预,除了支持还是支持。

齐白石

我与华君武的相识相交

从1985年开始,我与华君武相识20多年,有过许多交往,时间长了也就成了朋友。

1985年1月,《解放军生活》杂志创刊,我任主编。当时军队公开出版的刊物很少,因而得到中央和军队许多领导和专家的支持和鼓励,也收到了不少来自他们的稿件。

收到的稿件之中,就包括华君武为杂志画的漫画《为错误装订作像》。画面是四个军人列队,其中一个军人背对正面,漫画图注是:“一本书装订颠倒,四分之一倒装了。解放军如果列队,喊口令向后转,四分之一向后,成何体统。因作漫画一幅,引以为鉴。”漫画发表后,华君武让秘书跟我联系,相约见面。

1985年3月15日上午,在中国美协华君武的办公室,有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华君武同志身材魁梧,讲话中气很足,声若洪钟。他不仅是漫画家,也是新闻出版工作的专家,对我们这本新生的刊物和我这位年轻的主编寄予厚望,还用唐代李商隐的诗“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相勉励。

新中国成立之初,华君武任《人民日报》美术组组长,后又改任文艺部主任。从1953年起,华君武兼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秘书长,一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到天津团泊洼五七干校劳动,种了一年粮,种了一年菜,养了四年猪。1980年回到美协后,担任副主席、党组副书记,主持日常工作,并兼任中国文联书记处书记。

华君武画《为错误装订作像》

“宁肯为盗难逃,不肯食民脂膏”——白石老人拒绝美协为他改善住房

华老对我说过,到美协任领导工作,起初他是不太情愿的,因为美协名人大家太多,恐怕难伺候。但考虑到他的任职是周总理点的将,他只有服从组织的分配。到美协任职以后,他做了自己认为很得意的一件事,就是为白石老人解决住房。

白石老人原住在西单教育部街跨车胡同的一个小院子里。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民居小院,正房小三间,每间12平米左右。居中为客厅,两侧为卧室和画室。客厅正面是一个条案,条案下塞进去的是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置于凸出条案的桌子的两侧,东西两面墙各放了两把待客的椅子和高脚茶几。客厅正面墙上是一幅老人画的中堂,中堂两侧有对联,东西两侧墙上各挂了花、鸟、鱼、虫四条屏,都是老人的作品。

屋子太小,一到了过节或重要活动,五位来客就能把屋子塞得满满的。院子也不大,正房与厢房、厢房与北屋相邻的空地上,各有一棵不高的枣树和石榴树。院门的大门坎一尺高,正房的地面高于院面,有两级台阶,正房的门坎也有一尺高。这样的住处,对于一个90岁的老人来说十分不便,作为一个领导和知名人士的居处,尤其要在此处接待来访的外宾,更是不便。

张罗着为老人改变居住环境,成了华君武这位秘书长的心事。因为白石老人是他的领导,也是他最尊敬的师长,关心美协主席的工作生活他觉得是他这位秘书长分内的事。

没想到华君武把这一想法跟老人一说,却遭到了老人的强烈反对。华君武说,听到我要给他找房子,老人很是不悦,立即吟诵了一首诗:“宰相归田,囊底无钱,宁肯为盗,不肯伤廉。宁肯为盗难逃,不肯食民脂膏。”并找出《盗瓮图》的画稿,给我讲述这首诗和画的来历。

华君武(1915—2010)

白石老人作《盗瓮图》意在为晋朝毕卓纪事。毕卓年少时好饮酒,官至吏部侍郎后,不肯贪赃枉法,无钱买酒,夜间便偷食邻家的酒喝。醉后被捉,天明一看,竟是毕吏部,此事传为千古佳话。白石老人先有这首诗,后来才有了这幅画。他画毕卓偷酒吃醉的样子,精妙处就在于人物的醉后情态,面部微红,眼似睁似闭。诗句也极富人民性,意思是说,旧社会不贪赃枉法的官吏太少了,像毕卓宁肯偷盗也不肯做官伤廉、伤害老百姓的更是少之又少。因诗而有画,讽刺意味深长。白石老人以此诗画婉拒组织上为他安排新房,既见老人的人品,也见老人的机敏。

齐白石作《盗瓮图》

尽管老人不同意,华君武还是把他的想法向沈雁冰部长作了汇报。此事逐级反映到了周总理处,周总理很是重视,最后由文化部出面将白石老人的住处安排到了南锣鼓巷的雨儿胡同。白石老人很是感动,主动将自己家中的外汇和金条送到美协。

白石老人在西单教育部街跨车胡同住了30多年,最后在南锣鼓巷雨儿胡同又住了四年,一直到去世。

“从没见一个人如此虔诚、诚惶诚恐”——李苦禅拜见齐白石

“绝后空前释阿长,一生得力隐清湘。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此诗本为白石老人谈石涛画时写的诗,意为中国画是描绘现实的,石涛却能摆脱临摹的套路,大胆创造,达到空前绝后的成就。老人也几次用此诗,评价李苦禅的画和李苦禅对绘画艺术的追求。

华君武谈到白石老人与李苦禅的师徒之情时,总有那么一份诚挚的仰慕之情。他说,中国得益于白石老人的画家很多,有些是真崇拜,崇拜白石老人的绘画艺术,学习白石老人的绘画精神;有些画家是假崇拜,意在盗用白石老人之名,粉饰自己。而苦禅先生不是这样的,苦禅先生也是中国美术界的大师,是白石老人的得意门生,他一生敬仰、崇拜白石老人。白石老人也非常欣赏苦禅先生,曾用自己的题画语品评李苦禅:“作画先阅古人真迹过多,然后脱前人习气,别造画格,乃前人所不为者,虽没齿无人知,自问无愧也。”

齐白石创作中

白石老人与李苦禅师徒30多年,战乱年代颠沛流离,见面很难。全国解放后,他们都在北京,见面的机会有了,来往也无障碍,但苦禅先生无事请教的话绝不干扰老人。他每见老人,就像朝圣、拜佛那么恭敬。

华君武说,1953年4月20日上午,他到跨车胡同白石老人家中。此时已是仲春,天气暖和,院中的枣树和石榴树早已绽出新叶,但白石老人仍穿着灰布棉袍子。白石老人告知,今天将有贵客前来,这个贵客就是苦禅先生。苦禅先生前来拜见老人的时间是三个月前就约定了的,他每次拜见老人,总是早早预约,来前一周,不进荤腥,每天焚香沐浴。老人劝诫于他,不可拘礼,但苦禅先生总以这是学生应尽的礼数作答。

齐白石作品

10点半钟,准时应约而来的苦禅先生未进院门,先已激动得扑倒在大门外,然后双膝双手着地,匍匐着从院门外爬过大门坎,爬过小院,再从两级台阶上,爬过客厅的门坎,再爬进客厅。进院之后,白石老人连忙招呼家人把苦禅先生搀扶起来,但苦禅先生坚持不肯,径直爬到了恩师的面前。见到白石老人,李苦禅先行跪拜之礼,之后又用双手轻轻地抚摸白石老人的棉鞋,抖抖索索地亲吻白石老人的双脚。

李苦禅(1899—1983)

此时的李苦禅已经激动得泣不成声,他语无伦次地再三向老人表示谢意,祝老人健康长寿,并说老人能在百忙之中接见他是他的福分。

顶礼膜拜、行礼如仪之后,李苦禅才在白石老人家人的搀扶之下,恭恭敬敬地面向老人斜坐到客座上。他双眼满含激动的泪水,但为了不分神聆听老人的教诲,始终不敢以手拂面。

华君武说:“面对此情此景我也很感动,我走遍了差不多半个中国,去过无数名山大川,见过许多大德高僧,见过善男信女不计其数,但是没有一个是像苦禅先生拜见白石老人那么虔诚,那么诚惶诚恐。”

李苦禅1923年拜白石老人为师,到这时已有30多年,他在国画创作上的极高造诣也使他在中国画坛上已自成一派,但他认为这都是受益于恩师。白石老人自然是他心目中的神,他心目中的圣,他心目中的佛。他心诚以待恩师,无人能够企及。这种虔诚,是他对艺术的虔诚,对中国画的虔诚。唯有这种虔诚,造就了他的勤奋,激发了他的努力,催生了他大师的境界。

对白石老人与苦禅先生,华君武都非常尊敬。白石老人曾说:“艺术之道,要能谦,谦受益,不欲眼高手低,议论阔大,本事卑俗。有识如此数则,自然成器!”他正是以这种精神以上率下的。

华君武说,白石老人、苦禅先生都是他艺术生涯的前辈,是他精神领域的楷模,他希望这种精神能植根到所有搞艺术的人的心灵中去,我们的艺术就能“无量寿佛”。

(作者系解放军出版社原社长、《解放军生活》杂志原主编)

责任编辑:杨玉珍,原刊于《纵横》2018年第10期

中国文史出版社旗下《纵横》杂志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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