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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洲︱《创造自然》之旅:亚历山大·洪堡的地海传说

孙一洲
2018-11-06 10:30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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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自然:亚历山大·冯·洪堡的科学发现之旅》,[德]安德烈娅·武尔夫著,边和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10月出版,480页,88.00元

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够同时拥有极为专注的行动力与广收博取的头脑。

——《浮士德》

说到洪堡,更多人会想到在德国大名鼎鼎的洪堡大学,及它的创始人威廉·洪堡。后者身为教育家和语言学家,不仅奠定了多门人文学科的研究范式,其操办的柏林大学(洪堡大学前身)更是整个欧洲大学现代化的先声。然而,如今的人们甚至当今知识界可能对洪堡大学校徽上的另一位洪堡就知之不详了。这并不仅是因为亚历山大·洪堡对柏林大学的贡献不及他的哥哥,而是因为他的研究已经被当代学界整体地遗忘。可要是放在二十世纪以前的整个欧洲,亚历山大的名声较之乃兄恐怕不遑多让,犹有过之。

洪堡兄弟少年时所接受的教育是典型的普鲁士的官僚养成,这是贵胄子弟最体面的上升渠道,有机会成为王室的近侍和高雅的贵族,卓然有别于没见过世面的乡绅容克。他的哥哥威廉就是循着这条轨道,一生为普鲁士王室尽忠。少年亚历山大不像哥哥,对书面知识毫无热情,反而热衷于行走和见闻,最终进入一所矿业学院。在当时,技术专科学校与官僚教育并不相悖。英国正在工业革命上独领风骚,技术正刺激着整个欧洲的发展,连早期浪漫主义者也酷爱矿石的隐喻。作为后发国家的普鲁士更需要关键领域的人才,具备专业知识的管理人员也有机会主导国家的产业政策。洪堡在母亲的期许和自己的兴趣之间找到了折衷,也为自己的人生别开了一番生面。

洪堡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学业并谋得了矿井监察员的职位,得以“周游”全境内的矿井,发明了矿井照明灯并指导矿工改善井下作业环境。这位前普鲁士内务大臣的儿子丝毫不惮于吃苦,不仅研究岩石,也开始全方位地观测各种自然现象,付诸实践。他所从事的实验包括解剖、光学和电学,以至于无暇(也不愿)照顾重病的母亲。

事实上,后来名垂青史的两兄弟从未让他们那位只关注仕途的母亲满意,母子关系一直很冷淡。不久后母亲的去世不仅在情感上,也在财产上彻底解放了洪堡。洪堡决定辞去工作远行。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因为出发时洪堡还没有定下自己的目的地。十九世纪前想造访殖民地并不容易,各大帝国都不欢迎外国人,这很容易被理解为军事侦察。在滞留大革命后的巴黎一年多中,洪堡四处联络,甚至险些加入拿破仑远征埃及的大军。直到自担经费并许诺唯御花园进献标本后,洪堡才得到了一份西班牙国王特批的美洲护照——那里将成为洪堡一生的荣耀。

洪堡

自新大陆

西班牙治下的美洲殖民地管理严苛,央地关系紧张,种族矛盾也很尖锐,王室甚至禁绝殖民地之间的交流。然而,这里却是欧洲科学家的乐土,充斥着神秘而未知的动植物。标本很快就填满了洪堡的行囊,连地震都是他观测的对象。为了帮助洪堡捕捉据说可以释放六百伏电击的电鳗,当地人将野马驱赶入池塘,等受惊的电鳗放电后再用干燥的木棍触碰。这个试验残酷而危险,不仅有野马不支倒地,洪堡和他的同伴邦普兰也手拉着手解剖电鳗。

为了证实亚马逊河和奥里诺科河是否彼此联通,洪堡决定深入到南美大陆的深处。1800年,洪堡穿越了摄氏五十度的亚诺斯平原,在置办物件后带着不到十人的小队航行入奥里诺科河。小船过处,上千只火烈鸟栖息岸边——这是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不仅充满着见所未见的物种,也充斥着防不胜防的危险。动物也不是唯一的威胁,连植物的汁液都可能含有剧毒。在一次误触箭毒险些丧命的经历后,洪堡也成为第一个描述美洲箭毒制作过程的欧洲人。湍急的河水和侵扰的蚊虫数次让他们身临险境,当地向导则嘲笑道“这些白人把标本看得比命还重”。洪堡最大的精神收获还在于目睹了大自然的狂野和残酷,摆脱了流行于十八世纪的自然神论或机械论。后者将自然视为井井有条的机器,并把食物链描述为一种目的论。在欧洲正受启蒙思想感召,大刀阔斧地改变自然风貌时,洪堡是最早意识到生态灾难的人之一。当时南美的巴伦西亚湖就因为过度垦殖,导致河床下陷。

在完成对河道的测绘后,洪堡结束了为期六个月的探险,回到哈瓦那开始整理自己的手稿与标本。就在此时,他得知法国探险家博丹的船队正准备绕过南美洲,完成环球旅行。面对这则消息,洪堡和邦普兰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刚刚从南美热带雨林深处走出的他们将再次折返,在九个月之内翻越安第斯山脉,从北向南纵贯南美大陆,在利马截住可能路过的博丹船队,搭船一起环游世界。在如此紧凑的日程中,这两位冒险家居然还想“顺便”攀登当时被已知的世界最高峰——海拔超过六千米的钦博拉索山。时至今日,这仍是地表距离地心最远的地方(地球并非一个浑圆的球体,虽然海拔低于珠穆朗玛等几座山峰,但南美所在的板块较之青藏高原更为突出)。

在奔赴基多后,他们获悉博丹的船队取道好望角驶向了印度洋,“索性”在接下来五个月中,登遍了附近的十几座火山,才前往利马,攀登钦博拉索山。这座死火山被洪堡称为“狰狞的巨人”,让他此前攀登过的山峰都相形见绌。爬到海拔四千七百米处,当地的挑夫拒绝前进。西班牙人称此地为cuchilla(刀锋),两侧都是峭壁。洪堡一行人就是在最窄处仅两英寸的山脊上攀爬。更夸张的是,每走几百步,洪堡都要架设仪器,测量气压、温度并收集空气样本。在海拔五千九百米处,山脊上冰雪消融,试图攀爬的一行人险些陷入积雪,距离世界之巅只有一步之遥,会当凌绝顶的洪堡仿佛瞥见了整个自然。下山之后,洪堡绘制了一张“自然之图”(Naturgemälde)——钦博拉索山的纵剖面。他顺着海拔标示植被分布,并和世界上主要山脉进行比对。这意味着他意识到高海拔上植被所代表的气候带具有普遍意义。环球同此凉热,这就真正突破了传统的类型学分析。

洪堡不止关注自然现象,也观察记述当地风土人情。像他那位语言学家哥哥一样,在与美洲土著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发觉原住民的语言十分精深,当地描述火山爆发的手稿就曾为洪堡的科学大厦添砖加瓦。他在搭船离开利马的途中检测了当地寒流,正是这股寒流滋养了如今世界四大渔场之一的秘鲁渔场。在抵达瓜亚基尔当天,两百英里外的科托帕希火山突然喷发。洪堡难以面对这样的“诱惑”,希望再次攀登这座火山,上演一出冰与火之歌。直到飓风季前最后一艘航船催促,他才不得不掉头,伴着火山的咆哮遗憾地驶回北半球。

洪堡和助手在钦博拉索火山脚下

科学共同体

十八、十九世纪的科学是欧洲知识界共同的功业,有限的精力面对无穷的世界,让科学家自发组成了“人类科学共同体”。互不相识的科学家可以轻松通信、结识、交换想法、试验结果并尝试合作,完全不受国籍或领域的束缚。洪堡青年时就与歌德过从甚密,受其栽培。这位德国历史上的文学巨擘同时也是一位(如今看来相当业余的)科学爱好者,对光学和色彩都有自己(非常臆断)的理论。更重要的是,他是德语知识分子圈的宙斯,他之所在就是德意志最出色头脑的行在。事实上,这些如今被大学奉为珍宝的通信原件在当时大都是靠魏玛周边的奶农果贩层层传递的,而整个知识界就被这种跨越阶层和国别的网络连接在了一起。

在美洲时,洪堡曾受到波哥大最著名的西班牙植物学家穆蒂斯的热情欢迎,连当地总督也出动为这位科学新秀接风洗尘。等回到欧洲时,携带着上万条观测数据、六千个物种和六万个植物标本的洪堡自然受到了巴黎人的热捧。考虑到十八世纪末被命名的物种总共只有六千种,本书的书名“创造自然”可以说丝毫不为过——洪堡几乎是单枪匹马地为欧洲人端出了一个自然!

拿破仑执政后的巴黎是科学家工作的沃土,这个阶段的洪堡近乎不眠不休地工作、授课,有时甚至睡在天文台。除了英国皇家学会会长约瑟夫·班克斯这样的成名前辈,他也主动提携当时的年轻学者。他的著作成为了欧洲人了解世界的案头必备,更鼓舞了一代年轻学者投身研究——其中就包括年轻的达尔文。他通信数量惊人,对象遍及欧洲和美洲,所涉及的问题天马行空,从奴隶贸易的数据到西伯利亚村庄的纬度。他对同仁也予取予求,以至于他晚年曾有一位德累斯顿的科学家向他索要头颅加以研究,他才不得不“暂时”拒绝——像歌德一样,他也成为了知识界的中心。

洪堡同时频繁出入于各种沙龙,他的广博令巴黎上流社会倾倒。洪堡所结交的对象也不限于科学家,终其一生,他结交的名人可谓不胜枚举。他在从美洲返回前,专程绕道结识了在任的美国总统杰斐逊,在觥筹交错间向美国人陈述了南美的人文地理,以及西班牙治下的贫瘠落后的现状,着实证明了欧洲帝国不向外国人开放本国殖民地的担心并非多余。丧妻不久的南美年轻人玻利瓦尔在巴黎流连风月,在与洪堡交换南美时局看法时就流露出激进的姿态。

当然,洪堡在巴黎的如鱼得水也刺激了很多人,并非所有人都喜欢他的喋喋不休。席勒当年就对洪堡转移了歌德对美学的注意力感到不快,不惜编排洪堡参加灵媒组织的传言。另外,包括他的哥哥威廉在内的普鲁士人对洪堡滞留敌国,不回国效力腹诽不已,特别是洪堡还遥领着普鲁士王室的薪俸。拿破仑同样也不喜欢这个可疑的普鲁士人,以至于曾试图驱逐洪堡出境,这大概是因为后者在没有军队庇护的情况下写作的《去往新大陆赤道地区的旅行》,居然比他麾下上百名随军科学家编写的《埃及述记》还要受欢迎。

拿破仑垮台后,洪堡试图说服英国人允许他前往印度,然而他此前过于成功地描述了南美洲的壮美和西班牙治下的贫瘠,唤起了人们对西班牙殖民统治的厌恶。(与此同时,他的好友玻利瓦尔正在南美大陆奋战。)英属东印度公司害怕洪堡如法炮制,拒绝了他的请求。挥霍殆尽的洪堡不得已回到柏林的宫廷任职,顺便为他哥哥肇建的柏林大学筹建理工学部。洪堡并非不胜任他的工作,但探险家的基因仍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他一直渴望再度远行,却屡屡碰壁。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两鬓斑白的他得以再次启程。

洪堡在亚马逊雨林

清军哨所的访客

俄国财政部长向这位全欧洲最出名的科学家去信询问铂金作为货币的可能性,这是洪堡的老本行。洪堡顺杆向上爬,询问前往俄罗斯远东领土的可能性。时值普俄关系的蜜月期,这位大科学家的造访迅速得到沙皇的积极响应。1829年6月,洪堡开始穿越西伯利亚。他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随行人员众多,不能随心所欲地改变行程。考虑到他在南美洲引发的反响,俄罗斯宫廷严密监视着洪堡一行,所到之处达官显贵都会佩戴勋章出迎。洪堡对这样的安排十分不满,一面潜心工作,避免触及俄罗斯的痛脚;一面加快行程,筹备秘密行动。

行至行程最东端的托博尔斯克时,洪堡开始显露出他胆大妄为的一面。他先斩后奏,决定奔赴阿尔泰山。在写信安抚了鞭长莫及的财务大臣后,洪堡轻装上阵,在注定此生无缘得见喜马拉雅山脉后,阿尔泰山是“去世前最后一次机会”。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南美洲的夏夜,五十九岁的洪堡仍能够日夜兼程,每日奔袭上百英里,也仍然要饱受蚊虫和酷暑的侵扰。他甚至不顾沿途爆发炭疽病,最终度过鄂毕河。这位老学究仍有无限的热情,采集当地的植物标本,检视每个洞穴。

洪堡一路向东,最终行进到额尔齐斯河畔的中俄边境,并拜访了河畔的清军哨所,交换礼物。那里住着八十名左右衣衫褴褛的士兵和一位刚从北京前来赴任的神气军官。双方的友好会谈经历了德语-俄语-蒙古语-中文的多重翻译,很难还有什么内容保留下来,但这并不影响亚历山大向哥哥吹嘘,自己抵达了中国。

为了不触怒俄国官员,洪堡迅速掉头回程,在哈萨克草原迎来了自己的六十岁生日。一位前来祝贺的当地药剂师将洪堡结识的传奇人物延伸到了二十世纪——他是列宁的外祖父。由于俄罗斯军队在南方战场的胜利,洪堡得以游览里海。早在逗留英国时,洪堡对南美雄浑壮丽风景的描述就刺激了柯勒律治、爱默生等人的文学想象,冒险归来的他人气有增无减,普希金也对洪堡一见倾心。

不过洪堡的热情还是在科学,他利用自己无以伦比的影响力推动地磁观测站的建立,并把自己结余的三分之一旅费交还俄方,请对方资助后来的科学家,尽管回到柏林的这位老科学家窘迫到买不起自己的著作,却保持着旺盛的求知欲。为了跟进科学的发展,他坚持旁听年轻教授的课程,除非国王传诏。同班的年轻人曾打趣道:“亚历山大同学今天翘课了,他要陪国王喝下午茶。”

晚年的洪堡抱着这样的勤奋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写下了自己的名山之作《宇宙》。甫一发售,就洛阳纸贵,各行各业争相一睹,连盗版都一书难求。这与今天洪堡作品的无人问津形成鲜明对照。现代的专业化学科分野本身就是德国大学的产物,他的哥哥威廉居功至伟。而亚历山大还遵循着之前几个世纪探险家的博物学的方式,其研究涉及天文、地理、矿产、生物、化学、物理、人类学等等。我们确实也不可能再遵循洪堡的方式进行研究,却很难拒绝他这种科学家人格的感召,这也是为什么在德国诸多科研基金会中,洪堡基金会资助项目的范围和规模都首屈一指。即使在盛产哲学家的德国思想史上,谱写历史的也不止有读破万卷书的书生,还有行过万里路的勇者。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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