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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和姥姥构成我的老家记忆,记忆却已支离破碎

2018-11-06 10:3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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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画像是"头号地标"记录回望故乡的栏目,意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家乡,解读当代人心中的乡愁。

我的家乡位于雄鸡中部的安徽省六安市。这座四线小城在十几年前还没撤地建市的时候叫做六安地区,依靠着大别山脉和淠史杭灌溉总渠,自有一分闲适和繁荣。

我父母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出生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再往上追一层,我了解的故事就从我爸爸的爷爷,也就是我的男“太太”开始了。他的母亲郜氏是从阜阳颍上逃荒来的,和我爸爸的太太只有我太太这一个儿子,名王文洲,据说还有号,可是现在无人知晓了。

文洲老先生是一位军医,为人正派,退休以后也是行善积德,常为小镇乡民主持公道。他在我爸爸小学三年级时因为肺结核不治,只活了六十多岁,连张照片都没有,只存活在我爸爸充满敬意的回忆和我朦胧的想象里,想象这位祖辈应是多么的仙风道骨。而他的妻子,黎老太则寿至九十二岁,也是我印象中最有趣的一位老人家,如今父母在吃饭时忆起往事,提起她的时候笑声最多。

她是晚清时期一个地主家庭出生的大小姐,地主看中了文洲老先生极好的口碑而把大女儿嫁给了他。黎老太家里并无男丁,自是有着富家千金的那种性格,任性自我,谁让她不舒服就当面怼谁。她不识字,在世时总是不爽她那位读过私塾的妹妹每逢过年时去认春联上的字,“都当馒头噎掉喽!”

她人生在最后十几年的时候我才出生,这时她耳朵已经越来越聋,也是更加我行我素。从农村的儿子家搬到城里的女儿家,住不了几天就要回去,回去之后又要过来,如此几番。我爸爸只好哄她说城中房子拆迁楼未盖好,她便天天问:“楼什么时候盖好?今个盖到几层?”到后来就是“今个星期几?今天晴天阴天?”她爱净,每天都会早起清洗贴身衣服,她爱看83年的《西游记》和《大宅门》,看到孙悟空出场便对我说:“看猴子,看猴子!”她问我:“毛虫子今年好大?我今年八十八啦!”问我妈:“你一月拿几个钱?”我妈便让她猜,她越猜越大,最后看到我妈伸出手指比划,她反倒一脸嫌弃:“天天都上班,才拿那几个钱!”……她的一辈子是享福的一辈子,无病无痛,只因年寿已高。除了最后一个月生活不能自理,滴水不进,她一直活得潇洒自在。

两位太太有一双儿女,就是我的爷爷和姑奶奶。姑奶奶就像男太太,性格正直,是非分明,是所有人都喜欢的贤惠老奶奶。而我的爷爷则像女太太,说话想都不想张口就来,在家里待不住想走就走。

奶奶去世后爷爷如今孑然一身,性格也软了许多。爷爷继承了太太的衣钵成为了小镇医院的院长,和奶奶有了四个儿子。在生下第三个,也就是我爸之后,奶奶希望能有个女儿,便从别处抱了个女婴回来,疼得不得了,小妹妹却在一岁的时候因肺炎夭折。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好地方能安葬死婴,只好把她放在了类似乱坟岗的山坡上。我爸爸说那天他放学回来,看到邻居家的小孩把小妹妹踢来踢去,气得把他一顿好打,鼻血直流。

这件事给奶奶很大打击,以至于偷生的小儿子在马棚里降临的时候,她只看了一眼便气急败坏地丢到了一边,养到周岁就让人抱走了。长辈们觉得奶奶性格古怪,但在为人处世方面又能拿得起来,是个复杂敏感的人。但在我眼里奶奶很纯粹,她觉得她要说出来的时候她一定会说,不愿意多言的时候总是会沉默,她是真心爱笑,也是真心暴躁。

从小爸爸就说我和奶奶很像,都喜欢吃面食,在生人面前话很少,脾气都很倔。小时候姥姥带我的日子更多,可每当她问我更喜欢谁时,我的回答总是奶奶。姥姥会在睡前教我唱称赞毛主席的歌,奶奶则是跟我讲她自己的故事。

如果说黎老太享了一辈子的福,她则是吃了一辈子的苦。她是孤儿,唯一的弟弟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因为捡稻草被生产队的女队长打死,没有什么温饱的童年。熬到了有儿有孙的59岁被查出来癌症,频繁地在各大医院里化疗。我也就在那时候知道了癌细胞是什么,也比同龄人更早地习惯了肿瘤病房里药水的味道。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在病房里唱歌跳舞讲笑话逗三位病人开心,她们掉了很多头发,见到我仍是笑呵呵的,但实际上我都知道,奶奶的病友已经换了好几拨,昨天还在夸我的,今晚就没从手术台上下来。

六个疗程结束,奶奶回归了以前的生活,开始信奉基督教。她不识字,买了两本《圣经》让我背完了文言文就给她读。我那时上初中,并不懂宗教能带给这些老人们什么,我问奶奶这是不是迷信,奶奶一本正经地说上帝并不强迫你去信他,但他一定希望你开心。回到乡下的时候,每天早晨都可以听到奶奶一边唱圣歌一边下面。现在想想依旧宁静。

在更久以前,在那只老猫还活着的日子里,奶奶把面煮好后,挑一点喂我吃,再挑一点喂猫吃。我很想念她,一个用信念与博爱和病魔抗争长达五年之久的癌症患者在最后一年反而愈发乐观冷静,白发脱落后竟然开始长出新的青丝。这让我一度认为死亡还很遥远,只要过了这五年危险期,医生口中活不过三个月的人就可以和我一起继续活下去。

时间也仿佛真的过去了好久。13年夏,奶奶摔倒,把瘤给磕破了。去了上海挂专家号,专家先是不停地夸赞奶奶,之后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懂,毕竟曾经的那些病友里只有奶奶活到了现在。爸爸每周末驱车往返于老房子和家之间,每次带回来的情况都比上次更糟糕。扩散到了腿,就不能下床了;脑壳疼了,饭就咽不下了;真的疼到绝望了,拿剪刀刺开肚子的想法也有了。

忙碌着月考的我终于在冬至前一天见到了奶奶,却快认不出她了。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这个仿佛已身在阴间的脱了相的老人,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被震的难过,眼泪在一瞬间被逼出来却不敢流出眼眶。床边围着她的教友,一边抽泣一边拿着书哼着圣歌,歌词很熟,“主啊你牵着我的手,让我永远跟你走。”奶奶招呼了我一声,让人扶她下来吐掉刚才吃的饭。我没多看,转身走了出去,这便是最后一眼。我没有想过我的反应预示着什么,但我憋住眼泪离开的决定就足以让我后悔一辈子。

父母当晚没回来。我坐在床上,没有害怕鬼,却恐慌着是否有人会离开。第二天我被电话吵醒,妈妈硬着嗓子说:“奶奶走了。”电话那头已不同于昨天,尽是哭声和哀乐。我照了照镜子,重新挤了一遍牙膏,收拾好后等待着别人接我回老家。车子开到半路上时我哭出了声,然后就是看见了奶奶在地上,稻草垫着,没有冰棺,脸被奠纸盖着。

爸爸从集镇上置办东西回来,眼里的血丝比以往多很多。他跪下来掀开那张黄纸,帮奶奶擦掉从鼻子和嘴巴里流出来的东西。妈妈给前来吊唁的人磕头跪谢后看见了蹲着的我,擦着眼泪说:“奶奶2点走的,10点多的时候还在问小孙女一个人在家怎么办……”那种哀痛真的是永生难忘,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犹如地狱般的一分一秒。

后来第一次看见奶奶粗糙模糊的遗像,海水一般的难过绝望还是会汹涌而至。爸爸发现我满脸的泪,猛地在路中间刹车。妈妈说那晚她第一次见到爸爸像孩子一样哭出声。

姥姥和小时候的我

那一阵子我仿佛掉入了黑洞,家人觉得我长大不少,其实我是害怕,尤其是对姥姥,不敢看她太多,关系也从童年的亲密变成了如今的她一头热,我止步于礼貌和客气。我和奶奶的感情像夏天的海水一样一直就是温嘟嘟的,而姥姥对我则是像太阳一般无微不至光芒普照,小时候我不懂事觉得这是我应得的,奶奶走后我便越发感到恐惧,觉得受不起。

姥姥和奶奶性格差异很大,她是那种自来熟的热情善良型,大半辈子在农田里耕耘,土改的时候分得了地主的地,文革的时候又被打成地主,毛主席追悼会的时候因为没有哭又被批斗……什么遭遇都走过来了,子女的一分钱都舍不得花,更是舍不得搬家。

我那时正浑浑噩噩地等待着中考,得知两处老房子终于被当成危房给推倒,爷爷搬进了医院的宿舍,姥姥姥爷住进了二舅家的小洋楼。暑假我让我哥带我回去,我站在田埂的一处中心,简直无法相信这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就是姥姥家,昔日的气息早已无影无踪,我心中的什么也就这样被夷为平地。

可能老家的搬迁就是一个节点吧。我把自己从“回乡下老家的小孩”这个定位改成了“去农村看望祖辈的学生”。很忘本对吧,但就是这两个土房子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此后过去的几年发生了什么我可能记不起,但两块地方春夏秋冬的景象我可以一分不差地回忆起。

如果可以把脑海里的画面打印出来,我绝对会把它们贴在墙上看到出神吧。

我的父母双双是祖辈最小的子女,我们老家有句话叫:“新老大,旧老二,破老三”,在我这个迷茫找不着北的年纪从农村来到了城里,摸爬滚打租了十年的房子之后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住处,刚结束幼儿园的我在搬家之后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城里长大的小孩”。但我和那些中午可以与父母一起到姥姥奶奶家吃现烧的饭的小朋友又不同,我中午必须留在学校附近的“小饭桌”吃饭写作业睡午觉,晚上把丑丑的钥匙挂在脖子上晃荡着一个人回家,然后等妈妈下班回来开始做饭。

我的父母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是整天忙碌的上班族,我爸忙于应酬,我妈忙于加班。现在回头观望我父母,两个人当时都正在三十多岁里沉浮,身边再挂着一个不到十岁的我,这个小家十年之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又改变了多少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好像都能替他们找到因果。所以在我的童年里我是非常渴望放假回老家的,仿佛是破了父母步下的法阵逃进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结界一样,一呆就是几个星期,还是死不回来的那种。

在两边孙辈里我都是最小,又不像哥哥姐姐和老人们一起住在农村,说实话四位老人真的快把我惯上天了。姥爷早早地来接我,把我扛在肩上不让我走田边的泥巴路,姥姥见到我先是在我脸上亲个不停,再让大姐把电视打开把零食放好。爷爷在我走之前会偷偷给我零花钱不让我告诉父母,而脾气不好的奶奶,连后来作为长孙的堂弟她也狠狠训斥过,对我却从来是笑眯眯的,任由我把屋子搞得浮尘乱飞,就连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也是天天跟着我喊着“毛虫子”,生怕我走丢。

那时候的我可以用“恃宠而骄”四字形容了,爸妈也只能憋着一股气,等着我回家之后再好好收拾我。

现在想想,是多遥远的事情了啊!老人们走掉了两个,大姐生的小孩已经会说话了,一被我打只会大哭大叫的堂弟也有了低沉的嗓音,而我渐渐失去回老家的时间开始进入紧张的中学直到再重新拥有漫长的大学假期,却发现自己没有最初那么喜欢回老家了,除非家庭聚会有需要,除非和父母一起。

我总能听出电话那头姥姥和爷爷的失望,妈妈也一脸理直气壮:“你们以为她还会像小时候那样赖在你那?老家对她已经没有吸引力啦,夏天蚊子多,冬天又那么冷,她大了,放假在家呆着多舒服呢!”

即使这样,每年过年回去的时候我还是那个唯一的特权阶级,不需要像哥哥姐姐那样帮长辈做家务,电视电脑可以随便开,零食随便吃,压岁钱也比别人多,甚至年三十晚打牌的时候姥姥也是一直坐在我这边,看到我赢钱就会笑。说起来理由还是没变:我最小,我是城里面的小丫头,我不像姐姐们有亲弟弟妹妹,我家只有我一个。所以妈妈在回家后还是会说我,除了给老人们添麻烦,什么活都不会帮他们做,也不会和他们聊天解闷。我沉默着接受她的“独生子女就是自私”的言论,没有任何想反驳的情绪。

十年过去了,变化还是出在我身上。回忆里对“老家”形成的总体印象,如今已经变得支离破碎,错综复杂。小时候的我在老家只知道玩,谁不让我玩我跟谁急而已,现在好像又多了很多我需要做的东西,比如要会表达、要会观察。

以前我可以吧唧一口亲在姥姥满是皱纹的脸上,拉着姥爷在泥巴路上胡踩,藏起来故意让老太太急坏了到处找,现在我却连主动靠近他们的勇气也没有,站得远远地和他们说上几句,再抿着嘴走掉。然而在这十年间我不知道写了多少以他们为主题的文章,夜里懊恼自责担惊受怕掉了多少眼泪,感慨时光的飞逝,改变了多少世事。

很快就是端午节了,我和父母即将再一次返乡。童年时记得姥姥和奶奶做的各有特色的大粽子,姥姥的咸鸭蛋,奶奶的甜酒,香气绵远悠长和此文一样说不尽道不完。我姑且把它当做一篇小传,只是为了好好地记住,无论我以后何时何地再次回忆起他们,都应有此时此刻的认真。

【作者简介】

我是王引,安徽大学文学院汉语国际教育大二学生。

出品|头号地标 人文指导 | 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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