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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雅马哈鱼档》诞生记

2018-11-07 18: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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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章以武(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广东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广州市作家协会原主席)

图|作者与作家严歌苓(右)

友人问我,你怎么会想起写电影剧本《雅马哈鱼档》的?说来话有一匹布长呢。

上世纪80年代初,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指引下,广州率先开放,开放了鱼鲜、水果、蔬菜、三鸟(鸡鹅鸭)市场,市民拍手欢喜,都说政府好,跟老百姓想到一块了。

当时,那些待业青年,领了牌照,一马当先,纷纷在马路边的转角处,在窄街小巷,设档摆摊。那时,我住在百灵路,整条小街成了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墟集,鱼档、烧鹅档、水果档、粉面店、发型屋,牛仔裤、T恤、丝袜、遮阳伞,应有尽有,大有春风扑面之感,好生兴奋。家有客人来,上街斩2元钱的烧鹅(烧鹅每斤4元,2元即半斤),拎一块带血丝的鲩鱼清蒸,炒一碟菜心就搞掂啦,再不用因凭鱼票,排长队,买回几条臭鱼而烦心了。所以,那时的心情可谓面对长街,幸福花开!

有一次,我去买鱼,鱼档小青年口吐烟雾,笑眯眯地说:“啊,你别小瞧我这个水湿湿的小木箱,里边装的全是卖鱼得来的钱,谁抢劫它就好比打劫银行的钱柜,即刻蹲班房!”哇,这口吻自豪又自信!

我拎着鱼边走边想,这小青年曾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着的故事。它激发着我的形象思维,有一种创作的欲望。我这个人,平时就爱舞文弄墨,写点小东西,在报上发表了,沾沾自喜一番,也爱写个独幕小剧,供农场“乌兰牧骑”演出队演出。为此,中文系的头头会有微词,说我不走学术之路,不务正业。我心里不服,我教《写作概论》《影视创作》,理论联系实际,很务正业啊。不过学院开明,由我。

还有一次,路遇我在中学时教过的学生,他邀我去金碧辉煌的东方宾馆饮茶,以表师生之谊。天哪,那是接待外宾的地方,出入者非富则贵,岂是我等草根的去处。我猛摇头:“去不得,去不得。”

那学生执意要我前往。他道:“章老师,给点面子啦。你恐怕也风闻了,我这个人,过去手脚有点不干净,长相又矮小鬼祟。我们‘打的’去!不坐公交车!”我问:“为何?”他道:“坐公交车不好,万一车上有个‘冬瓜豆腐’,别人会怀疑我的,说不清楚。我现在开鱼档,卖鱼卖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我活得堂堂正正、人模人样啦。全凭政府的好政策啰。啊,章老师,你放心,去东方宾馆饮茶,我有港币。章老师,信不信由你,我卖鱼每月能赚这个数!”他伸出三个指头,“300多块啊!”我听了心里好不平衡哩,当时,1983年,我月薪才68元5角。

呵,世道在变,人世在变,于是,最早的《雅马哈鱼档》的故事在我心里发酵了。

图▕ 电影《雅马哈鱼档》宣传广告

所谓“发酵”,就是我头脑里储存的有关信息给激活了,它们互相碰撞、纠结、组合、演变,故事的雏形也就形成了,人物关系也就呈现了,随着想象翅膀不断扑腾,故事逐渐完整清晰了。

这里要强调一点,并非你有卖鱼的生活,你身上有鱼腥味,就可将它变成文学作品的,有生活是一回事,感悟生活,判断生活,分析生活,概括生活,形象地表达生活,又是一回事。同时,还需要有思想的支撑,否则飞花漫天,水过鸭背,作品是肤浅的,不耐看的。否则,世上千万卖鱼人都可以写成《雅马哈鱼档》了。于是,我写了将近6000字的短篇小说《雅马哈鱼档》。

当初,这小说的题目叫《鱼啊鱼》,我的老友徐康是珠影的制片主任,他说:“你这题目不生动,不时尚,现在开放了,雅马哈摩托车满街飞,干脆叫《雅马哈鱼档》吧,用摩托载鱼,又新潮,又热辣,读者看这题目也好奇。”妙哉,我当即叫好。

这个短篇寄给了《羊城晚报》“花地”编辑部。十天后,我收到“花地”编辑肖荻老师的信,他认为小说所写为新生事物,很好。约我去编辑部面谈。

我雀跃。肖荻先生毕业于西南联大,著名文艺评论家,他是肚里有货、双眼识货的名编,他亲自写信给我,太抬举本人了。我去了“花地”编辑部。要知道,当时《羊城晚报》在国内十分显赫,每天才四个版,它的文学副刊有时半个月才轮一次,要上一篇稿可不容易哩。

肖荻老师对我说:“你这篇小说正面写了改革开放的故事,开鱼档,劳动致富,让待业青年有了谋生创业的平台,题材、故事都不错的。是这样,我们晚报,名声在外,全国各地都来稿,所以版面十分紧。你的这个短篇小说删去一半,2500字,如何?”我听了不知深浅地道:“肖老师,您也太狠心了,要砍去一大半啊!可否6000字整版发表?”肖荻老师听了注视着我嗬嗬笑道:“章以武,你好大胃口,整版发你的稿?!你是欧阳山?你是秦牧?”他递了一支烟给我,“你的心情我理解,砍去一半,好比割你的肉啊。你回去想想,我也想想,再定。”

一个星期后,肖荻老师给了我一封千多字的长信,大意是:小说砍一半确实可惜。他建议将它扩大成中篇小说,并提了扩成中篇的五点意见,尤其是小说主人公阿龙的转变,要增加笔墨,令人信服。主要人物的形象生动饱满了,这个中篇就站得住了。

我读完此信十分感动,字字句句点中穴位呢,我心怦怦然,两眼发热,我为肖荻老师的敬业精神肃然起敬,他为后辈文学创作的热心关爱,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后来,我找来了我的合作者黄锦鸿,将这个短篇扩成中篇小说《雅马哈鱼档》。应该说,这位合作者很聪明,很傲气,对广州的风俗人情很熟悉。当初的合作是默契的,愉悦的。

这个中篇寄给了《花城》文学杂志,发表后,获得了1984年“花城首届文学奖”。至今,我常常会惦记肖荻老师直率、幽默的形象。肖老师已去了天国,我未能敬他一支烟、一杯酒,抱憾终生。然而,他厚厚的眼镜片里闪现的光芒,像南方勒杜鹃般灿烂,照亮我文学创作之路!

这里要插叙一段,中篇小说《雅马哈鱼档》到了《花城》之后,编辑部对此稿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当时《花城》编辑部主任范若丁先生独具慧眼,坚持认为:如今来稿多为写伤痕文学的作品,而正面书写改革开放新生事物的稿很少,而且作者又是本土的,很难得,应予支持扶植。也有一位以文艺理论见长的编辑认为:不就是小贩卖鱼嘛,没多大意思,“小儿科”。当然,这是编辑部内部十分正常的争论。

不过,我在创作这个中篇时反复思考的却是:80年代初期的转型期,人的价值观念正在悄悄发生变化,具体到这个作品就是如何做人,如何赚钱,如何张扬人的价值,体现人的尊严。我们在作品里形象地指出:清白做人,诚实赚钱,劳动致富。而当时,人们思想还戴着沉重的枷锁,在尚未完全解禁的形势下,我俩独具胆识,以文学的形式闯了禁区,提出劳动赚钱光彩,这无疑是石破天惊的事,无疑是广州的草根老百姓在做中国最早的中国梦!当初,这么够胆,全凭党的改革开放政策与思想解放精神啊!

真是好运来了挡也挡不住,我又遇到贵人了。

当时,珠江电影制品厂文学部主任王进先生读了这个中篇,慧眼识货,他认为《雅马哈鱼档》应时势,接地气,故事性强,富有视觉冲击力,具有广州地方特色与南国风味,可改编成电影。立即让我俩住进珠影招待所,将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于是,我俩兴致冲冲地住进珠影招待所的大房间,开始“触电”了。

先是编写剧本提纲,因有自己写的小说在案头,不觉得写电影剧本有多难。我写他说,他说我写,不时会冒出新点子,新套路,自鸣得意、开怀大笑、信心满满。不消一个月,电影剧本的初稿就拉出来了。

当时的责任编辑叫戴泳素,她略胖,颇有姿色。她是大名鼎鼎的民国诗人戴望舒的千金,为人和善热情爽朗,很好相处。我俩在珠影食堂凭饭票吃饭,伙食还行,白瓜洋葱炒肉片,腐乳、蒜蓉辣椒酱都很配胃口,这些都免费供应作者。

好运连连,此剧本很快通过,马上投拍,那是1983年。几位导演读了剧本,个个都有兴趣,个个争,最后由张良拍导此片。

张良,才华横溢的东北汉子,他是家喻户晓的名演员,也是一位富有创新精神、有想法有追求的好导演,他“胆大包天”,竟然在剧中启用了许多草根的个体户人士当演员,事实证明效果极好。当然,培训排演过程,张良花了更多的心血。这种对艺术执着、专注、忘我的精神,令人钦佩不已。

影片拍成后,先在北京试映,招待“京城”的电影界名流观看,电影刚落幕,掌声四起,观众齐刷刷地站立鼓掌。影片大获成功!座谈会上,发言者争先恐后。

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张瑞芳说:“好电影啊,太有生活气息了,我都闻到鱼腥味了。”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丁峤说:“作者很大胆,思想解放,一年前就提出了‘既要面子又要钱’的口号,很不简单!”

后来,在北京大学放映,从晚上七点开始,一直放映到天明。北京学子观后高呼:广州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这个电影公映后,好评如潮,轰动大江南北,被誉为撕开了计划经济的一角,呼唤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到来,是广东改革开放的第一张靓丽的名片。

电影荣膺1984年文化部优秀新片二等奖,被选送参加1984年柏林电影节。我为此获得了广州市人民政府嘉奖令。学院给予晋升工资一级,提前分得三房一厅。此电影票房达8000万(当时电影票2角1张),有人估算相当于现在的20多个亿。附带说一句,我们的稿费1000元,除去200元税,分别各得400元。此片文化部给的奖金有几百元。剧组按人头平均分,我俩各得了48元5角,我们已心满意足了。

图▕ 2018年4月,作者(左)参加《羊城晚报》颁奖典礼

内地许多年轻人是看了这个片子后,向往广东,到广东圆创业梦的。后来成为茅盾文学奖得主,著名文艺家刘斯奋先生曾言:电影《雅马哈鱼档》对广东文艺创作具有引领的作用,使得上世纪90年代广东出现了一大批优秀的反映现实生活的影视剧,如《公关小姐》《外来妹》《英雄无悔》《情满珠江》等等。

《雅马哈鱼档》的成功,对我来说确实是我文学创作的里程碑,增强了我对文学创作的热情与信心。

改革开放以来,面对珠江三角洲这片历史性巨变的热土,我会激动不已,我的感情会燃烧。在我眼里,这儿,水比别处清澈,月比别处柔和,酒比别处醇香,人比别处开放,情比别处包容。我常有一种冲动,怎样形象地告诉人们,改革开放富起来的珠江儿女是如何与时俱进的,是如何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波峰浪谷中拼搏闯荡的,是如何改变观念进行精神换血的,是如何在十九大精神指引下圆着中国梦的。

四十年来,我一直热衷于近距离地书写当下现实生活的作品。或者说都是贴近生活接地气的主旋律作品。我一共写了三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均出版与搬上银幕荧屏,代表作除《雅马哈鱼档》外,有电影剧本《爱的结构》《小蛮腰》,电视连续剧《南国有佳人》《心天一角》《风流大学生》《情暖珠江》(第一编剧),电视专题片《点亮心灯》《魅力番禺 盛世飘色》,五幕话剧《三姐妹》,长篇小说《南国有佳人》,中篇小说《雅马哈鱼档》《太老》《暖男》《朱砂痣》,文集有《章以武作品选》,中短篇小说选《应召女郎之恋》以及《当代岭南文化名家章以武》。2015年,我获得第二届广东文艺终身成就奖。感恩上苍,感恩时代,感恩生活,感恩文坛关爱我的前辈以及朋友们。

(原载于《世纪》杂志2018年第4期,责任编辑:杨之立,新媒体实习编辑:钟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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